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的不是人,是社会
有句话这样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众生皆凡人,有几个人能逃得掉日复一日的西西弗斯式的生活,在疲倦、无望中慢慢将生命消磨殆尽。
仅仅是生存就快用尽全力,又怎能完全理解和关心别人的遭遇。
这一点,很悲哀,很无奈。
我们看电影,大多数时候其实是寻求放松或宣泄,以对抗生活的寡淡、寻得一时的逃避。
可当偶然间看到一部真正能对他人的苦难体察入微的电影,还是会由衷生出一份敬意、一份震撼。
李沧东导演的《绿洲》就是这样的一部电影。
它用冷静的镜头把残障人的生存和内心世界还原给我们这些“正常人”看,看后又会让人反思:到底谁才是正常人?
它把沉重的生活再扯开一层,将那些更不堪、更反感的东西掏出来给你看。
然后等你不忍看、不愿看的时候,又突然来点诗意的佐料。
李沧东是一直喜欢拍这种电影的导演。
曾经当过韩国文化观光部部长的李沧东,也算是在艺术和仕途之路上都走过一遭。
在韩国最动荡最黑暗的八十年代,他选择了做一个“不伤时愤俗,非诗也”的作家,与苦难的普通人站在一起。
后来看了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后决心用摄影机替代纸笔,在四十岁后选择以新身份继续书写真实人生的冷峻与那昙花一现的诗意。
2002年的这部《绿洲》,围绕一个刑满释放的男人和一个重度脑麻痹的女人,讲述了一个悲凉又温暖的畸恋故事。
故事开始于一个萧索的冬日。
29岁的忠都在服刑两年半后出狱,但这一天,没有家人来接他。
他还穿着被关进去时穿的花格子短袖,与周围裹着厚厚衣服的路人格格不入。
因为冷,他蜷着身子、抽着鼻子,却不忘记在街边停下来给妈妈买一件衣服。
他也没忘记在出狱后吃一块雪白的豆腐,既是充饥,也代表着清白做人、不走回头路。
忠都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一进门就抱住妈妈,然而家人们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漠。
他的弟弟对他爱答不理,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就当帮我个忙,别打扰我的生活。”
老母亲也是一脸愁容,趁忠都去洗手间的时候小声嘀咕着到底该怎么安置他。
大哥像训斥不懂事的小孩一样,劝忠都成熟一点:“努力融入社会,注意别人是怎么看你的!”
大嫂更不遮掩,她直接对忠都说:“要是没有你的话,我会觉得日子过得还不错。不仅是我,你兄弟和你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忠都倒也不生气,他还是颠着二郎腿、傻笑着。
遭家人嫌弃的忠都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但他对另一件事很上心——探望被他撞死的死者的家属。
家属是一对兄妹,哥哥早已结婚成家,妹妹恭洙是个重度脑麻痹患者。
忠都见到恭洙的第一面,她正拿着镜子在房间里玩反光,光线照得忠都睁不开眼,两人像孩子一样玩闹。
不知怎么,忠都被这个肢体和面容扭曲的残障女孩吸引,第二天还特意带来了一束花。
眼见恭洙独自在家,忠都在一时冲动之下想与她发生关系,没曾想对方挣扎反抗时突然痉挛,忠都吓得落荒而逃。
让忠都更没想到的是,恭洙后来原谅了他,还主动约他聊天。
慢慢地,两人越走越近。
恭洙的哥哥不来探望时,忠都就推着轮椅偷偷带恭洙出去兜风,带她坐地铁、带她去他工作的修车坊。
他们之间的称呼也很有意思,忠都称她为“公主”,恭洙称他为“将军”。
在只属于他们的王国里,两个无用的人终于活出了一点幸福。
只是好景不长,正当两人的情感发展到身体亲密接触时,恭洙的哥哥却认定忠都强奸了妹妹。
由于脑瘫的恭洙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向警察解释,哑口无言的忠都以涉嫌强奸罪再次入狱,苦命鸳鸯最终被拆散。
现在来看,《绿洲》的故事和人物关系都很简单,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专门谈论它?
这有外在和内在的原因。
外在看,这是李沧东真正具有国际级电影大师范儿的开端,此后他的电影(《密阳》《诗》《燃烧》)都成了戛纳常客;
但更深层的在于,《绿洲》完成了他从关注特定的韩国历史(《薄荷糖》)到关注人类普遍的心灵困境的过渡。
《绿洲》用白描的现实主义风格展现了一个刑满释放者在现实社会里走了一圈后又再次成为“犯人”的无奈轮回。
造成这种悲剧的,在于两样东西——孤独和不公。
李沧东为了把这两样人活于世都会经受的东西凸显出来,特意把主角设定为犯人和残疾人。
这两种人天然地会被歧视被忽视,因此孤独和不公在他们身上体现地就越明显。
出狱后的忠都已经29岁,可还是像个不遵从社会规则的野孩子,不工作、不成家,整天晃晃悠悠。
电影没有明确交代忠都是否有心智问题,但绝对看得出他与现实的格格不入,为此遭尽了家人的白眼。
正当我们也觉得忠都有点太不务正业时,导演来了一次反转,原来忠都是替肇事的哥哥顶罪而进的监狱。
如此一来就很有讽刺性。
只因为哥哥有家有室,弟弟是无业游民,所以弟弟就要替哥哥坐牢,家人也觉得理所应当。
出狱后不仅得不到补偿,反而继续被家人排斥,就像用完即弃的棋子,扭曲的亲情关系让人心寒。
恭洙其实也是类似的命运。
先天残疾的她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已经有家有室的哥哥只是偶尔来看看她。
她虽然脑麻痹,但意识清醒,也明事理,只是没有人愿意跟一个丑陋的残疾人交流。
像忠都替哥哥坐牢一样,恭洙也为哥哥做了一件事。
政府专门为残疾人盖的新房子,被哥哥用恭洙的名义申请下来并搬了进去,恭洙却被丢在了破旧的老房子里。
当工作人员上门核对住户信息时,哥嫂就把恭洙接到明亮干净的新房子里,做出恭洙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假象。
应付完检查,恭洙就被送回老房子,哥哥一家恢复属于他们的“正常生活”。
所以,忠都与恭洙是同病相怜的人,因此他们才会走到一起。
两人的交流虽然磕磕绊绊,但起码是平等的、不被区别看待的。
在外人眼里,他们一个是不争气的废柴,一个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两个活着即是给家人添麻烦的多余之人,碰到一起反而成了可以互相理解和取暖的苦命鸳鸯。
有了这层温暖,忠都也开始变得有责任感,他会想学修车,想有个稳定的工作。
恭洙也变得爱说话,头发上还扎起了粉色头花。
同时,身为女性的她也渴求异性关系,她直白地对忠都说出那句“我想跟你做爱”,就如诗人余秀华说的“爱一个人就要和他睡觉。”
这根本不是什么淫秽,而是人类最本真最本能的表达。
反观他们各自的家人,则是满满的自私虚伪。
忠都的大哥始终理直气壮,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们什么都做了。”
但谁才是“真正的人”,不禁让人反问。
恭洙的哥哥不仅霸占了原本属于妹妹的新房,还想通过妹妹被强奸这件事向忠都的家人索要赔偿金。
总之,说白了一切都是出于名声与利益,传统家庭关系被物质化的现代社会规则碾碎。
那些脱离了社会齿轮的人,好像都不配叫人,边缘人和残障人的爱情就成了不被容忍的异类。
不过,李沧东也没有冷峻到底。
如片名暗示的,就算亲情关系已如荒漠、社会机器定下的规则已如此统一,但人心仍有一片绿洲。
李沧东多次在写实的场景里加入诗意画面,特别是恭洙在想象中恢复健康人的躯体,与忠都像正常的情侣那样坐地铁、说笑打闹、唱歌跳舞。
这些昙花一现的浪漫瞬间给这个残酷的悲剧故事增了一丝温暖,在肮脏的生活里过滤出了份纯洁。
电影的结尾是十分打动人的,忠都在入狱前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他从警察局里逃走,爬上恭洙家窗外的一棵大树,拿起刀将凌乱的树杈全部砍掉。
因为恭洙曾对他说过,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些树杈映在墙上的影子让她害怕。
最后一根树枝被砍掉,忠都朝着恭洙的窗户大声喊着“公主殿下”。
她说不出话,只能把收音机推向窗边,用播放的歌替她回答,这是他们之间才懂的语言。
忠都还是被抓走了,恭洙又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但相信她的内心应该不再孤单和害怕。
故事至此结束。
可以说,这个结局既是残缺的,也是完美的。
残缺的是,两个相爱之人被拆散了,完美的是,他们两人始终未被外界的扭曲同化。
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不需要再给出答案。
这也是李沧东导演的一贯立场:电影只是负责提问,不负责解答。
到底什么是正常、什么是畸形,谁是丑、谁是美,这是《绿洲》抛出的问题。
我们不能奢求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相信看完后总会有人若有所思。
假如某天你又从新闻上看到了某个弱势群体的事件报道,假如这起事件很轰动或很争议,希望你也能换位思考。
不听信一面之词,不套用一个标准。
我们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行动,希望都能对得起生而为人的良知。
如果再能代入他人的遭遇去理解去反思,那或许就该被称为是圣人了。
但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多少圣人,只需要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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