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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虚《滹南诗话》

金代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世所传《千家注杜诗》,其间有曰新添者四十馀篇。吾舅周君德卿尝辨之云:“唯《瞿唐怀古》、《呀鹘行》、《送刘仆射》、《惜别行》为杜无疑,自馀皆非本真,盖後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从得,诬引名士以为助,皆不足信也。”【杜诗假货太多】东坡尝谓太白集中,往往杂入他人诗,盖其雄放不择,故得容伪,於少陵则决不能。岂意小人无忌惮如此!其诗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读。盖学步邯郸,失其故态,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为少陵,真可悯笑。《王直方诗话》既有所取,而鲍文虎杜时可间为注说,徐居仁复加编次,甚矣。世之识真者少也。其中一二虽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於《逃难》、《解忧》、《送崔都水》、《闻惠子过东溪》、《巴西观涨》及《呈窦使君》等,尤为无状。洎馀篇大似出于一手,其不可乱真也。如粪刃之在隋珠,不待选择而後知,然犹不能辨焉。世间似是而相夺者,又何可胜数哉!予所以发愤而极论者,不独为此诗也。吾舅自幼为诗,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尝与予语及新添之诗,则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者。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公之持论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顾我辈未之见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吾舅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立意趋势字语,如强主使唤奴仆】可谓深中其病矣。又曰:“以七为七,其七不足,七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又曰:“颈联贪联,初无此说,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诗之大略,不外此也。”其笃实之论哉。
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
“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於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
“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
“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敬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後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梅圣俞爱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之句,以为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阳迟系花,而春水慢不系柳。”苕溪又曰:“不系花而系坞。”予谓不然,夕阳迟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诗言“春日迟迟”者,舒长之貌耳。老杜云“迟日江山丽”,此复何所系耶?彼自咏自然之景。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初无他意,而论者忘为云云,何也?裴光约诗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或曰:“柳常有絮,泥或无花。”苕溪以为得其膏肓,此亦过也。据一时所见,则泥之有花,不害于理,若必以常有责之,则絮亦岂所常有哉?
柳公权“殿阁生微凉”之句,东坡罪其有美而无箴,乃为续成之,其意固佳,然责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权之诗,已含规讽。”盖谓文宗居广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死也。洪驹父严有翼皆以为然。或又谓五弦之薰,所以解愠阜财,则是陈善闭邪责难之意。此亦彊勉而无谓,以是为讽,其谁能悟。予谓其实无之,而亦不必有也。规讽虽臣之美事,然燕闲无事,从容谈笑之暂,容得顺于一时,何必尽以此而绳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宽乃能有所禁,略其细故于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于一朝。若夫烦碎迫切,毫发不恕,使闻之者厌苦而不能堪,彼将以正人为仇矣,亦岂得为善谏邪?
杜诗称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吴虎臣《漫录》以为范传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引,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杜诗盖用此事。而夏彦刚谓蜀人以襟领为船,不知何所据?《苕溪丛话》亦两存之。予谓襟领之说,定是谬妄,正使有据,亦岂词人通用之语。此特以“船”字生疑,故尔委曲。然范氏所记,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称,乃市上酒家,则又不同矣。大抵一时之事,不尽可考。不知太白凡几醉,明皇凡几召,而千载之後,必於传记求其证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到底是不是“船”?】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其说甚当。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
近代诗话云:杜诗云“皂雕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以为语病,其实非也。事之终始则音上声,有所宿留则音去声。予谓不然,古人淳至,初无俗忌之嫌,盖亦不必辨也。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
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绪密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後来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彊过之。”是何其相反欤?然则荆公之论,天下之言也。
退之《雪》诗有云:“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世皆以为工。予谓雪者,其先所有,缟带银杯,因车马而见耳,“随”“逐”二字甚不安。欧阳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之句,当胜此联。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观之,二公之评论实当,不必问退之之意也。
退之《谒衡岳》诗云:“手持杯交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吉”字不安,但言灵应之意可也。
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以为日月之名,既已无谓,而乐天复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答,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丱联居诸”[见《全唐诗》卷223_34“别张十三建封”]之句,何也?
退之诗云:“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圣耳。山谷诗云:“罗帏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此“知”字何所属邪?若以属蜂,则“被”字不可用矣。
孔毅父《杂说》,讥退之笑长安富儿不解文字,既而晚年有声伎,罪李于辈诸人服金石,而自饵硫黄。陈後山亦有此论。甚矣其妄议人也。红裙之诮,亦曰唯知彼而不知此,盖词人一时之戏言,非遂以近妇人为讳也。且诗词岂当如是论,而遽以为口实邪?其罪李于辈,特斥其烧炼丹砂而祈长生耳。病而服药,岂所禁哉?乐天固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则公亦因病而出于不得已,初不如于辈有所冀幸以致毙也。抑前诗复有“盘馔罗膻荤”之句,以二子绳之,则又当不敢食肉矣。
崔护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今何处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禹锡诗云“雪里高山头折早”,又云“于公必有高门庆”,自注云:“高山本高,于门使之高,二义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
宋之问诗有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问甥刘希夷句也。之问酷爱,知其未之传人,恳乞之,不与,之问怒,乃以土袋压杀之。”此殆妄耳。之问固小人,然亦不应有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何等陋语,而以至杀其所亲乎?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嘉,而品题者百端不已。荆公《金牛洞》六言诗,初亦常语,而晁无咎附之《楚辞》,以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群言之遗味。书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乐天诗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晋朝轻高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谓独醒者,特以为孤洁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饮酒也,词人往往作实事用,岂不误哉?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
皮日休《咏房杜》诗云:“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凡言千古万古者,皆是无穷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卷二
《唐子西文录》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而可谓其尽然乎?且子西又尝有所论矣。曰:‘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故谓之诗律。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覆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也。”观此二说,又何其立法之严,而用心之劳邪,盖喜为高论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岂复有病哉?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伊川云:“夙兴趋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
荆公《咏雪》云:“试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苑极之不爱萁上句。山谷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极之不爱其下句。此与人意暗同。
罗可《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之句,陈正敏以为信然,却是假雪耳。
卢延让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杨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邪?
东坡诗云:“文章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云:“唐《艺文志》有《刘伶文集》三卷,则非无他文章也,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也。”予谓不然。按《晋史》云:“伶未尝措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坡亦据此而已。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足以道尽平生,传名後世,则他文有无,亦不必论也。
东坡《章质夫惠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巩石}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大过,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东坡《题阳关图》云:“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
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郑厚云:“魏晋已来,作诗唱和,以文寓意。近世唱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岂有择呵呵声而笑,择唧唧声而叹者哉?”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高,然次韵实作者之大病也。
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苏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坡,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奇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後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
为辩,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
东坡《送王缄》词云:“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未别时语也。而言归来,则不顺矣。欲断无肠,亦恐难道。《赠陈公密侍儿》云“夜来倚席亲曾见”,此本即席所赋,而下“夜来”字,却是隔一日。
《王直方诗话》称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苕溪渔隐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宁不畏人之讥诮乎?”慵夫曰:“此词意属朝云也,以道之言特戏云尔,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岂有他意哉?苕溪讥直方之无识,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陈後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後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词小不谐律吕,盖横放亻桀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和诗耳。”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後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後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陈後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茅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
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後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苏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
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吴虎臣《漫录》云:“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答,但极称道。季默复问如《雪》诗‘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邪?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予于诗固无甚解,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是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曾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疏疏密密’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己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尝跋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动风发气。”其许可果何如哉?
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实,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东後山而後,不用琪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虚虽不解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略》、《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苏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山谷《题阳关图》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宁》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
顾恺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闲阿堵辈”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後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则高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
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苏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增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可作也。
山谷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
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独不可一笑耶?
山谷《雨丝》诗云:“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天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抒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夫雨丝云者,但谓其状如丝而已。今直说出如许用度,予所不晓也。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德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
●卷三
荆公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虽用“排闼”字,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又云“残暑已促装”,此与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山谷《闵雨》诗云:“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得无”犹言“无乃”耳,犹欠有字之意。卧云龙,真龙邪?则岂必南阳;指孔明邪?则何关雨事。若曰遗贤所以致旱,则迂阔甚矣。
《清明》诗云:“人乞佘馀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齐人乞祭馀,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疏也,此类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
《弈棋》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东目为棋眼,不惬甚矣,且此联岂专指输局邪?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挥斤”字无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会自秦还晋,绕朝赠之以策。盖当时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须策也。而山谷《送人》诗云“愿卷囊书当赠鞭”,又云“折柳当马策”,亦无谓矣。
秦缪公谓蹇叔曰:“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邪?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奇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吊邢惇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痛悼之意乃可。
《猩毛笔》云“身後五车书”,按《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非所读之书,即所著之书也,遂借为作笔写字,此以自赞耳。而吕居仁称其善咏物,而曲当其理,不亦异乎?只平生几两屐,细味之亦疏,而拔毛济世事,尤牵强可笑。以予观之,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
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惠崇画图》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绝句云:“猛拍阑干问废兴,野花啼鸟不应人。”若应人可是怪事。《竹庄诗话》载法具一联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间偶谈及之,客皆绝倒也。
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实不惬。又云“婷婷弱弱,恰近十三馀”,夫近则未及,饮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谓其尚嫩,如“豆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候”,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邪,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邪,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己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辞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直便也哉?
鲁直於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于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扬雄《法言》而已。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纵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于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後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邪?
蜀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间有白毫,时人为之语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
盖良实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齐阳休之《赠马子结兄弟》诗云“三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岂不可笑哉?
《王直方诗话》云:“秦少游尝以真字题邢夫戾云:‘月团新碾沦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山谷见之,乃於戾背作小草云:‘黄叶委庭观九州,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薏苡秋。’少游见之,复云:‘逼我太甚。’”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谓相逼者,非谓其诗也,恶其好胜而不让耳。
朱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昆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昆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昆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
茅璞评刘夷叔长短句,谓以少陵之肉,传东坡之骨,亦犹是也。
“且食莫踟蹰,南风吹作竹。”此乐天《食笋》诗也。朱乔年因之曰:“南风吹起箨龙儿,戢戢满山人未知。急唤苍头烟雨,明朝吹作碧参差。”“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更多。”此杨朴《七夕》诗也。刘夷叔因之曰:“只应将巧畀人间,定却向人间乞取。”此江西之馀派,欲益反损,政堪一笑。而曾端伯以乔年为点化精巧,茅荆产以夷叔为文婉而意尤长。呜呼!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鼓之,其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至《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
张文潜诗云:“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夫钱神所以不至者,唯其有穷鬼在耳。二子之语,似可喜而实不中理也。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压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拘,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尝有此哉?
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但律诗比古稍严,必亲邻之韵乃可耳。
《冷斋夜话》云:“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尘俗哉。山谷作《酴釄》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为出类。而吾叔渊材《咏海棠》则又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妇人,尚矣。
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僻,渊材要而用之,益不伦可笑。”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奇,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粗鄙乎?魏帝疑何郎传粉,止谓其白耳,施于酴尚可,比海棠则不类矣。且夫雨过露浓,同于言湿而已,果何所异而别之为对耶?
杨轩《牡丹》诗云:“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剑斫不断,馀妖锺此根。”
东坡咏酴以“吴宫红粉”命意,而终之曰“馀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萼绿华”命意,而终之曰“犹记馀情开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终之曰“种作寒花寄愁绝”。是皆以美人比花,而不失其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高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上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著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
风帘不著栏干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予尝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仿佛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自赋诗不必此诗之论兴,作者误认而过求之,其弊遂至于此,岂独二诗而已。东坡《眉石砚》、《醉道士石》等篇,可谓横放而旷远,然亦未尝去题也。而论者犹戒其专力于是,则秉笔者,曷少贬乎?
予尝病近世墨梅二诗,以为过,及观宋诗选陈去非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祗有缁尘染素衣。”曹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梦中栩栩片时还。冰肤不许寻常见,故隐轻云薄雾间。”乃知此弊有自来矣。(按曹元象一作曾元象。)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涉浅易,要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狂吠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萧闲云“风头梦,吹无迹”,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田夫野妇皆道之。而雷溪注以为梦中云雨,又曰“云梦泽之雨”,谬矣。贺方回有“风头梦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长廊碧瓦,梦雨时飘洒”,岂亦如雷溪之说乎?
萧闲《忆恒阳家山》云:“谁幻出故山邱壑,谓予心目。”注以故山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阳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亩,号小斜川,三尺字以广狭深浅言之,俱不安。注以为漱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岂相干涉。予官门山,尝得板本,乃是“亩”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几顷玻璃之类耳。
“暮凉白鸟归乔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洁身而退,如白鸟之归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冰炭里,涌波澜”,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迹。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高於滟堆。”萧闲《送高子文》词云:“归兴高於滟堆。”雷溪漫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
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薰沈水,翡翠盘高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实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後见之。据辞意,当时不应有雨也。山黛月波之类,盖总述所见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山为眉,波为眼,云为衣。”不亦异乎?至“一枝梅绿横冰萼,淡云新月炯疏星”之句,亦如此说,彼无真见而妄意求之,宜其缪之多也。
萧闲《使高丽》词云“酒病赖花医却”,世皆以花为妇人,非也。此词过处既有“离索馀香,收拾新愁”之语,岂复有妇人在乎?以文势观之,亦不应尔。
其所谓花,盖真花也。言其人已去,赖以解酲者,独有此物而已,必当时之实事。
李後主诗云“酒恶时拈花蕊嗅”,公咏花词亦喜用醒心香字,盖取其清澈之气,以涤除恶味耳。
萧闲自镇阳还兵府,赠离筵乞言者云:“待人间觅个无情心绪,著多情换。”
此篇有恨别之意,故以情为苦,而还羡无情,终章言之,宜矣。《使高丽》词亦云:“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次第未应及此也。
谢安谓王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减其欢乐之趣。”坡诗用其事,云:“正赖丝与竹,陶写有馀欢。”夫“陶写”云者,排遣消释之意也。所谓欢乐之趣,有馀欢者,非陶写其欢,因陶写而欢耳。萧闲屡使此字,而直云“陶写欢情”,“陶写馀欢”,“旧欢若为陶写”,似背元意。
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後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於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後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为小技,程氏以诗为闲言语。然则凡辞达理顺,无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馀优劣,何足多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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