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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奥乔·阿甘本《亵渎颂》:“II、作为宗教的资本主义”

吉奥乔·阿甘本 泼先生PULSASIR 2022-08-08

吉奥乔·阿甘本《亵渎颂》:

“II、作为宗教的资本主义”

英文译者:杰夫·福特

中文译者:王立秋


本文选自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亵渎》第九章,译自纽约Zone Books 2007年版。鉴于篇幅较长,泼先生将其分为四个部分依次发布。原文并无小标题,现有小标题为编者所加。《亵渎》一书中文版已于2012年由泼先生机构独立刊印并发行。上面的图片为该书封面,设计者同时也是泼先生logo的设计者:陈靖山。


语文学家一直为拉丁语中profanare这个动词具备的双重的、矛盾的意义而感到惊奇:这个词意味着,一方面,使亵渎(使……变成世俗/亵渎的),另一方面则(只在一些情况下)意味着牺牲。这看起来是一种内在于神圣者的词汇本身所固有的模棱两可:形容词sacer既有“庄严的,献祭给众神的”之意,又有(正如弗洛伊德指出的那样)“被诅咒的,被排除在共同体之外的”意思。这里谈论的模棱两可并不仅出自一种误解,还是由亵渎的操作构成的——或者,反过来说,是由献祭的操作(consecratory one,奉献、圣化的操作)构成的。就这些操作指涉某个必须从世俗/亵渎之物向神圣之物过渡并从神圣之物向世俗/亵渎之物过渡的对象/客体而言,每一次,它们都必须在一切被献祭的事物中面对某种类似于亵渎性之剩余的东西,并在一切被亵渎的对象/客体中遭遇某种神圣性的残余。


这也同样适用于sacer这个术语。它指的是那种通过sacratio或devotio(在一个指挥官把他的生命献祭给地下世界的众神以保障胜利的时候)的庄严行动,被托付给众神并专属于众神的东西。然而,在homo sacer这个表达中,这个形容词看起来指的是这样的一个个体,他,在被排除在共同体之外后,可以不受惩罚地被(任何人)杀害,却不能被牺牲给众神。确切来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属于众神的,神圣的人,在使他和其他人分离的仪式中幸存了下来,并继续在众人间过着一种显然是亵渎的生活(引导着一种显然是亵渎的实存)。尽管他生活在世俗/亵渎的世界,在他的身体中却含有某种神圣性的,不可还原的剩余。这使他远离与他的种属正常的商业交流并把他暴露给暴力之死的可能性,而这种暴力的死亡,又使他回归他真正归属的众神。至于他在神圣领域的命运,他不能被牺牲并被排除在祭祀之外因为他的生命已经是众神的财产了,然而,就它比自己活得长(survive itself,或是自己的残余)而言,可以说,它把某种不协调的亵渎性的残余引进了神圣之物的领域。也就是说,在牺牲的机器中,神圣的和亵渎的再现/代表着系统的两极,在这个系统中,一个流动的能指从一个领域向另一个领域转移却不停止对同一个客体/对象的意指。这恰是这个机器确保人与神圣的存在之间使用的分配并最终把之前被献祭给众神的东西还给人的方式。因此也就有了罗马的牺牲中这两种操作的调和,在这种调和中,同一个被献祭的牺牲者的一部分是因触染而是世俗/亵渎的,并为人所消费,而另一部分则分配给众神。


从这个角度来看,要理解为什么,在基督宗教中,神学家,教宗和皇帝在尽可能地确保弥撒牺牲中的化质(transubtantiation)概念和三位一体信条中道成肉身和经济(homousia)概念的连贯性与可理解性上表现出如此偏执的关注和无与伦比的严肃也就不那么困难了。这里利害攸关的,完全是涉及作为牺牲的牺牲者的上帝本人,并以这样的方式在他自己身上引入那种在异教中只与属人的事物相关的分离的那个宗教系统的持存。也就是说,在一个单个的人或牺牲者身上两种自然/天性的同时在场存在这个观念,是对付神圣与属人之间混淆的努力,而这种混乱,有使基督教的牺牲机器瘫痪的威胁。道成肉身的学说确保了神人的自然/天性在同一个个人身上的,不模棱两可/含糊的在场,就像化质保障了种类不一的面包和酒无剩余地转化为基督的身体。尽管如此,在基督教中,随着作为牺牲之牺牲者上帝的登场以及使神圣与世俗/亵渎之间的区分陷入危机的弥赛亚之趋势的强力的在场,宗教的机器看起来也到达了一个极点或不可决定的区域,在那里神圣的领域总是处在向人的领域崩塌的过程之中,而人也一直转入神圣。


《作为宗教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 as Religion”)是本雅明身后出版的最有洞见的一个短篇的标题。根据本雅明,资本主义不只是清教信仰的世俗化,就像对马克斯•韦伯来说的那样,资本主义本身,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宗教现象,它是寄生性地从基督教发展出来的。作为现代性的宗教,资本主义是为以下三个特征所界定的:首先,它是一种崇礼的宗教,也许是存在过的最极端也最绝对的一种崇礼的宗教。在资本主义中,一切都只有通过关涉祭祀的实现,而不是于某个教条或某种观念关联,才有意义。第二,这种祭祀是永久性的;它是“一种无间断且无情的祭祀的庆典。” 在这里,要在工作日与假日(圣日)之间作出区分是不可能的;相反,这里存在一种单一的,不受中断的圣日(周日),其中,工作与祭祀的庆典相契合。第三,资本主义的祭祀并不是从罪直接导向救赎或为弥补罪而走向救赎,它通向罪本身。“资本主义很可能是某种创造罪而不是对罪进行弥补的祭祀的第一个实例……一种不知道任何救赎的罪的极为可怕的感觉成为了祭祀本身,而祭祀不是要弥补这种罪,而是要使它普世化……并一劳永逸地把上帝也包括到这种罪里……上帝没有死;他被并入了人的命运。”


正因为它竭尽全力地为罪而不是救赎而努力,向绝望而不是希望奋进,作为宗教的资本主义才不以世界的改变而是以世界的毁灭为目标。而在我们的时代,资本主义的支配是如此地彻底以至于,根据本雅明,甚至现代性的三位先知(尼采,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也与之合谋;他们,以某种方式,站到了这绝望的宗教一方。“行星式的‘人’在他旅途的绝对孤独中穿越绝望房屋的通道,就是尼采定义的爱若斯。这个人是超人,第一个认出资本主义的宗教并开始使之走向圆满的人。”弗洛伊德的理论,也属于这种资本主义祭祀的神父:“被压抑者,罪的观念,即资本主义本身,后者在无意识的地狱上偿付利息。”而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借助作为罪负(Scguld)[guilt/debt]功能的简单而复合的利息成为社会主义。”


让我们试着从这里引起我们兴趣的这个角度来继续本雅明的思考。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在把一种于基督教中已经在场的趋势推至极端的过程中,在一切领域中普遍化了那定义宗教的,分离的结构。如今,在牺牲曾经标记从世俗/亵渎之物到神圣之物以及从神圣之物到世俗/亵渎之物的通道的地方,存在一种单一的、形式多样的、无休止的分离进程,这一进程为使自身与自身分立而猛击一切事物,一切场所和一切的人类活动。这个进程与神圣和世俗/亵渎,神与人之间的停顿是完全没有差别的。就其极端形式而言,资本主义的宗教实现了纯粹的分离之形式,以至于没有留下任何可分之物。现在,一种无剩余的绝对的亵渎,与一种同样真空的和总体的献祭同时发生。在商品中,分离恰包含在对象/客体的形式之中,而对象/客体,则被分裂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并被转变为某种不可把握的神物。对已经完成、已经生产、或已经被经验的一切来说也如是;甚至人的身体,甚至性,甚至语言,也如此。现在,它们被剥离自身并被置入一个分离的领域,而这个分离的领域不再界定任何实质性的区分,在这里一切使用都变得不可能并一直是不可能的。这个领域就是消费。假如,正如先前暗示的那样,我们用“景观”这个术语来表示我们如今生活其中的资本主义极端阶段的话——在此阶段,一切事物都在于自身的分离中被展示——那么,景观和消费就是同一种使用之不可能性的两面。不可使用的东西,就这样被移交给消费或移交给景观的展示。这意味着,如今,亵渎已经变得不可能(或者至少意味着现在亵渎需要特别的程序)。如果亵渎意味着把那些被移置于神圣之物的领域的东西交还共通的使用,那么,处于其极端阶段的资本主义宗教的目标,也就是创造某种绝对不可亵渎的东西。


(未完待续……)


吉奥乔·阿甘本《亵渎颂》

I、从神圣之物到世俗之物(回复“91”)

II、作为宗教的资本主义

III、消费神学

IV、粪便、媒体与色情



关于泼先生

泼先生成立于2007年,是一个青年学术团体,致力于歧异情境之中的写作实践、学术思考和艺术行动。2010年设立泼先生奖,专注文本写作。2012年发起泼先生互助计划,挖掘艺术行动在当下的意义。2013年推出泼先生诗歌对照计划,促进语种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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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邮箱:fenre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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