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的马原》:勇气、自由与责任
2022年6月1日,读到马原的朋友圈,第一句是“马格去天堂了”。
这段朋友圈文字,我读了很多遍,却一直没敢直接给马原或者小花留言询问,刚好在7月份和龙冬说了几句话,我问,“和马原有联系吗?”他答“暂不联系。”
第一次见马原、小花和马格
2016年,《十月》联系马原来布拉格的作家居住地居住,按照居住地的原初设计,是作家本人携一位家眷,一般说来就是夫妻二人了。马原传来询问,可否给他们加张床。由此我们了解到了圈中众所周知的事,马原老师不管去哪儿,都一定带着小花和马格。
第一次见到马原,马原说到写作,他说“我们这个行当”,听着觉得特别接地气,他还说,文学圈内的确都知道他,但是,自己觉得没多少圈外人知道他。
那时候马格七岁,虽然比同龄的孩子个子高些,但也只到他爸爸胸前那么高,他在父母面前是乖巧的,其实很淘气。他们一家三口利用那段时间,去了一些欧洲的城市,我们有种感觉,马原迫切地希望陪着小花和马格尽可能多地看世界。
我们一起去过德累斯顿,前些天刚路过我们一起吃午饭的餐馆,记得那家餐馆的菜单只有德文,小花拿着手机对着菜单翻译,一切都能搞定。
我们曾经约在凌晨出发,赶到莱比锡一个月一次的旧货市场淘物件,然后,去歌德写过《浮士德》的餐馆吃饭,在座位上,小马格乖乖地看着我家小朋友玩儿手机游戏。
马原在布拉格书展上做分享的时候,我让这两位小朋友去给过往行人发传单。
捷克图书馆馆长请马原参观图书馆藏书阁,小马格也在。我这里还留着很多有马格的照片。
前些年,马原开了叫做《九路马堡》的公众号,我看过一些,印象最深的就是马格拍的小视频,也许仅仅是因为关心他们一家的生活,而视频内容是他们一家经历的琐碎小事,马格写作文、花姐做饭、采茶、把木柱立起来,看展览、看房子、家里来客人、爸爸看病等等,也许因为马格的拍摄和解说特别真实、自然。虽然视频多半是马格在镜头后面拍摄、解说,也有一些他的镜头,公众号里还有些照片,看到马格已经高过他爸爸了。
刚刚读到马格那篇发表在《青春》杂志的长文《我的爸爸叫马原》,我想说很珍贵,这篇长文的珍贵,并不在于这是去了天堂的马格留在人间的文字,这当然是的,但我想说的是,真实的不带矫饰的有勇气暴露的文字,我猜这里面包含有马原对文字的理解和对真实的珍惜。
我们还不曾有过具体的回国之后去一趟南糯山九路马堡的计划,但是,在我们心中想着,应该在某一天会找出时间去看看。
我大概知道一点,马原有自己的梦想和执着,也很浅地听过他们考虑马格到了上学的年龄,如何在梦想和俗世中取舍。
再后来,就是从《人物》那篇采访中,得知了这些年马格经过的一些事。
《城堡里的马原》
一位知道马原一家曾在布拉格住过的朋友,发来了公众号上的《城堡里的马原》,另一位知道马原一家曾在布拉格住过的朋友,发来了一篇对马原表示愤怒的文章,还有一位朋友,那年六月偶然来布拉格,我们曾经一起乘坐伏尔塔瓦河游船,她还拍了马格的照片。
看到龙冬的朋友圈和微博,知道不少人指责马原,然后,也看到激烈的指责和愤怒。后来,还听说有人写了“放过马原吧”。
直接认识他们一家三口,其实也见过马大湾,我既不太敢去说什么安慰的话,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别人的人生妄加评说。虽然,我有自己的看法。
2022年6月1日,我私下还给朱燕玲留言说“谢谢你给马原的留言,我看到消息之后,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天和一位朋友吃饭聊天,我们吃鞑靼牛肉,我说法国人也做,但法国人做的太细腻了,我觉得鞑靼牛肉还是应该像捷克这样,粗犷一些。朋友说,虽然知道他们都是鞑靼牛肉,但不妨把法国人做的和捷克人或者中欧人做的,当作二种食物,二种各有各的好吃。我说,准确地说,是我自己更喜欢捷克人做的这种。
很多人联想到诗人顾城和谢烨夫妇的故事,我还想到了弘一法师李叔同。过去当做故事也好、当作传奇也好,或多或少读过,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好,很多细节记不住了,甚至关键的细节,我比较容易记住感觉,当然,也许是错觉。
37岁的顾城杀死了35岁的谢烨。李叔同38岁剃度出家。还有陈晓旭,死于乳腺癌,而乳腺癌如果及时救治,存活率是很高的。
我还是决定把我这两天想到的写下来。
可以从法律去判定吗?
我觉得可以从法律的角度去判定,比如,顾城杀了人,不管什么原因,都犯了杀人罪,虽然,他的自杀,令他没有被法律制裁的机会。法律在定义上,是冷冰冰的,像一架冷冰冰的精密仪器才对,才能最大程度维护社会公正和底线。而在事实上实施判罚的时候,仅用仪器去卡是不够的,在仪器之外,还需要人心。换句话说,人们总在讨论AI越来越先进,还有什么职业是不能被替代的?我想律师、法官、陪审团,都必须由人来做,如果有一天,判罪只需要按照程序输入犯罪事实即可,那是灾难性的。而如何既维护公正又不违背人性,有很多经典故事,这本身也是个恒久的话题。
可以从道德去判定吗?
我不觉得作为旁人,我们有从道德角度去判定他们的资格和权力。虽然人们有权力对他人事件,特别是已经在公众视野之内的事件,发表各种观点,但,仅仅是个人观点而已,我们都没有结论。我不太认同有些评论里那种信誓旦旦的样子。
可以从常识的角度去判定吗?他有没有反“常识”的自由?
我们该不该从常识的角度去判定这件事?有病去医院接受诊疗,是我们这个时代人们普遍的生活方式。西医是询证医学,中医是经验医学,询证医学可以解决的病例,依靠询证医学比较靠谱,询证医学无法解决的病例,或许不妨期待经验医学的奇迹和偶然。这是我一个比较简单化的理解。
有没有人不采用普遍的生活方式?接触人稍微多了一些之后,我发现,在一个人看来是基本常识的内容,在另一个人看来未必如此。
就算有些人是愚昧或者迂腐,甚至有人说反智——我说的是“就算”,也许我在内心里有时会这样评论别人,但仅限于我自己私域之内的观点,并不在公域中表述。不公开不是虚伪,而是我觉得有些观点仅仅属于私域,在公域中表达如此的评价,需要极为谨慎。
那么,就算有些人是愚昧或者迂腐甚至反智,他们有没有选择一些人认为的愚昧或者迂腐或者反智的自由?
2019年,我曾经为写一篇关于捷克变革30年的文章,访问了一些朋友,他们说,我们得到了自由,就是说我们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决定,并且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可不可以去思考这件事情?
我们可不可以从有点哲学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城堡里的马原,虽然他在不得已的时候,以及自己认为需要的时候,还是要去上海、深圳、北京……,但是,他比较大程度地远离了人们惯常观念里方便的一切,在南糯山花费数年时间,搭建了一座城堡,那篇人物采访《城堡里的马原》的题目,令人不免浮想联翩,他既是城堡的缔造者,也被自己关进了一座城堡。
有人叹息说马原太理想化,太不现实,也有人对马原充满敬佩之情,或许还有人认为马原替自己实现了一些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事,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
马原曾被查出肺部肿瘤,在没有最终确诊的情况下,毅然进山,于是出现了一则抗癌十年自愈的传奇。说实话,我从未相信这个传奇,我更相信那根本是个误会。但,我觉得应该对他这样选择保持尊重甚至敬意。即便有人说是勇气掩盖之下的怯懦逃避,或者有人认为是看淡生死的浪漫情怀,或者其他什么,至少他做出了属于他自己的选择,而且,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最近,我常常说一句话,可以有理想,但千万别去实现。这句话翻译一下,我的意思是别想着在地面上实现人间天堂。形而上应该无限自由,形而下应该千万谨慎。不存在乌托邦,去实现不存在的彼岸一定会坏事,甚至带来灾难。
马原的城堡算不算一座虚幻的城堡呢?
顾城的故事,也许更为复杂一些,陈晓旭够执着,李叔同够决绝,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追求。
马原。
即便是不甘寂寞、制造话题的作秀,或者是飞蛾扑火,又或者是什么,我都不敢贸然给出判断,这个世界恰恰因为这些与众不同的人,才成为世界。我不鼓励更不纵容任何人飞蛾扑火,甚至也不赞美,但我内心知道,他们是这斑斓世界里的一种不会抹去的颜色。
这就算是我个人对于去理解马原的一种尝试吧。
马原的勇气
龙冬在微博上写道“马原和他家人的痛苦,任何外人都无法替代分担,他和他老婆只能自己承受。他们的悲痛经历,不是为了换取外人风暴般的指责,我相信这世界任何风暴也都不再能比他们爱子的离世更能打击他们。我相信,他们已经毫不在意愚痴或恶毒的公众了,这是大悲之人独有的坚定。爱,比死坚强。”
龙冬还写道,从这篇采访,看马原“勇气非同寻常,坚强如死。”我不知道他指的“勇气”是不是也包括采访中提到的,也同时被很多人指责的那段,「有时候看到马格的遗物,我也会掉眼泪,但我难过的是那么好的孩子以后不能陪我了,仅仅是这件事。他去了没有烦恼,没有苦恼的地方,不在我们这个充满不幸的世界里。他走了我不难过,我难过的就是他不能再陪伴我。」
我并不打算去向龙冬求证他文字中的所指。
我想,马原这样说,至少的确是有勇气的,如果马原没有那么粗心大意,他一定知道这段话会遭到指责,也许是龙冬所说的,“大悲之人独有的坚定”吧。而当我们不可能替代马原和小花感受痛苦,马原,即便是父亲,也仍然不可能替代马格感受死亡和一切的怅然失去。小花那句“他还没活够”,我一千倍地相信和体会,但这话仍然是小花说的,马格已无法述说。或许马原是真的“坚定”,也许如有些人指出的,他只是在麻痹自己、逃避现实,否则,让他如何面对?当人无法承受失去之重的时候,也许会尝试着抓住失去之轻。
马原有这份自由吗?
我想继续说下去。
人们为陈晓旭未及治疗的早逝扼腕叹息,也对李叔同毅然出家甚至拒不见妻儿五味杂陈,我们也只能说他们选择了自己,也承担了自己。当然,李叔同的情况,对比陈晓旭,没有那么悲伤,但多出几分复杂,因为,他选择自由的同时,妻儿被动分担了后果,对于妻儿来说,他其实单方面违约了。
顾城的故事,就更复杂一些,我觉得很难从这个角度说,所以,不在此展开。
我相信马原做了自己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的准备,有人认为小花是被动的,她完全没有话语权,但,即便有很多方面是不情愿的、艰难的,小花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了跟从和妥协,这本身也是她的选择。
马格呢?
孩子被动承担父母选择的后果,父母选择的时候,如何评估其自由与责任?
我自己也是做母亲的,我自己也是做女儿的。人在成年之前,甚至于18岁之后但自立之前,常常在家庭关系中处于被动。
我自己也常常疑惑,比如我们的孩子生活在一群和自己长相显然不同的孩子中间,即便没有显性的,也时有隐性的排斥,或者自以为被排斥的错觉,作为父母,我们假如不离开中国,孩子就不会如此受到如此的成长压力。
这些年流行一句话,人用一生来修复童年受到的伤害。
我自己的孩子正面告知我,他小的时候受到我的伤害,而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以强势的有权者的地位,在一些时候逼迫他就范。
我想,可能没有没对孩子做过错事的父母,假如很多事情我们可以定义为错事的话,当然,有人对孩子的伤害多一些,有人对孩子的伤害少一些,或者说,有的孩子对伤害感受更敏感更深刻一些,有的孩子对伤害感受更迟钝一些,这还要看如何定义伤害。
孩子,成为我们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宿命。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为人父母,放任自己不去努力做得更好一点。只是说,人们有再多的美好愿望,再多的预先学习和准备,选择仍然只有一种,而且没有重来一遍的机会。
我想很多人能达成共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处理上,需要社会的干预,至少比如“家暴”到一定程度,在很多国家都在法律上界定为犯罪。法律判罚之外的社会干预,也仍然是必要的,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极端事件的发生或程度,有些国家的社会干预程度比较强,也有很好的个案,但我个人至少从情感上,仍不觉得社会过度干预家庭选择是件好事情。我还挺在意家庭隐私和自由选择空间的。
但是,在孩子未成年的时候,为人父母的任何选择,承担后果的,都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孩子。
孩子承受父母选择而带来的后果,应该有一条边界,这条边界就是与社会相通的责任,与社会共识相通的——为人父母的责任。
选择比较社会共识的普遍的生活方式,风险系数较低,风险承担也较小。
选择比较脱离共识的、比较不普遍的生活方式,作为父母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力承担其风险和责任呢?
当自己选择诗和远方并宁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的时候,未成年的孩子,是不是只有跟从的宿命?
去年,我们还失去了一位朋友,他一直抗拒医院治疗,在生命将尽的时刻,曾用虚弱的声音说“救我吧”。那时,医生已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