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家兴与现代教育的兴起
教育从来都不是理想的教育,教育从来都不是理想的教育,而一定是现实的教育,任何一个时代的人出来办教育,针对的总是那个时代的问题。教育家总是要把理想主义带进教育,也必须成为有现实关怀的现实主义者。
溯既往,寻来者,古有《学记》言“教学相长”,有《学校》力主师道尊严,当激荡不已的潮流将时代翻新,在传统教育之外,现代教育开始在这块土地上生长起来,本土的现代教育家们也终于长成,蔚成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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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群体的出现,是中国现代教育兴起的一个重要标志。现代教育在中国的兴起,孕育了一大批教育家,他们又大大推进了现代教育的进程。这些教育家的来源,也就是他们自身接受的教育都各具特色。
第一种来源,即旧学出身,就是从科举路上走过来的人,他们接受传统教育,熟悉古代经典。从中国现代教育起源的视角来观察第一代教育家,大致上在1898年,也就是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开始办学或者从事教育出版事业的人。那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1902年,朝廷提倡兴办教育,虽然他们都是传统教育里浸泡出来的,却是那个时代有远见、有气象的人,很快就抓住机会,参与到这从无到有的创造中,打破了千年沉寂。
教育家的第二个来源是留学出身。这些教育家一生的事业也许只是办了一所中学或一所小学,但他们对教育的思考和理解却具有更普遍的意义。留学生中既有做高等教育的,也有做基础教育、平民教育、幼儿教育的,他们中有蒋梦麟、梅贻琦、胡适、竺可桢、罗家伦、胡先骕、任鸿隽、陈序经等许多大学校长,也有陶行知、陈鹤琴,这些人大致上已经是第二代教育家,即“五四”前后回国从事教育事业的一批,他们与第一代旧学出身的人已经有很大区别。
教育家的第三个来源是教会学校出身,如马相伯、晏阳初、周诒春、曹云祥。第四个来源是国内新式学堂出身。王培孙、周勖成等都在本国的新式学校接受了师范教育,大致上是第三代教育家。他们的出现意味着现代教育开始走向成熟。
如果要问中国的现代教育从哪一年开始,很难讲得出来,因为它是在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中慢慢孕育出来的。其间,教会学校的出现是重要因素。从马礼逊学堂初建到科举停止,教会学校已有60余年历史;从同文馆等自办的效仿西学的学堂兴起,到朝廷决心普及新学,在这个过程中,现代教育慢慢开始替代传统教育,这些教育家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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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一定是现实的教育,任何一个时代的人出来办教育,针对的总是那个时代的问题。一个教育家所说的话都是针对当时的社会问题而发,不是自己凭空冒出来的,凭空产生的思想见解往往是没有生命的。而任何的思想都一定要放回原来的语境中去理解。
教育家中,第一类是办高等教育的,如蔡元培、梅贻琦、竺可桢。蔡元培在就任北大校长之初,在演说中即指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曾任清华校长的梅贻琦说,办学校尤其办大学无非两个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教育家们生当这样一个大时代,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开创大学的事业,他们对大学的理解更多地受到西方大学的影响,但也没有完全摒弃本土传统。造新文明,是这些教育家心中的所念所想,高等教育在中国的第一个50年,就有这样高的起点,当然离不开他们的眼光、气度和追求。
第二类是贡献于师范教育的教育家。师范教育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主要是为中小学,尤其是为小学教育提供师资。这些教育家在师范教育方面不仅有实践,还有一整套的完整表述。
张謇相信,“凡事需从根本做起,未设小学,先设大学,是谓无本。小学惟在得师,则师范尚焉”。南通师范学校开学之初,他对全体师生发表演说阐述其创办这所师范学校的用意,最后一段话说道:“愿诸君开拓胸襟,立定志愿,求人之长,成己之用,不妄自菲薄,自然不妄自尊大。坚苦自立,忠实不欺,成为通州之学风。”这些话字字诚恳,也字字朴实。 “坚苦自立,忠实不欺”八个字既是南通师范的校训,也是张謇办学的立足点。
经亨颐说,师范生要特别陶成,学校不能只授知识,更要注意人格的养成。师范生将来做小学教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影响及于社会尤为重大,所以要特别注重操行成绩。“教育者对于社会一般不可无牺牲性质,能适应时俗之好恶,方为教育者特异之人格。”因而他会亲自给学生上修养课。他深知教育的事业不像其他的事业,成绩常常不是直接看得见的,就像种花,不能常常拔起来看看有没有根系,要知根之有无,只要看叶的荣枯就可知道。教育是根,社会是叶,“叶之败,根之耻也。叶之所以败,拔根之咎也”。教育不是在玻璃盆里种水仙,要扎根泥土,假以时日,不能急。他还提出纯正教育的意义,在当时的时势之下,教育者尤要以纯正之人自命,而后行纯正之事,即强调教育的独立性和超越性。
范源廉则认为,“教员平平常常地教,学生安安静静地学,未必学校就有了生命,教育就有了意义”,而要在这基础上进一步寻找生命和意义。他所要追寻的就是“师道”,这正是师范大学的生命所在、师范教育的意义所在,也是在一个急剧变化的转型时代里“弘我教化,昌我民智”,为国家、社会求良师。
第三类是致力于基础教育的教育家,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一种气象,他们对教育的理解和热忱,对于时代所承担的责任,处处都让人感受到一种力量。衡量一个人是不是教育家的标准可高可低,但核心是他对教育有贡献,他身上有理想主义情怀,他的作为可以在教育史留下来,一如张伯苓、王培孙、经亨颐、金嵘轩等广有影响的人物,一如张印通、刘百川、王人驹等知名度不高但有所作为的人。
好的教育不只是追求有用的教育,也可以是无用的教育,但是无用当中透出的那种精气神就是大用,它传递出教育背后的精神力量。教育真正的力量恰恰在实用和应试之外,在各门功课之外。北洋水师学堂毕业的张伯苓受甲午海战失败的刺激,深感要在当时的世界求生存,全靠新式教育创造一代新人,他之所以放弃军旅生涯,投身教育,就是抱着从教育入手建一新中国的宏愿。他提倡“南开精神”,鼓励学生开展社团活动、话剧表演、体育运动,与道德修养、知识学习齐头并进,不是只重书本,而是智、德、体、群的全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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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学教师、小学校长起步,一步步走向更辽阔世界的,既有像叶圣陶、钱穆这样名声显赫的人,也有一些并不知名的教育家。其实,一个小学校长,如果对教育有真知灼见,有言说,又有实践,就可以称为教育家。
周勖成认为大学教育的基础在中学,中学教育的基础在小学,小学教育便成了一切教育的基本教育。基本教育的好坏,直接影响到中学教育和大学教育。他说一般的学校几乎只有教的地方,没有育的地方,只有教的工具,没有育的工具。整个教育畸形的发展,教育的效率只能做到教而不育。所以他要求学校不仅顾及教,也要顾及育的种种。
刘百川从师范毕业之后,从事小学教育。1931年他在江苏滨海县立新民小学做校长时,留下了一本日记,从中可以发现,作为一个小学校长,他每天都在思考什么、观察什么、做些什么。他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学校长,却对教育有很多真实的思考,也有许多独到的见解。他不赞同“死读、死记、死写”,反对学校“工厂化”,要“教者有趣,学者有趣”,他认为教材应尽量文学化、儿童化,使儿童容易了解而有兴味,要使儿童有充分自由发表的机会,学校的环境布置也要合于儿童生理、心理的需要,足以发展儿童的智识、道德、能力, 学校的标语要简洁明了,语气合于儿童的口吻,又要有点新奇,足以引起儿童注意。
周抑堂曾说过一句话:“人一辈子要干好一件事,而我就是要当好小学校长。”他亲自为学生写字帖,先后为三所小学写过校歌。沙坪坝中央大学附小的校舍虽然都是竹泥巴墙, 校园里却总是流淌着早会歌、放学歌和校歌。
如此种种,我称他们为低调理想主义者,即从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参与社会建设,办小学就是他们的切入点。还有几位致力于乡村教育的教育家,他们中既有广为人知、影响深远的陶行知、晏阳初,也有王亦文这样默默无闻的人。
陶行知在《中国乡村教育之根本改造》中提出,要建设适合乡村生活的活教育,从活的中心学校到活的乡村师范,从活的教师到活的学生、活的国民,活的乡村教育要有活的方法,就是教学做合一。这些言说在1926年前后的中国,无疑具有激荡人心的力量。
晏阳初从自编《平民千字课》开始,发起平民教育运动。他和陶行知、胡适、叶圣陶是同一代人,致力教育的目的基本一致。1926年,他选定河北定县作为实验区,与一批美国留学归来,拥有不同专业博士、硕士学位的知识分子进入乡村。他们不是一般地去调查、去辅助,而是真正生活在农民中间,扎下根来,十余年在乡间工作,这当然已超过了教育史的范围。
王亦文冀望以教育作为农村的中心来推动新的社会建设,这一思路在当时是伟大的,放在90年后仍是伟大的。一个赤手空拳的读书人敢于这样想,还要付诸实践,本身就充满了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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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蔡元培、范源廉到张伯苓、王培孙,再到陶行知、王亦文,他们构成了教育救国的这条线,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大约有半个世纪的时间,他们通过教育来更新中国古老的文明,这些人是在农耕文明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但他们都呼吸到了新的空气,有的到过欧洲,有的到过美国,有的到过日本,有的虽然没有机会出国,但也在新式学校接受了教育。
这些教育家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要理解教育家群体之所以能破土而出,并在相当长的时期有所作为,还必须看到他们背后的那些商人、官员、实业家。早年黄炎培的背后有一个杨斯盛,张伯苓的背后有严修,经亨颐的背后有陈春澜。大批教会学校的背后则有各国传教士和教会。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基本生态。
还必须注意到在那个时代,一般人对教育确实保持着足够的敬意。这从1933年7月中央大学实验学校小学部的调查问卷即可看出,最后一题是“个人将来的志愿及你的父母对于你的希望”,110个接受调查的学生和家长中,希望成为教育家的有21人,父母希望孩子将来成为教育家的也最多,有29人,占24%。这里提出的“教育家”应该包括普通教师在内,不是特指的在办学方面有成就的教育家。
调查报告最后有这样一番话:“儿童志向和父母希望都以‘教育家’为最多数。教育固然也是一种社会事业,然而中国所需的其他建设事业很多,希望儿童和父母们都能注意到。”但,一个时代、一所小学有那么多孩子和家长以教育家为志向,难道不值得大书特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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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傅国涌
来源 | 《優教育》第40期,本文摘编自傅国涌著《新学记:中国现代教育起源八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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