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的勇气:重建精神宇宙,走向“生命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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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始终存在两种教育:面向他人的教育和朝向自我的教育。这是两类指向不同,但具有内在关联的教育方式。
面向他人的教育,指向于他人,致力于有计划、有目的地影响和改变他人的生命,因此可称为“他向教育”。这是最常见的教育样式,是教育者,尤其是作为职业教育者的教师每日必做的功课。教育的全部神圣和庄严均来源于此——这是一项改变他人、提升他人生命境界的事业;教育所有的艰辛和沉重也源于此——还有什么比促进他人生命的变化更新更为艰难持久呢?
朝向自我的教育,以自我为教育对象,目的在于自我的完善与发展。古人推崇的修身养性,大致可以归于此类。它主张在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他人”的关系之余,还要考虑“人与自我”的关系。这是一种“我向教育”,其实就是自我教育,它追求的是自我的不断更新再生。
为什么在“他向教育”之外,还需要“我向教育”?无非是因为“他向教育”具有限度,而“我向教育”拥有独特价值。
习惯了以他人为教育对象的教育者,把外在于自身的他人的教育视为全部的教育世界,而遗忘了自身的存在,自我因为对他人的关注而被湮没。这种自我意识的缺乏,或许恰恰是教育关系不平等的根源,也是某些教育失败的缘由。
朝向自我的教育,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首先是因为这样的教育,昭示了教育者自我批判、自我改变的勇气、责任和行动。
曾经有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拜访圣雄甘地,请求他劝说孩子少吃糖。甘地一反常态,沉默不语,随后请这位母亲一周后再来。一周后,当孩子再次被带到甘地面前的时候,甘地开始了他的教育谈话。谈话结束后,满意的母亲忍不住提出了疑问:“上周您为什么不教育我的孩子?”甘地的回答简洁有力:“因为上周,我自己也在吃糖。”
这种“我向教育”的践行者确信:所有的教育,应从自我教育开始。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缺乏自我教育意识和能力之人,有能力去教育他人;一个从不努力完善自我之人,能促进他人的完善。
事实上,教育的过程,是在“他向教育”与“我向教育”之间穿梭或穿越的过程,更是二者之间双向转化的过程:既要把每一次面向他人的教育转化为朝向自我的教育,因为他人始终是呈现并照亮自身的镜子,也要把朝向自我的教育转化为面向他人的教育,自我更新生长的体验和经验,可以由己推人,与他人共同分享。这种螺旋式上升的转化过程,诠释了教育的真谛:教育是他人和自我的生命能量彼此转化生成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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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自觉”,是叶澜教授最早提出来的。她说:“时代呼唤生命自觉,生命自觉是‘新基础教育’追求的核心价值观。”很多人认为,这只是当代中国众多改革实践中的一种价值取向。但这种解读,其实看低了这个概念的普适性,降低了它的意义高度。
什么是生命?生命兼有自然、社会和精神等多重属性,是充满活力的不断生长变化的有机体。
什么是自觉?自觉是人的生命成长和发展的基本取向。其中,“自觉”之“觉”,兼有“觉知”“觉悟”“觉解”之意,指向对自我生命、对他人生命的领悟,以及对个体生命所处外在环境的觉知和觉解。
有“生命自觉”之人,至少具有三大特征。
一是拥有对自我生命的自觉,即“明自我”。他能够自觉确立人生信念,自觉化解人生的困惑和困境,既能够自觉体认到自我生命的独特和与众不同,也能够清楚知晓自我生命的局限和限度。
二是拥有对他人生命的自觉,即“明他人”。他具有对他人生命的敏感、尊重和敬畏,敢于主动承担对他人生命的责任。他不仅有明确的责任意识,而且还有相应的承担责任的能力,更有把责任意识和责任能力转化成人生习惯的自觉性。
三是拥有对外在环境的自觉,即“明环境”。他会自觉捕捉所处的生存环境,无论是家庭、班级、教研组、年级组,还是学校、社区和城市等内含的有利于其生命成长的优势资源,都会被他理解与运用。
培养具有“生命自觉”的人,是这个竞争异常激烈的时代给教育提出的新期待和新希望。毕竟,那个等着别人给你机遇、靠着别人的肩膀去发展的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地逝去,一个需要每个人主动自觉地学、用、创的时代,已经不可避免地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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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培养学生的“生命自觉”,作为教育者的教师首先要有“生命自觉”。学校领导者的重大责任,就是通过培育教师的“生命自觉”,改变长期存在的教师“被管理”“被规划”“被研究”“被读书”“被写作”“被展示”等种种形式的“被发展”的局面。
有效的措施有三:一是了解和解读教师的成长需要,包括研究需要、学习需要等,调研要具体到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教师,避免以“抽象了解”替代“具体了解”;二是基于教师的成长需要,设计研究制度和学习制度,确保所有的制度都能满足教师的成长需要;三是设计系列化的活动,培育教师 “生命自觉”的意识和习惯。
对于教师而言,“生命自觉”具体体现在他对培育学生“生命自觉”的体认和自觉实践上。有着“生命自觉”的教师,会自觉地从生命的角度研究学生和发现学生。他深知,教育之难就难在培育“生命自觉”的道路上横亘着各种或显或隐的阻碍。教师面临的重大任务,就是了解什么因素阻碍了学生“生命自觉”的形成,进而寻找相应的策略去破除这些阻碍。
教师的“生命自觉”,也体现在对教育外在环境的自觉体察上。他会以“生命自觉”的眼光,判断环境的教育价值,选择性地吸收和转化环境中有利于培育“生命自觉”的各种资源,自觉地在外在环境和教育教学之间搭建起内在沟通的桥梁,自觉开掘家长和社区中的教育资源,主动实现从家长资源、社区资源到教育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他也会自觉借助外力,发出学校教育者真实的声音,以这种方式对社会环境产生来自学校的影响。他不会在教育碰到障碍或者面临失败之时,抱怨环境,将责任推给环境,包括推给家长和社区,他会从容地通过种种调整,重建教育和环境之间的关系。
教师的“生命自觉”,还体现在自觉地重建自我的精神生活上,通过自主、自觉的学习和研究来丰富、完善自我的精神生活。他深知,在给予学生丰富、博大、优雅、有品位、自主、自觉和强健有力的精神生活之前,自己先要有同样甚至更高品质的精神生活,使自我在具有自主、自觉的态度和意识的基础上,拥有丰沛的情感生活,即基于“爱的精神生活”,爱教育,爱学生,爱自我,爱学习,爱研究。
教师的精神生活体现为教师广博的文化生活,表现为教师丰厚的文化底蕴和宽广的精神视野。这样的教师,能培养起学生的质疑气质和批判精神,但又从不缺少对历史的温情和敬意;他会向学生展现一个独特的学科世界,但从不拘泥于所教学科,而是和学生一起将精神的触角不断向更高、更远的世界延伸,实现不同学科世界的融通。这样的师生关系就不再是一般的传道和受道的关系,而是结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精神共同体。
这样的精神生活从何而来?要点之一,便是教师要充分吸收各种资源,进而实现对这些资源的创生性占有。最常见的形式是阅读和听课,教师最需要做的不是认真记录书中观点和课堂中执教教师的方法,也不是在校内的交流会、分享会上把看到和听到的说出来,而是将收集到的各种丰富资源,基于学生实际和自身实际,重建之后在自己的课 堂上“做”出来,把别人的资源变成自身精神重建和实践创生的内在资源。
在此过程中,教师才会逐渐体认到教育这一事业对于教师个人生命的最高价值,才会自觉去完善自我、创造自我、实现自我生命价值的提升,从而把教育的过程变成同时培育学生“生命自觉”和自我“生命自觉”的过程,变成滋养学生生命和自我生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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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教师周遭面对的是坚硬的现实,它常常让我们无奈地发现理念的虚幻甚至虚妄,它总是轻易地击穿各种以理想的名义刻意炮制的光环和泡沫。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鼓励甚至纵容教师容忍自身面临的现实,认同并屈服于现实。
一个只能委身于现实,并且将现实作为遮羞布的教师,既是现实的奴隶,也违背了教育的特点:它是面向未来的事业。眼中只有现实的教育者,从事的必然是没有未来的教育,带来的一定不是真正的教育。同时,也有悖于教师的职业使命:教师是以改变学生的现实生命为业的人。
改变“他人现实”的人,首先需要改变“自我的现实”。每一个自我都是一个宇宙。教师的内心也拥有自己的宇宙,它的辽阔和深厚同样让人尊重和敬畏,教师在日常的专业生活中,不要忘记了对自身宇宙的审视和思考。
所谓教师的“教学勇气”,首先是反思和重建自我宇宙的勇气,是在不断拓展自身宇宙的边界中存在的勇气和自信。教育世界中应避免的不在场,不只是学生宇宙的不在场,还有教师宇宙的不在场。教育中最重要的关系是师生关系,师生关系则是宇宙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是大宇宙与小宇宙的交融与转化的关系,是两个宇宙间双向滋养、双向构建的关系。
日常教育生活中常常展现出这样的场景:教师的目光总是朝向外部世界,想对外在于己的他人生命有所作为,仿佛他的一生就是为外部生命的宇宙而存在的,但很少朝向内部自我的宇宙,很少意识到教师要对孩子的宇宙有所作为,必须首先对自己的宇宙有所作为,要对孩子的宇宙有所创生,必须从自我宇宙的创生开始。
一个不愿和不对自己的宇宙有所作为的教师,不会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教育者。改变对自身的宇宙麻木和冷漠的现状,重新发现、审视自身的宇宙,学会不断在岁月的流逝中回望自身的宇宙,成为教师必做的功课。教师的自我反思应聚焦到: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延伸与拓展,随着与孩子宇宙的交融, 自我宇宙的深度和广度是否也随之有了清晰可见的变化与发展?
而对教师宇宙的发现和重建,不能仰赖他人,只能寄希望于自身。教师宇宙之谜的解开,在教师宇宙的发现和重建中必将经历的精神难题、精神困顿和精神地震带来的精神创伤的疗治,最终都在于对自我觉醒的期待和努力,而不在于对他人唤醒的依赖和等待。
认识自身宇宙的基本方式仍然是阅读。在阅读孩子的宇宙中阅读自身,在对外部一切与教育有关的有字之书与无字之书的阅读中返回自身宇宙的世界。教师宇宙世界中一切博大和丰富的诞生,一切生命的灵动与生动,都有赖于具有高度、广度和深度的阅读。如此,在沉重与艰辛的日常教育生活中,在时常迸发的苦痛呻吟中,教师拥有微渺的希望的光亮才有可能,获得优雅、富有品质的灵魂才有可能。
有了对自身宇宙的阅读、发现和重建,有了新灵魂的灌注和扎根,教师所经历的教育时光就不再是琐碎、平庸、烦扰和平面的代名词,从此有了新的内涵,打上了新的印记。教师的内心书房中,从此同时安放着孩子的宇宙和教师的宇宙,它们在彼此交融中实现了宇宙之间的相互转化和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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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政涛
来源 | 《優教育》第40期,本文摘编自《重建教师的精神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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