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有没有讲错话的自由?法国有位因质疑大屠杀数字获刑的戈尔尼施,到底怎么回事?
这二天,其实是前二天吧,新闻热点往往热几天就过去了,时间能消磨一切,有谁还记得过去那么多人在激昂情绪中,护着、转着、不断复活的帖子?时间,既是杀手也是人类能够存续的良药。
热议的事情,是宋庚一老师被举报然后被开除。这里面有好多角度和概念,择一、二。
传谣和告密
我们这个社会对“传谣”和“告密”,持有截然不同的相反态度。
不造谣、不传谣、不信谣,仿佛是无懈可击的政治正确。而一旦说到“告密”,却很暧昧,特别是“告密”变异成 “举报” 和 “汇报”,见不得光的行为,便登堂入室。
去年年初,我们用“训诫书”辟谣,牺牲了吹哨人李文亮,今年年底,“我们”用学生举报、官媒声讨,开除了弱女子宋庚一。
李文亮走了,可哨音里示警的新冠疫情,并没有跟着李文亮一起消失,波涛汹涌,看不到尽头。
宋庚一被开除,当然,宋庚一远远不是第一个,她只是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恐怕越来越多的老师噤若寒蝉,不敢逾越教材一步,朗读课文最安全,编撰教材者,也要反复自查,以免惹祸上身。
自由度
很多人转发宋庚一老师的上课录音,然后,各种分析,确认宋老师的前言后语,揭示出她真实准确的意思,揭露被断章取义的事实,更有找到南京大屠杀的各种史料证据,来证明宋老师言语有度质疑有据,且重点在于浩瀚事实中的一个细节点——人数。
其实,我们可以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到原点,老师有没有讲错话的自由?作为一个人(特别是她受过教育从事教学工作,每天在纸堆里工作),有没有提问的自由?有没有质疑的自由?有没有多讲一种角度的自由?有没有发起讨论的自由?
有人举出了布鲁诺的例子力挺宋庚一,又有人反驳说,布鲁诺推翻地心说,人家有全套的证据和理论支持啊,可你宋庚一没有。
布鲁诺是我们知道的被火刑烧死殉教的异端,布鲁诺之前难道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地心说吗?布鲁诺第一次对他身边的人说道“我怀疑地心说”那个时刻,他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全套日心说的证据和理论支持吗?难道布鲁诺的求证,不是从怀疑始、从发问始吗?
自然科学也好,社会科学也罢,都通过不断的发问、推敲、探索,才得以不断纠错、更丰富。而99%的发问、推敲、探索,可能都是错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老师有讲错话的自由吗?
一定会有人说,老师可以讲错话,但是,如果关键史实讲错了,就是没有水平,就不配做老师。
那好,假如老师讲错话了,而且是严重的失实,能做什么?一百种可能。
学生可以发问、质疑,可以向老师、教研组、学校求证,可以开展讨论,组织专家讲座,教研组和校方可以和老师谈心,有关委员会可以审慎地走程序、综合地评估老师的资质,而不是以一次上课的一次失言,做出极端处置。
一百种可能中的一种,学生选择了举报、网红选择了围剿、官媒选择了声讨,学校选择了开除。
前面说的是,退到原点,假如老师说错了话。何况,这位老师没讲错什么话。
也有人说,“要么有出处,要么别碰这个话题”。好吧,一共有多少不能碰的话题?
举报
12月14日的课,学生董迅上课时拍摄,然后,剪辑了视频,举报了老师。宋老师12月16日被学校宣布“错误言论”开除。
严歌苓写了一篇《举报随想》,她想到了河南鹤壁的一起举报事件,那件事情涉及到一位首长,那件事情的举报人张岳全在举报之后几小时被逮捕,上传视频到网络上的人叫牛洪,一天后被逮捕。他们的视频是原版,没有断章取义。
二件事情碰在几乎同一个时间点,却是决然相反的剧情。
支持宋老师的人们,愤怒地转发这位学生董迅的影像。事情在他,但不仅在他。
网暴、声讨、开除
这位学生董迅举报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更加可怕。
不是说这种课堂私录、擅自剪辑、恶意举报不那么可怕,而是说,社会上总归难免遇到各种各样的个体,但是,举报发生以后的发酵,最终在一、二天之内,致使学校把“过度宣讲”改为“错误言论”,做出“斩立决”的开除。
假如这一切的环节在这个社会环境里都是对的,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强化区分:教育与中国教育。
布鲁诺·戈尔尼施
有人找出来一个故事,主人公也叫布鲁诺,布鲁诺•戈尔尼施(Bruno Gollnisch),说他曾经因为质疑二战对犹太人大屠杀的数字,还被判刑了呢。
这里出现了新的概念和思考,简单说,就是言论自由的边界——有一个概念“历史否定主义”,因否认某些已经盖棺定论的严重史实而可能被治罪。这种情况,通常会和转移战争内疚、妖魔化敌人、提供胜利幻觉等相关,和伪造、歪曲历史相关,和重塑文化和公众记忆相关,和政治目的相关。而非仅一次有尺度有角度的思考、启发,或者,仅一次即便是失言或过度宣讲。
换句话说,是否触碰到言论自由的边界,需要审慎认定。
戈尔尼施的故事,有这样几个要点:
首先,戈尔尼施是一位政治人物,法国极右翼党派国民阵线成员,有突出的鲜明的政治观点。
其次,戈尔尼施的确说了,历史学家可以讨论死亡人数。但,他不仅仅说了这一句,也不是因为这一句话致罪。他有完整表达自己的鲜明的观点,被检方控告的那一段,是2004年10月11日,包括“人数”这一句。“人数”后面的话“至于毒气室的存在,取决于历史学家说出他们的想法”——他的文意——不否认在纳粹集中营中有数百万人死亡,但是关于这些人的死亡原因以及具体死亡人数,应该让历史学家“自由讨论”。不久后,他还有被认为言下之意否认大屠杀的声明。
第三,戈尔尼施有过被停职的经历,2004年年底,里昂第三大学的校长要求教育部长停止他的教职,启动纪律处分程序,但,校长只是要求,然后,校长根据自己的权限,仅仅决定暂停戈尔尼施教授的课程30天。
第四,因为戈尔尼施教授,有发生左翼和右翼学生的正面争吵,阻止进入课堂等冲突,并且发生警方到场干预,还带走了一名有过激行为的学生。
第五,戈尔尼施2004年的言论,在2007年1月被判罪,里昂地方法院判处他3个月监禁缓刑执行,罚金5000欧元,2006年11月,他有缓和用语,后来,还有上诉,2009年他被最高法院裁定无罪。
第六,戈尔尼施1995年到2014年一直是里昂的市议会议员;1986年到2015年一直是罗纳阿尔卑斯大区议会议员;1986年到1988年是法国国民议会(下议院)议员;1989年到2019年是欧洲议会议员。
我想说的重点是,布鲁诺·戈尔尼施的故事,和宋庚一的故事,风马牛不相及,不可能相提并论。但从戈尔尼施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程序的重要。
诺曼•芬克尔斯坦《大屠杀产业》
政治正确
这些年,我们的确也看到这个世界上,政治正确走极端的一面。
比如,二战犹太人大屠杀,有一个概念 “The Holocaust Industry”大屠杀产业,美国学者诺曼•芬克尔斯坦(Norman Gary Finkelstein)2000年出版了这样一本书,他主要的研究领域是巴以冲突和大屠杀政治。
芬克尔斯坦是犹太人,他的父母都是集中营幸存者,但他本人对大屠杀政治进行了冷峻的反思(不是质疑大屠杀),他 认为美国犹太机构利用纳粹大屠杀谋取政治和经济利益,用一句我不喜欢但特别形象的话,就是吃“人血馒头”。当然,他的观点,值得商榷,值得商榷的意思,不是说本文作者持保留态度,而是本文作者完全没有能力进行评判,泛泛说,任何观点都值得商榷。
这里想说的是,同情犹太人的确已经成为一种政治正确,而过度的政治正确会伤害冷静的理性的思考,使人们不仅不敢说一个“不”字,甚至不敢说一个“问”字,过度的政治正确有可能放大影响或偏离轨道。
因为胆小,还要特别洗白,这里所谓的说一个“问”字,并不是赞同布鲁诺·戈尔尼施的观点。“千万次的问”,“远近高低各不同”。
再比如,种族歧视、LGBTQ性少数歧视的政治正确,一当言论不正确,往往遭围攻,这些都有在伤害人们的自由和真实。
扯到这儿,话题就太大了也太泛了,这又的确是我们不可能回避的、需要不断纠偏纠错的内容,任何国家和地区,任何过度的不当的政治正确,特别是从人们说真话有顾虑,到不敢说真话,从不敢说真话到说瞎话。不管在哪儿,一旦走到虚伪造作的程度,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