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
疫情这几年,相信多数人的内心感受都有些明显的变化。
比如,我们越来越本能地厌恶虚假和形式,越来越珍惜那为数不多的真实与真情。
几乎封闭式的生活,锁住了我们与外界的接触,倒也留出了更多与自己相处的时间。
所看的电影也在发生变化,新片没能看几部,老片却看了不少,有的是补课,有的是重温。
为的就是能从那些被时间筛出的好片子里,再品出些“真”的味道,也找出一些对当下生活的参考。
这其中,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批中国电影就很有代表性。
它们诞生在乱世刚刚结束和新世代刚刚萌芽之间,故事既接地气又有勇气。
好像是把憋闷了十年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宣泄而出。
有了它们的“莽撞”,才有了90年代中国电影的辉煌。
而走在最前面的一部,我觉得是它:
《苦恼人的笑》。
电影《苦恼人的笑》的故事背景选择了一段特殊岁月——十年动荡结束前最压抑的1975年。
当时,四人帮掌控着言论,处处都在批判所谓的“奇谈怪论”和“反动谣言”。
那是一个黑白颠倒、谎话连篇的时代。
原本被民众信任的报纸,成了各种极端言论和虚假报道的集中地。
网上有一张法国摄影师布鲁诺·巴贝当年拍的街景照,从图中的墙上可以看到,当时上映的电影正是《苦恼人的笑》。
故事的男主人公名叫傅彬,是一名新闻专业出身的记者。
刚刚结束了干校劳动改造的他被重新调回报社,但他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傅彬的工作搭档是多年的老同学,再次见面,对方首先劝告他在这个岗位上不要太认真,更不要顶撞领导。
因为在他来之前,已有三个不听话的同事被隔离审查了。
“为了求得生存,不得不去适应各种环境,对吗?”,老同学说完哈哈一笑。
傅彬虽心里有准备,但还是被一场事先策划好的闹剧所震惊。
那天,他和同事接到市委宋书记的指示,去医学院参与一篇名为“考教授”的专题报道。
这场考试里,考生不是年轻的学生,而是几位年迈的老教授。
其中一位,刚好是傅彬在走廊里偶遇过的扫地工,原来这位老教授早已在批斗中被革去职务,成为打扫厕所的杂工。
电影里,给到老教授的测体温考题也被做了手脚。
考官故意分散教授的注意力,让他误把肛门表放进了嘴里。
“一级教授先生,您知道嘴和肛门的区别吗?”,在座的所谓考官们爆发出哄堂大笑,受辱的老教授却只能默默忍受。
全程旁观的傅彬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他没想到回来后的第一份工作竟是这么一件令人作呕的差事。
他向同事抱怨:
我们当初进新闻学院,第一课教给我们的就是新闻的真实性。
同事却见怪不怪,说别犯傻劲儿了,这是市里宋书记亲自交代的任务,不能不干。
傅彬的苦闷无法排解,于是,晚上去求教曾领他入门的新闻学导师。
结果发现,过去滴酒不沾的老师手里攥着酒杯,时笑时哭,从师母的口里得知,原来老师已经被诊断患有精神病。
求教导师无果,他又想去找宋书记说明真实情况,结果意外撞破了这个书记的虚伪丑恶一面。
原来,他是一个喜欢摆拍作秀的官员,定期召集记者拍摄他下车间下乡间干活的照片。
每次还都重复一样的虚伪官腔:我找你们来可不是为了给我拍照,要永远把镜头对准基层,把胶片省下来留给群众。
傅彬这下明白了,一切都是做好了的局,自己只是人家的一个棋子。
来自职业道德和良心的双重压力,让濒于崩溃的他与妻子之间也发生了矛盾。
妻子想的是忍一忍,退一步保全家庭。
他却情绪失控,认为妻子现在变得自私自利,简直就是恶人的帮凶。
两人大吵一架,傅彬一时机激动甚至说:当初真不该结婚、不该有孩子,不该背上这么个大包袱。
眼下的生活工作都是一团糟,最终,傅彬决定不写这篇假文章。
生平从不撒谎的他,还为了推迟交稿而拜托医生开假的病假单。
可惜,向来明哲保身的同事在宋书记面前出卖了他,因此他又再次被罚去干校劳动改造......
面对这结果,傅彬坦然接受了。
苦恼许久的他反而轻松起来,因为没有至少把自己变成一条狗,跟在恶人后面狂吠乱叫。
影片结尾,傅彬的家被抄了,书籍手稿全都被没收。
当被扣上手铐带走时,小女儿问他这次什么时候回来,他轻轻笑了笑说:
不会太久吧?不会太久的…….
从故事上看,1979年上映的《苦恼人的笑》剧情线十分简单。
一个内心正直的新闻记者,因为受不了眼前的虚伪假象而选择讲真话,结果被报社主编和市委书记迫害。
从干校改造而来,又复归干校改造,一场执拗,一次轮回,尽显荒谬。
电影给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有很多。
比如,“反智”年代下知识分子遭受的迫害。
比如,荒唐的人际社会关系和扭曲的生存哲学。
还有当时年轻的杨延晋导演为了还原这些畸形而采用的超现实手法。
片中展现了包括记者等不同身份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身体和精神暴力。
医学院老教授被当众羞辱,主事者竟是当年的学生,只因这名学生当时成绩不及格,怀恨在心,在掌权后找机会报复。
傅彬的新闻学导师德高望重,却要被胁迫着写各种歪论,逼得他精神恍惚。
傅彬的妻子虽然着墨不多,但也透露出是人民教师身份。
她的苦闷除了在家庭和丈夫身上之外,还要说服自己做一件事:
每天在课堂上为孩子们念那些满是虚假宣传歪曲事实的报纸文章。
可以说,在那个年代,正直的人、诚实的人是最痛苦的,讲真话信真理就要倒霉,甚至坐牢送命。
反而是工于心计的小人和冠冕堂皇的恶人活得最舒坦,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给老实人扣脏帽子。
笑里藏刀的市委宋书记,就是一个典型。
他把自己塑造为扎根基层的亲民官员,说话做事都是“温文尔雅”,但实际上人前人后两副嘴脸,糜烂生活如土皇帝。
他住在独栋别墅里,想见他一面都很难。
导演为了讽刺他的“高不可攀”,特意用高不见顶的天梯这种梦境画面来表现,配着重复的画外音:
在上面,在上面……
为了打猎,他可以把郊区农场的路封住,不让来往的车辆打搅到他的猎物。
他开车出意外撞断了胳膊,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请那位被他羞辱的老教授来主刀。
但手术完成后又翻脸不认人,一边跟教授说我们之间有误会,另一边却继续让手下人批斗。
他像发表演讲一样地声称:不能因个人而放弃了路线斗争的原则,我们仅仅是利用教授的一技之长,没有怜悯和同情。
片中,最有冲击力的一幕,是用傅彬的一场噩梦来表现官场糜烂、黑白颠倒。
这是一段犹如恐怖片的戏份,烟雾缭绕的别墅里,身穿古代官服的宋书记正在为刚出生的儿子举办宴席。
两边分别坐着报社主编、医院领导和老教授等人。
导演引用了鲁迅的《立论》,来表现报社主编带人对宋书记的奉承。
他们说这孩子是将来要发财的、将来是要做官的,随后就被赏赐一顶乌纱帽。
而到了老教授说祝词时,他却说了一句:
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
随后,几个拿着木棒的家丁冲了进来,老教授被打地浑身是血。
下个镜头,便是摆着骷髅头的宴席,碗里是人骨人肉。而助纣为虐的报社主编,长出了獠牙,活像一具吸血僵尸。
这段戏用恐怖片的手法还原了鲁迅所痛恨的圆滑世故: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
于是,在做人还是做走狗两种选择的夹缝下,片中的普通人表现出了不同的生存哲学。
与始终苦闷的傅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位典型利己主义者的同事。
同样学新闻出身,但把自保和“别太认真”当作第一原则。
他信奉的是走钢丝的“平衡哲学”,既不得罪上,也不欺负下。还劝傅彬别太书呆子气,大道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他甚至总结出了自己的理论:
记者的职责就是上面怎么说,你就怎么写。不需要什么信仰,不需要灵魂。
傅彬的导师则选择了另一种极端的生存术。
既然现实是,说谎的得好报,说真话的遭打,那么就打哈哈,如果连打哈哈都不许,那就做一个疯子吧。
所以导师日日醉酒,慢慢把自己变成精神病,如此倒也是种解脱,终于可以不再写各种乱七八糟的假文章。
看,是非倒置的世道,能把人逼得多么畸形。
时隔四十余年,再看《苦恼人的笑》,突然有了种错觉。
因为那些荒唐的故事、那些方圆不分黑白颠倒的闹剧,你并不会觉得是早已翻过去的历史。
在某些时刻,它们还是会跳出来重新张牙舞爪一番。
到时你会选择求真,选择迎合,还是打哈哈?
我们无法选择环境,也要学会适应环境,但不能扭曲地适应。
诚实地生活、诚实地工作,这本是最自然最本能的事情,就如我们的呼吸一般。
如果,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遭到了侵犯和践踏,那么,灾祸将不分差别地落到每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