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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谈“垮掉的一代” (上)

木心 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编者按:木心是著名作家、画家,试图从文化的角度讨论“垮掉的一代”。中华民族崛起在即,回眸美国崛起时的过往,或许能给我们以有益的启示。文中观点不代表公众号的意见。

 

原样派、荒诞剧、垮掉的一代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日

 

在李斌家

 

世界本来是庸人制造的世界。新小说派,失落的一代,迷茫的一代,说穿了,是“智者的自忧”,夸大了世界的荒谬。世界上是健康的人多,还是病人多?在他们的作品里,全是病房,病人。

 

但我觉得荒诞派这些作家,矫揉做作。我在一首诗中说,现代的智者,都是自己要假装自杀,要世界作陪葬。这些批评家、观者都是假装要殉葬,作者呢,假装要自杀--都没有死。

 

这就构成现代艺术的景观,他们在舞台上把世界写得一片黑暗,他们自己生活得很好——这里有欺骗性。

 

他们对既成的文明深恶痛绝,新的文明又没有,广义上的没有家教,胡乱反抗。我和李梦熊当时谈过这一代,其实不是“垮”,是“颓废”,是十九世纪的颓废的再颓废——当时资讯有限,来美国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早过了。

 

一生中,这是最后一次做教员,这四年的训练,也许自费了:为我自己,是想训练口才。第一次讲完,气也透不过来,现在七八小时也能讲——以后回大陆见人,可以当众说话。但这个念头现在打消了——艺术家应该在家里。

 

法国新小说派,就算讲过了。今天讲“原样派”(Tel Quel)。近代现代,派别多了,连日本也有很多。一个派,几种讲法。“原样派”,其实是新新小说派,是从新小说派发展延续下来的,在法国是很有影响的一派。

 

菲利浦·索莱尔(Philippe Sollers,1936-)。1960年和一些二十多岁的作家创刊《原样》(Tel Guel)杂志。他说:文学要获得的世界,是一个原封不动的世界。他们反对改变世界的一切企图。

 

振振有词。都有一个说法。

 

从前是创作在前,理论在后。现在是理论在前,创作在后。这是商业社会的反映——先做广告。我也是从愚蠢到学乖了一点——是可以为出书,先说一说。原样派出丛书,有专论。

 

文学艺术家是个体的。所谓个体,就是自在;所谓艺术,就是自为。团体,总是二流。

 

伟大的宝塔,旁边没有别的宝塔。没有妻子朋友陪伴。一群宝塔,是对塔的误解。斯宾诺莎,达·芬奇,亚里士多德,一个人代表一个时代。也有一群人,成就文学艺术上的时代的星座——请注意用词:我不用“流派”。星星是发光的,每一个艺术家已经是星了,同样能光辉灿烂,照亮时代。

 

我也希望星座出现在当代中国。

 

整体地看,现在的中国有起色——不是希望,是起色。

 

当然,起色也就是希望。怎么说呢?当代中国,显示了活力,活力就是才气。道德、是非观、聪明、才气,过去都被压制了,抹杀了。这十几年,大为放松。“人”的概念在逐渐复苏。从各方面看,出现各种异人。各行各业,异人在醒过来。才气有的,多是歪才——毕竟是才。

 

过去全部戒严,全部管制,全部不行。

 

歪才,导向正才,就好了,但这需要一个大的势力,需要有集团。靠宗教,靠政治,都不能拯救人性,倒是只有文学和艺术。可以详细讲。现在只是插话。总之,你要去做,要有经济背景、政治背景,当然,也要言论自由。要有十来个人,出去讲,整个中国为这十来个人着迷。

 

等于是大众的辩护律师,把这个时代讲出来。

 

有这样一群星座,可以吸引一大批歪才,导过来,变成正才现在只能做实心宝塔。

 

有没有星座形成的可能?现在没有--找不到人。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龚自珍,总算一个有心人。

 

“我劝天公重抖擞,独具一格降正才。”

 

我这么说。

 

说这些什么意思?我要反问:宗教为什么流行几千年?哲学为什么吸引人一生苦苦思想?科学为什么被人群起研究?因为人认为有进天堂的可能(信仰宗教),认为有得到真理的可能(研究哲学),认为有认识世界的可能(从事科学)——进天堂了吗?得到真理了吗?认识世界了吗?

 

没有,还在进行中。因此,世界很热闹,很有希望。

 

张良帮刘邦打了天下,走了。这是艺术家。黄石公教他,可能这是最后一招。“政治的险恶,是当你离开党派时,没有不说你背叛的。”纪德说。

 

索性讲纪德。他的名言:“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

 

我看到这句话,心惊肉跳。我记住这句话时,十七八岁,一辈子受用不尽。《地粮》中,纪德忽然说:“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这是一个好公式,我来推荐给你。”五十年来,我的体会: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是艺术。

 

宗教、哲学、科学,可能,而“不能"。艺术,总是看到“可能”,接下来是“能”,真的能。写下来:宗教、哲学、科学,可能而不能。

 

艺术,可能,能。

 

看看种种可能,想想自己的“可能”,就这样过了春夏秋冬,一个闲不住的闲人。

 

“原样派”还有让·蒂博多(Jean Thibaudeau)、让-比埃尔.法耶(Jean-Pierre Faye)等等。他们怀疑一切既有的文学形式和美学主张(这就是虚无主义。我同时也很羡慕他们真有几个人,志趣相投,观点相同,行动一致——我们讲这个文学课,背后多少人在诽谤)。他们的文学观点是什么?四方面(我这样归纳):

 

一,文学不仅反映、剖析现实,更要深入生活本质,表现世界原来的面貌。

 

二,反传统,要把诗和小说结合起来。

 

三,以文字代替文学,文学是封时代产物,现在要称为“文字课”。

 

四,把人物从文学中取消。

 

现代艺术一味否定传统。没出息。如果你是强者,为什么要否定传统?越新,越脆弱。总要反前面的东西,毁掉。真的强者,自己往前走。

 

已经存在的艺术,我认为己是地球的一部分。地球有什么好反的?

 

法国有她轻薄浮华的一面。所以,巴黎不能成为文化中心。纽约呢,现在也没落了。那么,文化中心在哪里——为什么要有中心?没有文化,哪里来中心?

 

(休息)上楼看李斌肖像画室。木心说:大家现在画画是为了吃饭,应该怎样呢?应该是吃饭为了艺术。可是现在弄艺术全是为了吃饭。你不喜欢的人,要去画他,画得要他喜欢——我总算脱出了这个苦差事。

 

讲另一个项目:荒诞派。主要是戏剧:《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

 

1950年5月11日,巴黎“梦游人剧院”上演尤涅斯库(Eugène Ionesco)的《秃头歌女》(La Cantatrice Chauve)。怎么回事呢?没有故事情节,没有戏剧冲突,没有逻辑推理,没有人物关系,只有两对夫妇对白。观者只有三个人,看得莫名其妙。

 

到1953年,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出《等待戈多》(En attendant Godot),写法和尤涅斯库差不多,在塞纳河左岸“巴比伦剧院”上演,轰动剧坛。之后,阿达莫夫(Arthur Adamov),谢奈(Jean Genet),也打破传统,写出别具一格、惊世骇俗的剧本,轰动一时(所谓惊,惊的是媚俗的世,吓的是愚蠢的俗)。对这种形形色色的事,可以不认同,但不能闭目塞听。荒诞派的思想来源,是存在主义者加缪在四十年代说过的一段话:

 

一个能够用理性作解释的世界,不管有什么欠缺、毛病,仍然是人们熟悉的世界。但在一个忽然失去光明和幻想的宇宙中,人感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没有家乡,没有回忆,像个无望回归的流浪汉。这种处境,就形成了荒诞的感觉。

 

蛮讲出了一点道理。有知识的人,知道加缪在讲什么。这段话,荒诞派戏剧家特别受到引诱。

 

你要解释这个世界,要下苦功。要记住这些话,记不确,原意要记住。这道理,是物理学家、科学家发现的-许多物理学家下了结论,科学家找不到证据,研究不下去了,有人为此自杀。人类在科学上碰了壁,回不去了。

 

海德格尔他们,研究过科学,后来走到神学去。乡愿。上帝没有了,也想回去,我说这是乡愿。

 

我们处于这样的境地:科学可以解释的世界,不存在;而新的世界,科学解释不了。

 

这些事,我们今天可以畅谈。我在散文中只能点点滴滴谈,不建立体系,不掉进陷阱,不去上这个当。

 

这种常识,要具备。

 

荒诞派主要几个作家,都很有修养才华。贝克特,给乔伊斯做过助手,是乔伊斯的同乡,研究过笛卡尔哲学。我要说明:荒诞派作家,本身不荒诞的。对照中国那些作家,已经不得了了。

 

但我觉得荒诞派这些作家,矫揉做作。我在一首诗中说,现代的智者,都是自己要假装自杀,要世界作陪葬。这些批评家、观者,都是假装要殉葬,作者呢,假装要自杀-都没有死。

 

这就构成现代艺术的景观,他们在舞台上把世界写得一片黑暗,他们自己生活得很好——这里有欺骗性。宇宙无所谓荒谬。人在里面,觉得荒谬。

 

科学家,以身殉道,是真正的绝望。文学家的绝望,是假绝望。

 

有人讽刺过叔本华,说他写悲观哲学,自己活得很好。

 

不必去揭穿荒诞,只要把荒诞弄得好受一点。比如,十字路口容易发生车祸,要设置红绿灯。安全呢,还是不安全,但总比乱开车好——就是这个意思。

 

荒诞派的意思,就是红绿灯是没用的。可他们自己不走十字路。世界本来是庸人制造的世界。新小说派,失落的一代,迷茫的代,说穿了,是“智者的自忧”,夸大了世界的荒谬。世界上是健康的人多,还是病人多?在他们的作品里,全是病房,病人。

 

西方,尤其法国人,至今迷信“新”。这是没有强力可以扭转的。

 

会看腻的。会烦的。

 

如果我没有说中:艺术越来越荒谬。把铁塔倒过来,把卢浮宫浇上汽油慢慢烧,那么,我也赞成。我有俳句:

 

“世界末日从巴黎开始。

 

我常常想起莫扎特。他的意思,是人生嘛苦,艺术嘛甜。

 

他们呢,人生苦,艺术更苦。给你一杯苦水,要你喝,还问你苦不苦。你说苦,他高兴。

 

自然是徒劳的,生命是虚空的,物质存在是骗局——凡政治、文化,都是骗局,因为都是人的意志制造的。都不要入这种骗局。人,都要一个单位。那些西方的大人物,也总有个单位——段数高的,是骗子骗骗子。遇到两个骗子,最容易上当,上了当,他们再分肥。两只老虎斗,羊上去,先吃羊。

 

画商、批评家、画家,都是骗局。

 

这是一个骗子骗骗子的时代,嫖客嫖嫖客的时代。文艺女神早就飞走了。

 

我是不是言过其实呢?没有,实际上还要厉害。“文革”前我想去做和尚,庙已关了。我要不进政治的骗局,只能去宗教的骗局。美国好,没人管你。

 

要一点清醒,要一点才能,要一点钱。有这些,过三十年,五十年,容易的。五十年以后呢,不是你的世界了,你别着急。

 

(休息)谈到时装,我以为就是上当的意思。青年人都上这个当,上得好苦。领导时装的都是恶魔,不是天使。用最好的时装显示身材,还是时装概念,不是人体概念。

 

所以要有点头脑,有点才能,有点钱,可以不去上那些当,自己来穿。所谓过了时的时装,是迂腐。当时就迁腐了——骗局永远成功的,永远老一套,因为上当的是新一代。

 

讲了快五年了,讲些什么?讲怎样做人才有味道。外面传:以为讲文学可以对画画有好处,那不是骗人吗?还能上四年?

 

文学是人学。人嘛,看看别人是怎样做人的,怎样做人最有味道。我不承认什么文学家、画家。我的内行,是吃喝玩乐。我的序就说我是个玩家。

 

你们都是苦行主义者,大半辈子浪费了。丹青的伙食,太《浮生六记》了。

 

接着讲“垮掉的一代”

 

“文革”的时候,你们都知道,要写交代。写好写不好,决定你的“性质”。写到自己伤心的事,要发疯的。我苦中作乐,用写交代的作曲。

 

上次讲过,一流的艺术家,叫他做件事,他做成艺术品。

 

是文学害了我,成了“反革命”。还是文学救了我,使我每天乐不可支。你们读我的书,要分享我的快乐。同样一架钢琴,弹得好的人,快乐,弹得不好,不快乐。喝酒,喝了,还要说得出来——中国的酒,是战略家的酒,西洋人的酒,脱不了儿女情长。

 

我懂得这酒,我快乐。懂得就是快乐,快乐就是占有,占有就是升华

 

一个美女,嫁给丑八怪,那个丑八怪没有占有美女。我的课快要到终点站了。以上云云,都是告别的话。

 

“垮掉的一代”,发生在五十年代。二战后出现这一代,名称国际通用。在英国被称为“愤怒的一代”,德国叫做“返回家园的代”,日本叫“太阳族”——叫“垮掉的一代”,是在美国。

 

中国、苏联,都用唯物史观、阶级分析,批判“垮掉的一代”所以在国内看到的资料是公式化的,归结为西方的反动性引起小资产阶级失业青年的抗议,等等。

 

依我看,其实是大战的后遗症,是人性崩溃的普遍现象。是外向的社会性的流氓行为、内向的自我性的流氓行为的并发症,既破坏社会,又残害自己。

 

主要是文学青年。他们对既成的文明深恶痛绝,新的文明又没有,广义上的没有家教,胡乱反抗。我和李梦熊当时谈过这一代,其实不是“垮”,是“颓废”,是十九世纪的颓废的再颓废——当时资讯有限,来美国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早过了。

 

是这样:美国是发源地。一些青年组织“垮掉公社”、“垮掉村”。群居生活,上街游行,焚烧原子弹模型,向民众演讲,朗诵诗,蔚然成风。他们群居,可是没有纲领、目标,一盘散沙。他们要自由——吸毒、群交的自由,不洗澡,不穿衣(当众脱裤子,诗人诵诗到一半,脱裤子),不讲卫生。你讲他,他就骂你卫道士。

 

旧金山是垮掉一代的发源地,后蔓延到纽约、丹佛……法国,巴黎是他们的中心,群居在圣日耳曼区。纽约的一伙,就在格林威治村。据说喜欢穿旧军服,黑色高领,听爵士,吸毒,喝水不分杯,杂交。敌视一切神圣的事物。

 

分冷型和热型。冷型,留大胡子,言简意赅,坐在小酒吧,啤酒,喝一点点,旁边一个女孩,黑衣裙,一声不响。热型,火一样的,双目炯炯,言语滔滔,从这家到那家酒吧,同各色人交往,脾气暴躁。这种事,要知道(孔子说,交友交三种:友直、友谅、友多闻。又分益友、损友)。1955年,“六画廊”诗朗诵会,正式形成垮掉的一代。之前有很长的酝酿期。垮掉分子,今天在曼哈顿下城还能看到。

 

好,我们不是在上文学课吗?这一代是意识形态的代表,文学上也有他们的人。下次讲他们的文学成就,今天讲社会现象。因为今年年底决定讲完,我开始做结束工作。留下的讲题还很多,计有——

 

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九八年一代、二七年一代、黑山派、自白派、具体派、动物心理现实主义、恐怖现实主义、阿克梅派、迷惘的一代、愤怒的青年、微暗派、南方文学派、新批评派、结构主义、现代派电影、无边的现实主义、新感觉派、无赖派、战后派和后期战后派、新兴艺术派、荒原派、内向派、幻想戏作派、新新闻主义。

 

我决定选讲“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如果还有时间,现代电影中的“新浪潮”、“先锋派”和其他派,扼要讲讲,就到了讲课终点了。

 

一生中,这是最后一次做教员,这四年的训练,也许白费了:为我自己,是想训练口才。第一次讲完,气也透不过来,现在七八小时也能讲——以后回大陆见人,可以当众说话。但这个念头现在打消了——艺术家应该在家里。

 

契诃夫有篇小说:两个朋友,一个什么都有,就是没钱,一个什么都没有,但有钱。后者要前者关在房间十年,可以给一笔钱。实行了,期满,后者认输,进屋一看,人没了,留个条子:我什么都得到了,什么也不要了。

 

我不演讲,也是这个意思。

 

电视上看到群众听演讲,很厌恶。一时血气上来:不要了。

 

结束讲课时,办一办。不是功德圆满,是善始善终的意思。

 

本文摘录自 木心 著:《文学回忆录》第七十八讲



1960s:美国禅宗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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