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电影,少儿不宜
前两年有部受争议的热门纪录片,叫《他乡的童年》。
剧组去到五个不同的国家,拍下他们对孩子的教育方式。
对比之下,很多人不禁感慨:在中国,做个孩子可太可怜了……
尽管有国界之别,但孩子都是从娘胎里生出来,人之初,刚落草,本没什么不同。
那到底是什么让中国的孩子在童年时过得“可怜”?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孩子身上,而是在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集体意志手里。
18年前,作家王朔写了一本小说,呈现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眼睛里的世界。
有童真、有幻想,也充满反思与反讽。
小说出版两年后,第六代导演张元把它搬上了银幕,片名与小说同名:
《看上去很美》。
如今再看这部电影,这饶有意味的片名便值得细细咂摸。
因为这个看起来是儿童片的电影,其实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成人世界寓言。
它揭开了我们这个社会运行的“潜规则”。
如果你也有感于对当下的无力,这部电影或许可以帮你解答一点困惑。
原作者王朔曾说“我写的都是痞子”,《看上去很美》便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年仅四岁的“小痞子”。
他的名字有点怪,叫方枪枪,脑袋很大,两眼睁得滴溜圆。
爸妈在部队工作,因没有时间照顾而把他送到军队大院的保育院里长住。
保育院可理解为如今的幼儿园,这是一个源自战争时代的称呼,接收的孩子很多来自军人家庭。
所以管理上也是半军事化。
一下从自由散漫进入集体生活,方枪枪用大哭大闹表示抗拒。
但工作繁忙的爸爸顾不上他,把他扔在这里就走了,自此再没有出现。
入园第一天,方枪枪脑袋后留着的那撮扎眼的小辫子便被严厉的李老师剪掉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集体生活规则也让方枪枪措手不及:
吃饭前要排队洗手,吃饭时不许说话;
要按时起床睡觉并且自己穿脱衣服,不许尿床,早上起来还要统一蹲下来大便。
这些要求每达成一项,老师就会奖励给小朋友一朵小红花。
而方枪枪几乎每一样都做不到,在贴有小红花数量的黑板名单上,他排在了全班同学的最后面。
尽管平时散漫惯了,但出于男孩子的自尊心,方枪枪也开始希望得到一朵小红花。
于是他试着自己穿衣服、早上按时大便、饭前自觉洗手......
可李老师依旧不认可他。
在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给我小红花?”后,方枪枪开始四处调皮捣蛋搞破坏。
他脱女同学裤子、与男同学打架,推倒其他同学搭的积木,甚至组建起一个流氓小团伙。
他还跟经常在一块玩的南燕说:
李老师其实是一只专吃小孩的妖怪。
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园里的小朋友都相信了。
在方枪枪的鼓动下,一天晚上,小朋友们趁李老师熟睡时,试图用鞋带连接起来的绳子将她五花大绑。
结果这场闹剧彻底惹怒了李老师。
方枪枪先是被关进小黑屋,后来园长与老师立下新规矩,其他小朋友谁都也不允许与他讲话。
等到禁闭解除的那天,枪枪得以重新回归集体生活。
他还是很调皮,还是故意捣蛋引起大家注意,只是再也没人搭理他了。
他一下感到很失落,于是他脱离小朋友的队伍自己一个人来到外面。
在街上,枪枪看到一群大人整整齐齐敲锣打鼓走过,每人的胸前都别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
电影《看上去很美》就像此前根据王朔作品改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前传。
天性叛逆的方枪枪就似童年时期的马小军,一个父母无暇管教、不听老师话的野孩子。
集体生活也压不住他,等长到青春期,八成就是马小军的样子,喝酒打架泡妞,在无聊的日子里想着法儿地释放荷尔蒙。
但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灿烂,《看起来很美》也一点都不美。
看起来很单纯的儿童视角、看起来很美很柔和的影像背后,藏着的是对成人世界的讽刺。
影片表面上描写的是一个叛逆小孩与幼儿园集体生活的格格不入。
实际是当时一整个中国社会的寓言。
它让我们感受到人之初是如何被扭曲的,有个性的孩子是如何被集体所驯化,又在驯化不成后被孤立的。
总之,要想生存,你必须服从集体、像个模具一样与大家保持一致......
王朔的原小说其实明确提及了故事背景为1961年至1966年,也就是十年动荡前夕。
或许是出于审查原因,电影版刻意模糊了年代,但环境布景、标语、人物的穿着等还是明显地指向了六七十年代。
从一个小小幼儿园里发生的故事,可以一叶知秋,窥见当时整个中国的面貌,以及那场大动荡的前奏。
因为我们从小就是在集体主义环境里长大,所以对片中孩子们接受的教育方式并不陌生。
只是越到成年后才越发觉,这套规则的冰冷和反人性。
片中的这座幼儿园里,你感受到的是生产车间一般的整齐划一。
乖顺的小孩子们像无感情的机器人,从睁眼起床到闭目入睡,每一天的每一个环节只需服从老师安排就好。
饭前,老师会拿着一块毛巾站在门口,让洗完手的孩子举起双手排队走过,这样她就可以省时省力地完成擦手动作。
吃饭时,想加饭要举右手,想加汤举左手。
饭后,所有小朋友要牵着一条长长的绳子在院子里踱着步子遛弯,那样子就如监狱里的“放风”。
晚上睡觉前,不分男孩女孩,每个人都要擦一下屁股。
李老师带着口哨,每吹一声就上来一人撅起屁股,擦一下后换下一人。
而到了第二天早上,男孩女孩会各分成一排,人贴着人排队站在茅厕边上。
然后听到口哨声“123请蹲下”后开始排便,每天顺利排便的小朋友还会被表扬。
这些规则,如同把人当动物般集体圈养,隔断了羞耻心与自尊心,连拉屎撒尿都要统一时间统一解决。
除了让孩子们唯命是从,园长和老师还用小红花来强化管理。
纸片剪成的小红花,因为被老师赋予了褒奖意义而变成一种身份象征。
拥有小红花就代表融入了集体,没有就代表是异类、是坏孩子。
远离父母的小孩子当然害怕被孤立,所以他们都在努力地让自己符合规则。
甚至为了多得到一片小红花,去举报那些完不成规定和犯错的同学。
于是,小红花的数量多少成了评价一个孩子好与坏的标准。
因为它代表了被认可和暂时的安全,而对于没有得过一朵小红花的方枪枪,他们只会在课堂上大声哄笑。
就连当初与枪枪关系好的同学,也在他关禁闭后态度大转。
当枪枪问她你为什么冲我笑时,得到的回应竟是:
谁冲你笑了,你别不要脸了,我笑狗呢。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女孩说出来的话。
这使我想起了陈凯歌在自传里曾写过的:人所以为人,在于不能绝对地离开集体。害怕被逐出人群是人类原始的恐惧。
这在本身就强调集体的东方社会,自然只会变本加厉。
可个性反叛的方枪枪自愿成为了异类,所以他注定要被排斥在集体之外。
而老师们显然也不愿意为这个异类因材施教。
她们习惯了用一套标准去驯化所有人,只要枪枪的父母不是什么大领导,这样不服管教的孩子也就让他自生自灭了。
正因为老师在枪枪的眼中是一种趋近于妖怪的印象,所以导演为此设计了许多堪称惊悚片的场面。
比如,入学第一天,不愿被剪小辫子的枪枪从走廊远处跑过来。
此时李老师手里攥着的剪刀突然出现在前景并占据近一半的画面,让人倍感压抑和恐惧。
比如,在“我来模仿你来猜”的小游戏中,刚刚还慈眉善目的李老师突然歪嘴斜眼地模仿起猩猩,狰狞的表情对于孩子来说是恐怖的。
但麻木的孩子们竟然接受了,还有孩子也歪嘴斜眼地模仿起来。
方枪枪认定,李老师是吃小孩的妖怪。
于是在梦境中,查夜的李老师拖着一条尾巴在孩子床边走来走去,如一头正在羊群边上准备觅食的狼。
这些有的是现实场景有的是想象画面,但都生出了一丝恐怖氛围。
扭曲、高压和千人一面的集体意志催生出了“魔鬼”,正是它,为后来的那场动荡埋下了祸根。
一个看起来很美的儿童故事换一种角度看,就成了历史寓言。
被孤立的方枪枪在片中曾说:
我特别想生病,可以不上幼儿园......
而老园长则对小小年纪的他说:不要以为离开幼儿园就自由了,这才是你一生中最无拘无束的时光。
电影结尾一幕也确实呼应了老园长说的这句话。
结尾,当枪枪看到街上走过的人群里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朵大红花时,他的离群已然变成了一种无奈的绝望。
接下来,他该怎么生活下去、怎么长大,是影片留给我们的问题,也是一个难题。
选择继续做自己,可成人世界的规则无疑只会比儿时更苛刻、更冷酷。
从得到幼儿园里的那朵小红花,再到得到胸前的那颗大红花,要把自己的纯真和本性“交出去”多少?
而选择重归集体,枪枪也会成为一个失去个性的木头人。
他自己小时候是如何被对待的,终究会在他长大后再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直到变成一种群体潜意识——带着恶与攻击的潜意识。
当人不能自然成长,当人失去人样,当群体即正义,当群体是错的时还要遵从,这就陷入了很可怕的局面。
调皮捣蛋的方枪枪,其实就是我们最初的模样。
只是后来,有“妖怪”把他吃掉了,也是我们亲手把“自己”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