宋代词人·周邦彦
要究周词形成这样风格的原因,其实若简单以一言蔽之,就是以“人工”巧夺“天工”所致。作为一种诗歌体裁,词也和古诗一样,有着起自于民间风谣,从质朴自然渐渐过渡到精致凝练的过程。这种风格的嬗变,虽然也有渐失本真之憾,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文体日趋成熟的必然结果?王国维写《人间词话》的时候,还是在青年时期,所以推北宋而贬南宋,喜性灵而不喜技巧,而按叶嘉莹的说法,周邦彦正是一个“结北开南”的人物。
以思索来替代抒情,以安排来组织章法,这种写法不容易得到读者心灵上的共鸣,却别有一种深隽悠长的意味,而“富艳精工”的辞采修饰,又给这些虽无直接感发、却隐含内在寄托的词作,披上了一层精美的外衣。周邦彦的词在当时可谓是达到了雅俗共赏的极至,“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陈郁《藏一话腴》)爱好者层次的广泛,要比“有井水处皆歌柳词”,却不受赏于士子文人之口的柳永当年胜之远矣。“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这样的词作,可能一开始不能使热血激昂的少年欢悦,却会使思力渐增的中老年人动心。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就是曾经批评周邦彦词作的王国维,到晚年重新写了《清真先生遗事》一文,其中对周词推崇备至,认为如果将两宋词人比之唐代诗人,可以比得上诗圣杜甫的宋词人,惟有清真先生:“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这可以算是对词人成就最高的推许了。
周邦彦词堪称“词中老杜”的地方,除了写作技巧集北宋之大成之外,还有另一方面则是对词律的贡献。他是一个音乐家,自题堂名为“顾曲堂”。三国名将周瑜以善于音律知名,听到奏乐有讹误,必然顾视一下奏乐者以目示意,所以当时有谚语说:“曲有误,周郎顾。”周邦彦以这位同姓前辈的典故作为堂名,足见对自己音律方面成就的自信心。王国维称他的词音律之美妙,虽然到现代乐谱已亡,不知如何演唱,但是“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从这首《兰陵王》就可以看出,时曼长时急促的音节,既舒缓又跳转的叙事,如同辘轳一般交织在整篇词作之中,句法拗折到了极点,反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和谐婉转,这种技法已臻化境,所以王国维赞叹说:“两宋之间,一人而已!”从青年时期的不喜欢,到晚年的由衷钦佩,这其中不仅仅是鉴赏者的功力提升、视野有变,多半同心境也有一定关系,大约周邦彦的作品,不是少年读者眼中的“清真词”,而是中年之后值得收藏的“片玉集”。
宋人张端义的笔记《贵耳集》中,捕风捉影的记载了一个跟这首《兰陵王》词有关的绯闻故事:周邦彦在开封为监税官的时候,与京师名妓李师师过往甚密,李师师又是当时风流天子宋徽宗的情人,有一次徽宗微服来到李家,正值周邦彦先在,一时无路可出,窘急之下伏到了床底躲藏。徽宗亲手携来江南新进贡的橙子一枚,与李师师剖橙笑语,极尽亲昵,周邦彦一字不漏的听在了耳中,随后便将此夜的奇遇,隐括成一阕《少年游》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词中写这对情侣的欢谑,悄语低言,欲去还留,一派温馨旖旎光景,李师师自己读到后也颇喜爱,隔日唱起此词,被徽宗听见,问:“这是谁写的?”师师便说出周邦彦的名字。徽宗顿时大怒——多半是恼羞成怒,醋海翻波——上朝后便宣谕宰相蔡京:“听说开封府监税官周邦彦课税不登,数目短少,必是玩忽职守,如何上级京尹不按察发落!”蔡京莫名其妙,退朝后向京尹查问,京尹答道:“这些税官里,惟有周邦彦课税的数额有所增羡,怎么还能说是玩忽职守?”蔡京是个老狐狸,说道:“皇上的意思就是要找他的岔子,只得马虎处分,迁就上意罢了!”于是胡乱拟了过失,得到旨意:“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就此把周解职打发出京。隔了一两天,徽宗又去临幸李师师家,不见情人,一问才知师师给周邦彦送行去了,徽宗正喜拔掉了眼中刺,于是欣然等待师师归来。一直等到初更时分,师师才姗姗而归,兀自愁眉不展,泪承双睫,憔悴之态可掬。徽宗重新吃起醋来,怒问:“你往哪里去了?”师师回奏道:“妾罪该万死,听说周邦彦得罪被押送出京,为他置酒饯别,不知道官家今日到来,有失迎驾。”徽宗冷笑问:“今日莫不是又做了什么词?”李师师道:“有一首《兰陵王》词。”徽宗吩咐唱唱看,于是李师师轻敲檀板,款启珠喉,唱出这一阕三换头的“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来,音色激越,词句雅丽,当真是悦耳动心。徽宗毕竟也是天分极高的艺术家,绝非毫无鉴赏能力的伧夫俗子,听毕全词,竟然回嗔作喜,赞道:“周邦彦真是才子!”于是又下旨召他回来作大晟府乐正,也就是皇家音乐研究院的高级顾问。周邦彦以小词得罪,却又以词曲进身,际遇之奇,也可以算是并世无双的了。
这个故事颇为脍炙人口,后人的小说戏曲之中,更加油添醋的予以渲染,如明末凌濛初的杂剧《宋公明闹元宵》里面,就将此事和水浒故事串联到一起,成为一个风趣的喜剧。周邦彦是北宋大家,音乐的造诣不下于柳永,词句的婉约雅丽堪敌秦观,但与秦、柳等人相比,他的风流韵事却寥寥无几,一有此香艳传说,倒是足以颉颃前辈了。大概这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这个传说虽然十分不可靠,却也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然而若细究起来这个故事来,里面实有许多不能成立的破绽,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一文中即考订甚详,徽宗的微服出行,始于政和年间,至宣和年间尤其肆意,而周邦彦在政和元年(1111)已经五十六岁,这样的岁数恐怕早已没有了狎游的意兴,更没有让徽宗去和他争风吃醋的条件。而故事中所谓:“大晟乐正”或“大晟乐府待制”,宋代也没有这个官职。周邦彦出任国家音乐机关的职务是政和六年(1116)而非元年,“提举大晟府”。提举是官名,大致是主管之意,大晟府的任务就是整理古乐和制作新曲,由此后人将周邦彦归入当时一个松散的词派组织,称“大晟词人”(其中著名词人的还有晁端礼、万俟咏等),其实周邦彦在大晟府担任职务的时间并不长,重和元年(1118)即出外任,在这个最合适他的职位上也只呆了两年。
其实如果撇开历史方面的硬证,就《兰陵王》词而论,也决不是自己离开京城的时候临别而赋,而是一首“客中送客”的作品,词人是送行方,而不是被送的归客。这首词题为咏柳,写的却是别情,“绮丽中带悲壮”,声情又极为激昂悦耳,曾经风靡一时,《樵隐笔录》中说:到南宋的绍兴初年,杭州忽然流行起周邦彦的这首《兰陵王》词来,歌楼酒肆均传唱不绝。因为此词共有三段,到末段尤其激越发扬,惟有教坊的老笛师才能倚声歌出如此高调,所以当时人将之比作著名的送行曲《渭城三叠》(即唐代王维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因第一句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唱时又需要叠唱后三句而得名。)从这个比较,也可以看出《兰陵王》实是送人之作,而不是被送的临别赋词了。
这首《兰陵王》可以称得上是周邦彦的经典代表作,据载,这词在南宋时流行,歌谱原出自大晟府的某“协律郎”,于逃难中携有“九重故谱”,此词才得以流传人间,可见词原是周邦彦在大晟府供职的时候所作。
他以曲子词受知于徽宗,清人吴衡照引用《浩然斋雅谈》,却有另一种说法,认为受赏识的是周邦彦自度曲的名篇《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
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
钗钿堕处遗香泽。
乱点桃蹊,轻翻柳陌。
多情最谁追惜?
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
静绕珍丛底,成叹息。
长条故惹行客。
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
残英小、强簪巾帻。
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
漂流处、莫趁潮汐。
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这是周邦彦自创的曲调,徽宗在宫中听到,十分欣赏,但对词牌名《六丑》的意义大惑不解,于是教坊使袁绹上前回奏道:“该词牌是潞州知州周邦彦所创的。”徽宗召周邦彦来询问,周解答道:“这首词一共犯了六种不同宫调(“犯”是词的乐律方面的名词,音乐的变化称之为犯,用了几种不同的词调集合成新曲也称为犯,因宋代词乐失传,现代人已无法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乐律变化),都是音乐中极美的调子,但是特别难以歌唱。传说上古的五帝颛顼高阳氏有六个儿子,品行高尚而相貌丑陋,所以用之来比拟这个词牌。”《六丑》一词,也堪为清真词中的上乘之作,音律和用字都极考究,“千回百折,千锤百炼”(《宋四家词选》),近人龙榆生评之为:“它的整个音节之美,显示于韵位的疏密递变和句式的奇偶相生,欲断还连,千回百折,而又一气贯注,摇筋转骨,极诸变态,其艺术性的绝特,也是清真创调中所罕见的。”这样的佳作当然会得到同是艺术家的徽宗的喜爱,由此打算留用周邦彦。可是周邦彦的为人,在辞采秀异的同时又另有一股文人的清高意气,虽不强硬却也不合时宜,注定不是能往上爬的料子,当徽宗问他能否为宫廷娱乐填词的时候,他竟然婉转拒绝,说道:“臣下已经老了,颇为后悔少年时的轻佻之作。”这样的回答当然令皇帝大不满意,而当时有个任起居郎之职的张果与周不合,刺探得知周邦彦并非全然“颇悔少作”,还曾经在某亲王席上赋词赠歌妓,于是打了小报道给蔡京,蔡京又向徽宗进谗言,到底把周邦彦排挤出朝。
实则在周邦彦进入官场的历程中,第一次际遇并不是由于词曲而是出之诗赋,走的还是“献赋长杨临帝阙”的传统文人之路。那还是他青年时期的事情,神宗熙宁六年(1074),二十八岁的周邦彦在京城做太学生,因进献《汴都赋》一举成名,由太学生一跃而升为太学正,据说这篇《汴都赋》典实富丽,文中使用了大量的冷僻字,被指定在朝堂上诵读的大臣有好多字竟不认得,只能勉强读个偏旁凑数,可见周邦彦学力之深厚。到哲宗元符元年(1098),因为重新开始起用新党,哲宗对当年写于新法实施之时的《汴都赋》又发生了兴趣,在外地任职多年的的周邦彦重又被召入京献赋,上《重进〈汴都赋〉表》而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其荣眷直至同样打着新法旗号的徽宗朝犹自未衰。由一赋两次进身,三朝宦海浮沉,这际遇与新旧党争的关系极为密切,而周邦彦本人,却于党争之际显得颇为超然,与当时的苏门词人相比,可谓鲜明对比。
因他早年的《汴都赋》主题是颂扬新法改革的成就,所以近代学者罗忼烈、叶嘉莹等均认为他是拥护新法的词人,其实周邦彦的性情,更适合做一个文学人而非介入政治,他倒也是一个比较安于致力为词的文人,政治上自然不会无所倾向,但也仅仅只是“倾向”于新法而已,并不曾卷入党争的漩涡中心。王国维说他于两党“均无依附”,他的堂叔是苏轼的好友,也算是苏氏的故人子弟,可是他与苏轼同时在京城,却没有留下有交往的记载;他的《汴都赋》赞扬了新法推行的成绩,但在哲宗重新起用新党的时候,他也并不以此夤缘求进。即使是晚年稍微显达,亦是“循资格得之”,是从小官职一步步兢兢业业的做起来的,是自己份中该得的。他对人对事,似乎都保持着一份超然的心态,不管是名士也罢,权贵也罢,他既不得罪,也不主动拉近关系,这种生活态度颇为中庸,“盖文人脱略,于权势无所趋避。”(《清真先生遗事》)其实在当时崇尚气节的士大夫群里,“无所趋”,不巴结讨好并不是难事,“无所避”则要既有来往,又要保持不亢不卑的姿态,这个度也不是好把握的。
周邦彦的宦海生涯说不得一帆风顺,也算不上大起大落,他的文人习性远远比政治热情要高,所以在外地担任闲散官职的时候,虽然也有几分流落不得用的牢骚幽怨,大体上却是情调比较淡然的,只有厌倦惆怅,却无愤慨不平,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佳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渌溅溅。
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首词作于哲宗元祐八年(1093),时值旧党当政,三十八岁的周邦彦因思想倾向新党,不得重用,外任为溧水县令。溧水在今南京附近,也属于江南地区,与周邦彦的家乡钱塘距离已经不算很远,但地处群山环绕之中,“地卑山近”,环境潮湿,与繁华的东京城、秀丽的杭州府都不可同日而语,正当壮年而被弃置于此,难免使人牢骚无端,“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白雨斋词话》)这是后人对周词的高度评价,却不知这种“蕴藉”,并非全因高超的艺术修辞而来,而是词人本身,就是这样含蓄温和的、不愠不火的性子。他似乎不论在哪儿,都不甚满足,安闲中也带着几分忧郁,可是又无论在哪儿,也都能自我排遣。“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他有随遇而安的恬然,也有对不可复得的旧境之绵长怀念,如另一首抒发倦客心情的词作《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根据“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一句,可知这是周邦彦在京师时所作,前面说周词主要风格为“人力巧夺天工”,这一首小词却是难得的天然去雕饰之作,王国维《人间词话》中不喜清真词,却对“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三句赞不绝口,认为它比起南宋词人姜夔咏荷花的名词:“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要生动自然得多,是“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周邦彦的家乡在钱塘江畔,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地方,在“素衣化作缁”的京城之中久居为客,不禁怀念故乡的风物清嘉,但这怀念也只是托诸梦寐,“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思乡之作,情调竟是轻扬流动的,就如开头所举那首《兰陵王》词,“谁识,京华倦客?”有着厌倦之意,却也只是淡淡情怀。清真词的格调较醇厚也较淡然,就连悲秋之作,也仅有轻轻的自问:“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关河令》)他的悲伤,竟是平静的。
周邦彦官居溧水的时候还传有一桩风流韵事:他做县令,属下一名主簿有个聪慧美丽的姬妾,平时同僚们宴请往来,周邦彦常常与她相见于酒樽之间,相处欢洽,周因此为她赋了一首《风流子》词,下阕云:“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连用“西厢”、“偷香”等典故,分明是一首密约幽欢的艳词,所以后人评价说:“此词虽极情致缠绵,然律以名教,恐亦有伤风雅已!”(《本事词》)史传载周邦彦在少年时就“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可知他的性格里,也有脱略疏放的一面,“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这样直白的恳请,似乎已不象周词一贯的“浑厚和雅”,却与柳永的情词有惊人的气脉相通,也许这就是同样恋爱中人的心灵互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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