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自述 二则: ①“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②“王阳明的彻悟”
梁漱溟自述①:“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编者按:梁漱溟先生,被称为“中国儒家最后一个圣人”,他表里如一,严守戒律,慎独到了连自己隔夜做的梦都要真诚地加以检点的程度,尽管梁漱溟的同代人中有不少人成就要比他高得多,但作为一个人格和社会理想的实践者,梁漱溟确乎是特立独行,后无追者。
在梁漱溟先生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美)艾恺教授采访梁漱溟,文章整理自二人对话。
梁:两种执,我执,一种叫“分别我执",“分别执”,一种叫“俱生执",“俱生我执”。“俱生我执”就是与生俱来的,就是不等到分别就有.
“俱生我执”很深,很隐——隐藏的“隐”,“分别我执”就浅。最深的也就是最有力量的我执啊,是我们生命、生活的根本。通常在活动中、生活中,都有一个“分别我执”在那儿活动。可是假定我们睡眠,最好的最深沉的睡眠,一点梦都没有,大脑完全好像没有活动,睡得很深很深了,那个时候,“分别我执”就不显露了,可是“俱生我执”那还是一点也没有减弱,睡得沉的时候是这样。或者我受伤了,从高处摔下来受伤了,好像死了,虽然没有死,跟死差不多了,那个样子的时候也是“分别我执”没有了,可是“俱生我执”依然还在。所以“俱生我执”是很深的、很隐藏的,不大显露的,可是非常有力量。
底下我就要说儒家跟佛家的分别了。佛家是要破执,破我执,我记得我在一张纸上写过一次,写过六个字,“起惑造业受苦”,佛家看都是这样,起感——感是迷惑了,糊涂了,不够明白了。感在哪儿呢?你说的感是指什么说呢?就是指这个,指“我执”,感就是指“我换”说。“我执”有一个“分别我执”,还有一个更深隐有力量的“俱生我执”,那么这个时候就要说到佛家与儒家的不同了。
佛家是要彻底地破执,彻底。他又说破二执,为什么用“二执”呢?就是一方面有“我执”,还有一面跟“我执”对面的“法执”——“法”就是一切的事物。“我执”是一面,对面还有“法执”,佛家就是要破这二执。
破二执有时候又叫“断二取”。那么“二取”是什么呢?——“能取”跟“所取”。“能取”、“所取”就是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佛家的意思,是断二取,没有“能",没有“所",“能”“所”是归在一块的,意思是没有取的。这是什么?这个就是佛。这个就是一体了,一体就没有二了。
佛家的意思就是说,分别就是错误,就是要恢复到一体,复原到一体,宇宙浑然一体,这个就是佛。普通人以为佛是神啊是什么,那不对。那么,这个不说。
再说儒佛的异同,照我的说法,我认为是这样,是哪样呢?儒家啊,孔子不破“俱生执”,破了“俱生执”就没有活动了,生命就坐落在“俱生我执”上,有“俱生我执"才有饮食男女的一切活动。这些活动都有“俱生我执”在那里为主了。那么儒家既然不离开人生,他不像佛家小乘佛法要涅繫寂静,要出世,儒家并不要那个样子,儒家就是要在人世间活动。儒家就是要像我们这样一个完全真的人,他不要做神,他就是跟我们一样,穿衣吃饭,饮食男女,他就是这样。跟我们还不同了——跟我们有完全相同的一面,饮食男女、生活、休息、睡觉,这是同的一面——不同在哪里呢?他不要这个(“分别我执”——整理者),"廓然大公”,他就是穿衣吃饭的时候他还是“廓然大公”,八个字,“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这八个字是儒家。
尽管他穿衣吃饭,一切活动与我们一样,可是他活动中只是“俱生我执”在那里活动,没有“分别我执”。为什么没有“分别我执”?他“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比如我一个亲爱的人死了,我哭,这个还是廓然大公,还是物来顺应。天气很好,我很高兴、愉快,这就是物来顺应。这个时候都没有我,都没有这个“分别我”,可是离不开“俱生我"。因为有这个我,才哭啊、才笑啊,有哭有笑没有妨碍,还是廓然大公,这个是儒家。可是佛家不如此,他超过这个了。比如说,拿一个刀砍了我的身体,我痛,即使孔子他也不会不痛的(笑),但是你如果拿刀去扎佛,没有关系,他没有什么痛苦。孔子有痛苦,佛超过这个,不一样。
艾:您60年来的生活,有佛教的一面跟儒家的一面….
梁:我仅仅是爱这个佛教,喜欢佛教,佩服佛教,可是仅仅如此而已,仅仅喜欢佛教、佩服佛教,倾向于佛教,可我还是一个平常的人(笑)。
艾:我明白了。您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里,也是好像跟中国历史上好多人物一样,由佛转儒,好多人像理学家、王阳明啊,反正很多了,好多人都是这样。您公开地宣布,我以前是佛教徒,现在呢我就转人儒家了.那么…
梁:我再补一句,我是在生活上做一个人的生活,我思想上还是倾向佛家。思想上倾向佛家,人还是做一个人的生活。做一个人的生活应当是走儒家的路,可是我是一个想要做好而不够的一个人。如果再说明怎么样不够,那就是我在破执上、在“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上不够。我希望我能够这样,但是不够。
艾:您刚才说的自己那方面不够,就是最标准的尤其是理学的儒家的态度了,就是永远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彻底。最近美国有一些人在讨论这个问题,中国的宋明理学家,有没有像西方的清教徒这一类的人生观,很多人的结论就是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永远向善,永远要改善、求善,继续不断地修养,这是你们跟清教徒一样的,您刚才说了,也是很标准的理学的儒家的态度。我弄不清楚的是,到底您怎么分佛的意思那层,和儒的意思那层。您60年来思想比较倾向于佛,意思就是说没有做和尚啊,生活还是儒家的。(梁:没有做和尚。)有学者说,宋明以来的理学有几分佛教的成分在里面。
梁:我认为是旁人这样看,旁人认为好像是批评他们近禅,禁欲,我认为这种看法,没有对.
艾:是,您自己的看法是没有对,您著作里有这种意见,很多研究中国思想的外国人也没有什么批评的意思,就是分析汉跟宋儒家的分别,宋以后理学家有几分佛教在里面。
梁:他们一般都是容易说是好像是受佛教影响,乃至于说某一个儒者,比如说宋朝有一个有名的備者,叫杨慈湖、杨简,一般人都说他是禅,其实不是。把王阳明看做也是好像说他近禅,或是王阳明的门下有个王龙溪,王龙溪很有名的,都说他们好像是吸收了禅家的,或者是跟禅家、跟佛家好像混同起来,被人这样批评,这些个话都是不完全正确。另外,宋明学者又有一种排佛的,排斥佛教,认为沾染一点禅宗就是要不得的,也有这样的。也有把儒、佛家跟禅宗拉得很近的,也有。
艾:依您自己看,您这个情形,就是思想倾向佛家,而生活向儒家的理想而努力,这种情形比较接近于中国历史上的哪一位思想家?
梁:我希望把它做好一点,勉力向上,那我愿意学的还是王阳明。
艾:您自己觉得王阳明、佛家两个都有?我的意思就是说…...
梁:实际上是我懂一点佛家的道理,在我的思想意识上懂一些个佛家,可是我的实际的生活,我是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艾:我的意思就是,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像您这种人物,是懂佛学,不过生活上很…
梁:恐怕不少。
艾:不少吗?
梁:恐怕不少,宋明儒者很多人是。
艾:很多人都懂佛学.....
梁:恐怕有不少人,我特别想提两个人,一个叫罗近溪、罗汝芳——三点水一个女字,好得很,非常高明,他有点这两句话,“廓然大公,物来顺应”。
艾:您和熊十力先生之间的思想上最大区别在哪里?
梁:好像可以说是作风不同,我是比较很认真,比较谨守,很谨慎。
艾:思想方面最大的不同…
梁:他排斥佛教,被旁人认为他是一个讲佛学的人,实际上不是。
本文摘录自《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第五章“我受到的影响” 第5节 “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梁漱溟自述②:“王阳明的彻悟”
梁:在阳明先生的门下,有很多比他早跟着阳明先生的,也算同一中国叫“同门”,同门就是同学。同门里头嘛有很多比他早啊,这个跟着阳明先生的,都算是师兄吧。他就一面呢跟着阳明先生,听阳明先生的教诲,一面么他跟许多师兄、前辈请教,很诚心诚意地去求。但是总觉得不行,他自己说啊,没悟道。尽管自己很诚心诚意地请教,听老师讲,间同学,大家帮助。所谓没悟它就是摸不着头脑,没悟,进不去门,进不去门。后来呢,他就啊,跑到和尚庙里头去,跑到和尚庙里头去静坐。“习静”,关起门来,跟人不接触,在和尚庙里头“习静"。那么,悟于深的静,悟于深的静的时候啊,他就恍然,如同从那个黑暗中看见天日一样,这个就是说他彻悟了。
他彻悟了就赶快跑来问老师,问阳明先生,把他的这个物悟啊问阳明先生。阳明点头,他说对了,对了,对了,但是告诉他,告诉钱平江,你不要告诉人,你不要帮助旁人,你指点旁人,不要说是这样子去“习静",虽然你得利于“习静”,但是你这样子指点旁人,不一定好,你还是用我的话——用阳明先生的话了,你还是用这个话,“致良知”,不要告诉人去“习静”。你告诉人家,指点人去“致良知”啊,不出毛病,你告诉人去“习静”啊,去静坐啊,可能出毛病,可能不对。这个就是说啊,阳明先生的这种学问,必须能够有一个对人生、对生命,有一个彻悟才行,最后一定……,不过不要勉强,不要勉强,你就是这样子好了,“致良知"。
“致良知”呢是随世用功,尽管这个钱(钱平江——整理者)他是到庙里头去避开人,自己去“习静”,这么样得到彻悟的。可阳明先生说,你帮助人,指点旁人的时候,不要用你这个路子告诉他,这个路子容易出毛病,你还是让他“致良知”,让他随世用功,就是不要躲开众人,躲开复杂的环境,跑到庙里去。那种用功的方法,不能够帮助普通人,对普通人你不要让他走这个路。要走什么路子呢?就是随世用功。所以我非常之佩服阳明先生,他这个完全对,为普通人设想,他这个这完全对。这个样子也慢慢地能够深入,这个虽然不容易深入,可是也能够慢慢地深入,对为普通人说法,就是随世用功,随世“致良知",引用《中庸》上的老话,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艾: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里您是用过这个话。
梁:我想接着这个话啊,我讲一个王阳明先生的故事。
艾:好。
梁:这个故事里头啊,完全见出来王阳明的学问。这个学问不是知识,是见出来他的功夫。什么功夫呢?
艾:彻悟。
梁:他的彻悟啊,用一句老话,有这么一句老话,阳明先生是做到了这个了,明心见性。那很不寻常,明心见性很不寻常。我不是说,我是在一种好像天上下雾,在雾中远远看到,那就是离这个还远,离明心见性还远。可是阳明先生他是做到这个了,就是阳明先生他的这个人,他的这个生命已经远远高过我们。
还有一些事情,当时是明朝了,皇帝是很糟糕的皇帝,很糊涂的皇帝,皇帝又被左右的太监所包围。这个阳明先生已经擒了宸濠,宸濠要反对皇帝,在湘西擒了宸濠。皇帝就说把宸濠放了,我自己来擒。这个皇帝是个笑话了,糊涂了。就是因为在皇帝旁边帮助皇帝出主意的都是些个太监,都是些个奴隶了。那个“太监”你晓得不晓得,明朝清朝的
“太监”那个制度,你晓得不晓得?(艾:嗯,是。)割了生殖器。那么这个皇帝还是相信太监,太监包围他,要做那个很可笑的事情,就是要擒了宸濠再放,他自己来擒。这个是胡闹,开玩笑。他自己要御驾亲征带着很多太监、很多军队来了。当然来了嘛,皇帝来了嘛,当然很威严、很大啊。这个盖过了王阳明,王阳明带着军队,王阳明也算是很高的大臣,但是皇帝来了,盖住他了。这个时候有这么一件事情。就是在广场里头啊,随着皇帝来的有许多武将了,武将会射箭啊,那么,要比一比谁射的好。他们以为王阳明是一个书生、文人,恐怕射箭不行吧。他轻视王守仁,那么好,就树靶子在那儿,比较射箭。居然比较射箭的时候,阳明一箭射去,正中那个中心点,好,周围观看的军民哪大声喝彩,再射第二遍,又是正中,啊,又喝彩,欢呼,第三箭还是正中。这三箭一射,周围看的军人都欢呼,把这个来的太监、看不起阳明的都镇住了,不敢动他。因为他得民心,大家有目,看他真有本事,不是普通的文人。这样一下,才把这个局面转回来了,要不然那个皇帝还要乱搞。
我说这个故事啊,阳明为什么能够三箭都射中啊,因为这个啊,他得力于这个地方,他得力于这个地方,他得力于这个地方。他是彻悟,他对生命,他达到了彻悟,他是圣人了,他是圣人了。完全不是普通的凡人,不是普通凡人,那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他把三箭都射中啊,不是机遇,是远高于机遇的一个根本问题。他是悟道,他是明心见性。他远远超过普通人,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了不起的。阳明先生是进入圣人的地位了,不再是个普通人,不再是一个所谓凡人、凡夫。
我呢,如果说我有什么长处,有什么比普通的其他读书人好像高一着的地方,如果说有,那就是因为我能够望见到一点,好像是看不太清楚,但是也可以望到一点。结束一句话,我的程度是如此,我的程度,不客气地说,比普通人高,因为普通人连这个也没有,另外一方面呢不太到这个地步,没有达到这个地步。
艾:那谁达到这个地步,除王阳明以外呢,谁达到“明心见性"?
梁:讲这个中国古学问的有,就过去说,比如就清朝说,清朝的时候,讲学问有三派,一派呢就被称为汉学家,这一派的汉学家它的重点它的学问是书本考订,考订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文字或者制度,证明过去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叫做考订考据学,考据学这是一派。还有一派呢叫词章之学,像桐城派,桐城派也讲学问,特别讲究读古书,但是实际上呢它是一种词章派,作古文,作韩柳文,韩退之柳宗元,这是一派,这一派也不行,这一派不行。
已经说了两派了,第三派,它是讲宋明学。讲宋明学的呢,就是要往这个路上走,它采取的方向是这个方向,不过在清朝二三百年里头,在这方面没有出什么人才。在过去,在清朝以前,元朝在这方面也没有出什么人才,元朝以前,宋朝在这方面出了人才,那就是陆象山。后来呢,喜欢说“陆王”,陆王是一个派吧,王就是王阳明。陆王派里头有两个特殊的人,比较算是成功的人,有两个造诣很深的人.在宋朝,名字叫杨简、杨慈糊,在明朝,叫罗汝芳,号叫近溪......
本文摘录自《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第十一章“与圣人相比”第2节“王阳明的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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