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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凯旋:在之间,寻求更高的人生|在之间•優教育文化客厅开幕

景凯旋 優教育
2024-08-26

今日,我很荣幸参加“在之间•優教育文化空间”开幕沙龙。

刚才我听了大家的发言,感触颇深,若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文明”。“文明”最重要的是能得以传承,那么文明的传承者是谁?是教师,不仅是今天在座的教师,也是过去千百年来的教师,更是未来千百年后将要出现的教师——这是一个薪火相传的脉络。此外,“文明”还是一种相遇,中西文明的相遇、古今文明的相遇。今天,我们在思考的很多问题,实际上都是古今之变与中西之别。

今天,我跟大家分享的讲座题目是“在之间:寻求更高的人生”。“在之间”一词出自于古希腊哲学,因此我将从西方哲学阐释人的生存与生命意义的关系,也希望能够阐释“在之间•優教育文化空间”本身存在的意义。

现代性扩张的情境下人类未来走向何方?

当前我们处在一个现代性的时代。现代、现代性、现代文化都是人主观赋予的一种时间概念,而且是一种历史概念——因为是人在创造历史或者说在创造时间。多数政治家、经济学家的理论都是在追求一种现代性。工业化、科学化、世俗化等构成了现代性的要素。

从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再到十九世纪科学的大发展以及二十世纪技术的进步,一直到今天,科学技术已成为一种主导的文明,然而人类精神文明似乎没有什么发展。造成这一悖论的原因在于:科学理性不解决人的意义问题。所以从现代性开始以来,十九世纪的托尔斯泰,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家、文学家们都在批判现代性。

现代性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基点,即它是基于“人类中心论”。同时现代性是建立在不可逆的线性时间的基础上。在当前全球疫情背景下,相信世界范围内的思想家们,包括我们每个普通人都会思考:人类中心论能否站得住脚?人真的是世界的主宰吗?在现代性扩张的情境下,人类未来走向何方?我们应当如何守护世界的文明?

经济性以“经济人”假设为前提和标准,于是在技术文明下造就了马尔库塞意义上的“单向度的人”。当前我们也面临现代性造成的一种“空心化”,即人的内心失去了“人的价值和意义”的思考,韦伯说“人是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法国的罗马尼亚裔哲学家齐奥朗也说“生命的全部奥秘在于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觅求某种意义”。除了应对“空心化”的危机,我们还需要警惕“同质化”的挑战。

“在之间”蕴含着“存在”与“不存在”

早在前苏格拉底时代,巴门尼德就提出“我们最终能够知道那并不存在之物吗?”的问题。既然有“存在”,那自然就有“不存在”,西方的哲学思维由此开始出现。当然中国也有,道教的“无”与佛教的“空”,实际上于我们的感官世界而言都是“不存在之物”。古希腊的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有这样一句话:“也许生意味着死,而死意味着生”很好地体现了西方哲学思维。

今天,生活在科学时代的我们注定不可能有这样的思考。倘若我们只是一个物理生命,变成动物,那么注定没有意义可言,因为动物是没有“世界”的,而人是有“世界”的。人之为人的价值就在于:人要追求一种活着的意义。这也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所在。

柏拉图在 《理想国》第五卷中划分了两种状态,“存在”与“不存在”是一个基本的分野,而介于两者之间的“部分的存在”叫做“在之间”,也有翻译家译成“中间物”。我想这个译者大概读过鲁迅的书,因为鲁迅先生在一本书的序言里就用了“中间物”这个词,他讲的是个体生命,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众多生命链条里的“中间物”。而柏拉图的“在之间”或“中间物”的希腊词语是“metaxu”。

“完全的存在”和“完全的不存在”之间是“部分的存在”。依据柏拉图,这个“部分的存在”或者“在之间”就是人生,而部分存在所得到的知识叫做“意见”——人类发表的所有言论,在柏拉图看来都是“意见”,是在“洞穴中”看到的东西。柏拉图时代相当于中国的孔子时代,雅斯贝尔斯把这个时代称为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这一时期奠定了人类文明的基石,提出了人类基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这些基本的价值观历经千百年的发展而经久不衰。科学的发展、人类制度文明的发展以及物质文明的发展都大大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但最核心的价值观却是恒久不变的。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得不佩服庄子和老子的智慧,也不得不佩服孔子的伟大,正是他们,使得我们中华民族千年来生生不息、源远流长,相同的认知,对价值观的共识是我们能够绵延生存下来的重要精神支柱。

“完全的存在”是理念世界(真正的世界),是我们人类所无法达到的客观真理,没有时空限制,我们向它进发但可能永远都达不到。“部分的存在”是我们日常世界,这是可以被感知的。就是说,我们对世界的认识都只是“意见”而不是“真理”。但是,按照苏格拉底的话来说,哲学家又总是不懈地追求真正的实在,他们是 “那些喜欢沉思真理的人”。

“在之间”就是指我们的日常世界,它同时蕴含着“完全的存在”与“完全的不存在”。我们从生下来就开始走向我们的终结,而生命的这段时间就是“在之间”。“完全的存在”给我们指引方向,“完全的不存在”让我们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尽管对物理生命而言,我们的前面是看不到的无尽的黑暗,身后同样是无尽的黑暗,但人是形而上的动物,人之为人恰恰是他能超越自己的日常存在。相信“意义也是一种事实”,才有可能抵制现代人的道德虚无主义。

“此在”与“去存在”

在宗教去魅、诸神退隐之后,人类面临新的挑战: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康德的知识论偏重于探讨人能不能认识这个世界,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哲学家们从来没有弄清柏拉图关于“存在着”的意思,即存在者与存在的区别,从而导致存在的遗忘。

他指出“存在”是一个没有办法定义的东西,“世界”也是一个无法定义的东西。你可以说自己今天住在宾馆,或者行走在小路上,但无法说自己行走在世界上或住在世界上。世界对人来说实际上是被遮蔽的,存在也是被遮蔽的。海德格尔启示我们,读书思考就是“去蔽”,唯有如此,这个“世界”才能“呈现”出来。普通人一生所追求的可能仅仅是活着,而一个思想深刻,对生活的本质有着深切认知的人,表面上和普通人似乎一样,但内心却有对生命意义的思索。所以,作为一个教育者,我们是幸运的,能够将自己对人类文明的理解传给下一代,而不是让自己的一生被物质世界所淹没。

海德格尔创造了“此在”一词,这个“此在”可以简单理解为在场的“自我”、“主体”,同时,他的这个“此在”里还有一个时间性的概念,即“世界”。人类是通过世界的存在而存在,“此在”的本质或基本机制就是:存在于世界之中,或“去存在”。

“日常此在”给我们带来诸多烦扰,如房贷、就业、儿女教育,但除了 “日常此在”,海德格尔认为还有一个“本真此在”。比如我们读书、思考甚至写作有两种目的,一种是“技术性”的,即为了谋生;还有一种是“本质性”的,即超越日常生活的“此在”而达到的“本真此在”。套用笛卡尔的话来说就是“我在故我思”。后来萨特提出的“存在先于本质”也是源于此。

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我们是偶然来到这个世界的,是“被抛”的存在,这个存在就是常人的存在。但是这不是一个整全的、完全的存在,不是柏拉图意义上的“完全存在”。

“此在”是时间性的,海德格尔说的“先行于自身”、“先行到死”或“向死而在”,都是同一个意思,即人类会想到在遥远的某一个点上生命会终结,这就产生了“活着到底有没有意义”的问题,当然也有人一辈子不会想这个问题。而既然“向死而在”,人也就可能倒过来思考,从终点往回想生命的意义,于是就有了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实际上海德格尔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唐代诗人李白就是一个“先行到死”的典型,他老是想着人生很短暂,但他的解决方法是《将进酒》里写到的“会须一饮三百杯”。实际上,海德格尔想要回答的是:人的本质是什么?人的本质就是存在的本质,他提出人存在于大地上,要能诗意地栖居,世界才会对人畅开——因为宗教去魅了,生命的意义就只能是创造性的人生,这个是可以选择的。我们古人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也是属于这类在世俗化条件下如何获得生命意义的理性化思路。

作为教育者,我们应当用浅显的道理告诉学生们,让他们明白常识、明白事理。比如我们要求学生谦敬,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会思考的人,这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一定要考取某个名校。虽然按照今天自然科学的思维,“心灵”这个词是不存在的,但人若没有心灵,何以称其为人?心灵无外乎就是人的精神,精神是在内心最深的地方,是在夜静人深的时候你痛哭或者欢笑的时候感知的,平时我们不会去想,因为它不属于日常此在,而是属于本真此在。

海德格尔还讲到一个词——“当前化”,就是人失去自我的沉沦状态。他引用荷尔德林的一首诗:“人充满劳绩,但还是诗意地栖居于这块大地上”。首先人的一生充满劳累,成天为诸多事情而烦恼,陷入到“当前化”中,这是我们很难逃避的存在,但我们生活的具体“大地”和整体的抽象的“世界”又是对立的,人要看到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打开,敞开“澄明之境”,就需要诗意地栖居,也就是有意义地活在这个世上。宗教去魅后,现代哲学解决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告诉你应当去选择人生——不是将你引向宗教世界,而是启发你思考,不断地追问,不断地跋涉。所以加缪说:“人不是要生活得好,而是要生活得多”,其实人一生追求很多东西,到晚年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当人回顾一生时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故事,故事就是存在,就是一个人的世界,但现实是好多人都没有故事,因为他重复着每一天,过着同质化的人生。

人是能够询问存在的特殊存在者,因为人赋有思与语言的能力,于是成了存在的守护者。语言是存在的家,人通过语言进入世界,因此语言对教育者来说是太重要了,我们的思想都是靠语言组成的,脱离语言的思维是无法形成的。只有通过语言人才能进入世界。“存在”意味着大家都有一样的生命,但却有不同的人生。

海德格尔提出“去存在”,到世界中“去存在”。套用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宁娜》开头的那段话,我认为:“‘幸福者’都是相似的,‘不幸者’各有各的‘不幸’。”这里的“幸福”是指常人的物质生活,“不幸”是指各种丰富的故事,因为我们可以发现,似乎古今中外的文学全都在写挫折,这不是消极,而是人生,因为他有故事,作家写出来实际上就是在超越自我的生命。我们每个人不一定都能成为诗人、作家或哲学家,但是作为教育者,我们可以多阅读伟大的经典作品,多思考形而上的问题,从而淡然地面对人生中难以控制的挫折,同时我们应当追求更重要的事物,比如把学生培养长成一个善良的、正直的人,就是一个教育者的人生意义所在,当然更高的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为人类做出大贡献。

读书、思考和教学,超越“日常此在”

阿伦特是海德格尔的学生,她说人生境况可以分成劳动、工作和行动三种。

“劳动”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活动,它不具有公共性,如早期的采猎、打渔此类,是一种动物式的人生。到了一定阶段,我们打磨出石器,甚至炼出铁器,这个时候已经是第二层了,但此时人仍然只关心生存,还是像动物一样,仅有循环性的劳动。这对于动物来说是其存在的本质,对人却变成了一个无意义的负担。所以,马克思才会一边说劳动创造了世界,一边又说人类应该从劳动中解放出来。

 “工作”的特点是有用性和技艺性,它具有公共性,但没有意义。由于科学发展,现代人对技艺的尊重上升为首位,价值变成次要的东西,生产和消费成为最高的幸福,而忘记生命本身才是衡量一切的最高标准。只有使用者自身成为目的,效用性才能获得意义。但这就不再是工作了,而是行动了。换言之,劳动与工作都是“日常此在”,没有更高的存在意义。  

最后是“行动”。行动包含思考与言行,它揭示了人的独特的差异性,产生故事和形成历史,构成意义从中生发和照亮人类存在的源泉。通过言行,人使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它是人之为人的相互显现的方式。它不是劳动的必然性强加,也不是工作的有用性驱使。它表明了你是谁。

因此,只有将工作变成行动,我们的生活才会变得有意义,才会真正实现自我。我们会完全忘记自己几代之前的祖先,也完全会被后面几代人所遗忘,但有谁能忘掉孔子、老子等先贤呢?这是因为他们产生了故事,形成了历史,照亮了人类存在。说到底,人应当超越“日常此在”,超越“当前化”,这就是柏拉图“在之间”的含义。

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是这样解释“在之间”的,他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存在于超验之所,我们甚至不可能完全懂得它的意义,但正是它正确地敦促我们朝向美好,朝向更高的事物。没有人会永远定居在阿尔卑斯山顶,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上修建房屋,我们必将每天回到山下,回归平凡。经历了对事物真谛的顿悟,写下了一首诗歌之后,我们会去厨房,决定晚饭吃什么,拆开附有电话帐单的信封。我们将不断从灵感的柏拉图转到明智的亚里士多德,固当如此,因为永远待在高处会变得疯狂,而永远待在低处又会变得厌倦。

我们在这里读书思考,在这里聚会讨论,然后又回到日常生活中, 如此周而复始,这就是“在之间”的存在,也是 “在之间•優教育文化空间”的意义所在。

(本文根据景凯旋教授在“致教师:为人师之精神谱系与专业成长”暨在之间·優教育文化客厅开幕主题沙龙上的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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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教师:为人师之精神谱系与专业成长 | 在之间 • 優教育文化客厅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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