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 | 论意义顺序:对象先于符号,还是符号先于对象?
摘 要
符号是“被认为携带着意义的感知”,符号就是人的意识与世界的联结方式。符号与意义构成三分关系,也就是意义分成“对象”和“解释项”。
符号与对象之间的顺序关系,究竟是对象先于符号,还是符号先于对象?一般认为符号是“一物代一物”,那么被代之物预先存在于实践之中。但是还存在另外一种方式,即筹划、设计、盘算等人类意义活动,反过来创造对象,符号在对象之前先存。第三种方式是符号与对象并存:艺术一游戏与梦一错觉,它们的对象并不存在,哪怕它们有经验内容,也只是比喻性的借用。
第四种存在顺序,比前三种更多地存在,也就是社群文化实现规定了符号与对象刼连接方式,即所谓约定俗成,或习俗,此时符号与对象“社群性”地事先共存。
关键词
符号;对象;顺序;艺术;习俗
1事实顺序与逻辑顺序
符号是被认为携带着意义的感知,而意义是意识与事物之间的关联,因此,符号就是意识与世界的联结方式。索绪尔把符号与其意指称为能指与所指,符号学的另一位奠基人认为符号的意义应当三分:符号载体、对象、解释项,实际上是把“所指”细分为两部分。这个分解非常重要,它打开了符号学的系统观,也使我们能清晰地分析对象,而不至于与解释项搅混。简单地说,对象与解释项的关系就类似于外延与内涵,埃科称对象为“词典意义”,解释项为“百科意义”,这个比喻很生动。当我们暂时悬搁内涵解释,符号意指关系,就是符号与对象之间的联系方式。
本文暂时不卷人符号意指中的层层复杂问题1,而只是讨论符号与其对象之间的先后顺序关系:究竟是对象先于符号,还是符号先于对象?这个先后关系至关重要:如果我们理解意义顺序为对象先于符号,那么符号就是客观先存于物要求并决定了的表现方式;如果我们理解意义关系为符号先于对象,那么符号就创造或决定了客观之物“待在”(becoming)的预定方式。
符号是用来表达意义的,总要先感知到有符号,我们才能解释出意义来,符号就是“被认为携带着意义的感知”。就这点来说,必须先有符号才能被解释出指称之物,因此,符号意义的逻辑顺序,必然是先有符号后有对象物。这是符号表意的题中应有之义,所以埃科认为符号的这两个阶段不一定称为“能指/所指”,而可以称为“前件/后件”2,他认为这是符号表意必然的“逻辑顺序”。
但是这只是指表达方式而言的。一般而言,自然而然的理解方式,是对象先行存在,符号代替它出场,这就是符号在欧洲中世纪经院哲学中的定义‘‘一物代一物”(Aliquidstatproaliquo)隐含的思想:符号的所指称之物,必是先于符号而存在。在我们的常识中,看来也是如此:必定先有物才能命名之。有佛才有佛像,有舍利才有宝塔,哪怕舍利不可求,代替佛舍利的其他遗物,总是建塔的原因。《论语·八佾》说“祭神如神在”,必有神(祖先灵魂)先在才祭神。这是一种“实存顺序”。在实践活动中,对象看起来必须先在,月亮升起在天,几千年的观者,或歌之咏之,或对之进行从神话到天文学的各种解释,甚至可以计划改造月亮,将来把月球变成航天中转站。这些都是月亮“先在”,才能进行的意义活动。
中国先秦时代,诸子百家都谈及符号思想,名实关系成为各家都关心的问题,名家则是集中讨论此问题。公孙龙的总结非常清晰:“夫名,实谓也”(《公孙龙?名实论》),谓即指谓,即指称,公孙龙子指出名是用来称呼实的,实指称已经实际存在的对象。名是人类加于对象之上的符号,沟通二者的就是指称关系3。这似乎是常识,无需深刻的思索。但是《庄子》却给了它一个更为戏剧化的演绎: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却拒绝,他的理由是“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庄子?逍遥游》)符号是宾,即外在的,非实在的东西,而实是主,是内在的实质。得到没有对象的符号,实际上是一场空,智者不取。成玄英注释说:“然实以生名,名从实起,实则是内是主,名便是外是宾。舍主取宾,丧内求外,既非隐者所尚。”4在名实关系上,在符号与对象的顺序上,对象为先,弄错了会做出愚蠢的事。
这看来不言而喻的常识,只是表面上如此,实际上问题比这复杂得多。本文将着重讨论的,恰恰是对象并不在符号之先存在,也并不比符号更为实在。许由的辞让天下,很可能是明白了这更深一层关系:对象不一定能跟得上符号,此时符号成为“无指称的符号”,他拒绝天下的理由应当是“名者,实之先也。吾将取先而无后乎?
2筹划的符号先行
在人类的符号表意中,可能更大数量的符号文本,意义过程是先有符号,然后才有对象,也就是符号反过来创造对象。此时符号并不是“一物代一物”,而是“一物造一物”,思维意义先行,对象依据符号的构造而生成。可以看到,所有人类的筹划、设计,是先有符号(例如设计图纸,或心里的想法),然后根据这符号,设法让对象“在场化”,例如按图纸制造机械,按心里的打算装修房子,按战略步骤布置战场,按菜单、点菜摆桌。符号在此时先于对象出现,在人类文化中,实际上这种符号先行才是正常顺序。如果说文化是一个社群表意活动的总集合,那么这个集合中的绝大多数活动,是符号比对象先行。有设计图纸才有制造,有计划才有执行实践,而且,在更加根本的意义上,有先验范畴才有时空概念,对象才有可能出现。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清楚地指出了人与动物在时间意义活动中的重大区别,在实践之前,人预先做出了筹划:“我们要考察的是专属于人的劳动……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起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想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5。思维的意义设计,对实践预先进行筹划,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一个重大特点。
人类意识进行的符号操作,有能力让符号意义先走一步,无需要求对象先行存在,也就是说符号不一定表现已存事物。例如,化学家用对已有元素构成的理解,可以创造自然界中根本不存在的元素,例如大部分的“超铀元素”。古人的龙、蛇二种说法,都会引发意义解释,只是蛇以现有生物为对象,对象在符号之先;龙则创造对象,对象需要根据符号的想法才能塑造出来。蛇是对象先行,龙是符号先行。这两种意义活动,是思维世界与实践世界之间的跨界活动,它们的运行顺序却相反。
筹划的意图,就在于跨界创造,筹划是符号在先的跨界意义,这就是阿奎那斯所说的:“思辨性知识通过扩张而变为实践”。思维和实践是意义的两个不同的领域,但都在人类意识的控制之中:诚然实践经验可以转化为意识活动的材料,但另一方面,思维中的筹划可以指挥实践的意义活动。动力性的互渗,使意识与实践能够分立又能结合。
它们最重要的区分,是对象的地位不同:对于这两种意义活动,对象肯定都要在场。例如火星这颗行星,离地球最近,容易见到。火星本身从古至今自然而客观地存在,古称“荧惑”,至今人类所知极少。人类用各种手段观察到火星的各种观相,人们也经常设想,当地球毁灭后,火星可以成为人类宜居之处。此种筹划能否实现,取决于未来的实践改造。一个宜居的火星,并不预先存在,而是人类计划的产物。
筹划在许多哲学家思索中,是人类意识最关键的功能,此时的意识作用最为明显。海德格尔一再强调“意义的问题,亦即筹划领域的问题”6,“意义就是这个筹划的何所向”,因为筹划本身就是意义的出发点:“因为领会于它本身就具有我们称之为筹划的那种生存论结构……领会的筹划性质实际组建着在世的存在”。海德格尔认为,人的领会与解释的对象,不是物本身,而是筹划中预期的“可能
性”,因为“解释植根于领会……解释并非要对被领会的东西有所认知,而是把领会中所筹划的可能性整理出来”。最后实在化的对象(例如按筹划做成的事),只是期盼中的这种“筹划可能性”的“实例化”。
这种“筹划可能性”听起来似乎比较抽象,伽达默尔的描述却非常明确:“理解的经常任务就是做出正确的符合事情的筹划,这种筹划作为筹划,就是预期,而预期应当是‘由事情本身’才得到证明”7。筹划可能性,实际上就是对此后可能出现的实践活动的预判。而实践本身是筹划符号意义的实例化。
正因为此,筹划是生产性的,它把片段的经验完整化,取得一种在局部意义上的事先整体性,即把片面零散的感知,综合成对象的蓝图。康德认为:“我们有一种作为人类心灵基本能力的纯粹想像力,这种能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了基础”8。思维先验的想象力,是筹划的关键。梳理零散经验,’从而把感知变为意义对象的依据。这种综合能力先于任何经验实践,意识的综合“有序化”能力,是意义世界的起源,筹划是想象跨越到现实的桥梁。
哪怕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是一系列复杂的意义操作所组成,也建立在筹划基础上。实际生活的每一步,都要靠思维来筹划。哪怕重复平凡之事,都需要筹划来调节,只有思维才能融通世界的纷乱和矛盾。正是依靠筹划,人类才能找到通向有效实践之路,按照一个目的把选择性决策组织起来。当然,无论何种筹划,依然需要在实践中落实对象才能证实,莫兰指出:“对于思想,人们经常忘记它是一种艺术,即是精确性和不精确性、模糊性和严密性相结合的一种游戏”9。有实践可能性的筹划,归根结底只是意识的意义操作,如果它不能落实到实在的对象之上,那就只是一场意识的游戏。
因此,筹划的重要内容,就是风险预判,即估计取效的可能性:在筹划中我们只能努力扩大可能性的领域,而不可能保证实现的必然性。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具体:我筹划明天早晨准时上班,此刻我尽可能估计到各种因素,如明晨的天气情况、交通情况等等。但是任何精打细算不可能把所有因素植入筹划之中,更何况估计也会有错。因此,筹划与取效,必然出现某种误差。对各种筹划,小到今晚选看某部电影,才能不至于无聊;大到如何策划某个战略部署(例如三天内“借到东风”),才能展开军事行动,这些都是只有部分可能性的事。如果筹划不够周密,或是本来就风险过大,如诸葛亮以脑袋打赌“借东风”,即所谓“出险招”,就会出现非常态的张力。
因此,为了减少风险,人们宁愿在熟悉的程式中筹划,也就是办事循规蹈矩,以减少单独筹划的不确定性。而最有把握的筹划,莫过于遵循已有程式。例如,对子女的教育,究竟学什么,如何学,更能让孩子一生前途有保障?这种社会性筹划实际上非常复杂,人们情愿遵循社群规范,大多数人的做法:参加奥数补习班、琴棋书画“兴趣班、”,父母的操心,实际上追求的是随大流而不操心。
因此,我们不一定要把符号的筹划作用看成人类的伟大成就。人用科学来改天换地,而且一切都数学化,数学上合理的对象,就似乎再晚必然会出现。无怪乎海德格尔叹息:““纯粹理性,……成为形而上学的引线和法庭,也即说,成为对存在者之存在、物之物性的规定的法庭。”10。现代之前,人类的意义世界是以神的品格筹划的,现在用科学万能的模塑替代,一切无法用数字化、实验化验证的方式,都被认为不真实。对科学的筹划能力信任到崇拜程度,人的精神活动反而趋于平浅单薄。
3艺术与游戏的符号先行
先于对象符号的一个大类,就是各种想象的产物:艺术、游戏、幻觉、梦境等,它们明显没有明确的对象,这些文本存在的根本特征,就是不跨界进入实践意义世界,因此它们是“无目的”的意义活动。但是它们与现实有各种瓜连,值得本文作比较细致的讨论。
艺术一游戏与梦一错觉,绝对不可能用来作实际意义活动的筹划,如此做的人经常被认为是疯狂。许多心怀叵测的方士军师,把主公的梦解释为异象,说成是上天代做的谋略筹划,结果经常是灾难性的。前文谈到的火星,可以作为人类筹划移的对象。但是火星更经常是幻想的假定对象,各种火星人人侵地球,或人类进攻火星的小说和电影层出不穷。但是在艺术中,火星只是一个比喻性的借口,想象只是模糊地借用这个对象。因此,在艺术想象中移民火星,与上一节说到的在实践筹划中改造火星,二者的“叙述”如出一辙,本质上却完全没有相同点。幻想艺术不一定要用火星作为对象,任何星球可以作为“艺术筹划”的对象,因为艺术符号文本本来就不需要真实的对象。
艺术想象的这个“跳过对象”特征,很多人注意到了,不少符号学家认为艺术的本质是“没有所指的能指”:巴尔特认为文学是“在比赛中击败所指,击败规律,击败父亲”;科尔迪认为艺术是“有预谋地杀害所指”。话很痛快,但是艺术的意义很丰富,解释项(内涵)可以对读者大有启迪,艺术的对象只是虚晃一枪。艺术是有意义的,只是多少“跳过了”意义的实指部分,钱锺书指出:接收者不能对艺术“尽信之”,又不能“尽不信之”。不能把“华词”当做“质言”,但是“知物之伪者,不必去物”11。
在这里暴露出索绪尔的两分法之不适用,讨论艺术的意义方式,只能用皮尔斯的三分式才说得通?12。一旦符号构成三分,就可以看到,艺术的特点是把对象指称尽量减弱减少,意义集中于解释项,二者似乎呈反比例:外延减少,让内涵丰富。用艾略特的名言来说,“诗的‘意义’的主要用途……可能是满足读者的一种习惯,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去,使他安静,这时诗就可以对他发生作用,就像故事中的窃贼总是背着一片好肉对付看家狗”13。他的说法与传统的观念,即认为艺术等于“有用的思想+吸引人的形式”,看法正好相反,艺术的意义只是虚晃一枪。兰色姆的比喻可能更明白,他认为诗中“逻辑上连贯的意义”,只是对诗的本质精神挡路:艺术的真正精神,就如跨栏赛跑,不断跳过构架意义14。
不能说所有的艺术符号都没有对象,画马或画牡丹,肯定指称了马与牡丹。但是可以说:艺术符号尽量跳越对象,尽可能与对象保持距离。追求神似,放弃形似,甚至形似可以少到消失。甚至艺术文本可以完全没有对象,如无标题音乐,如抽象绘画。
当然我们不能把摆脱对象的程度,当做艺术的定义,或评价艺术的条件。但是艺术文本至少必须有脱离对象的姿态。为什么学生精心制作的写生,不能算艺术品,而稚拙(无论是民间艺术的天然稚拙,还是艺术大师的有意稚拙)却常被观者欣赏。在雅柯布森的符号六因素论中,“自指性”(self-reflectivity),即让接收者注意符号自身,被认为是“诗性”(poeticalness)产生的原因15。但是诗性与指称性并没成反比,雅柯布森的看法“诗性与元语言性成反比”,他没有说“诗性与指称性成反比'的确是想得很周到。元语言性是意义的解读,而诗性主导的文本,却无法解释清楚,它并不直指对象。它只是提出一种意义的逗弄,一种意义的姿态,从而扩大解释项无限衍义之可能。司空图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16。苏珊·朗格说得更为玄虚:“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都有脱离尘寰的倾向。它所创造的最直接的效果,是一种离开现实的‘他性’”17。此中原因,正是由于推开了符号的直接对象。
无论是日常的,还是创造的,都是在意识中完成符号的在场化,这种在场化可以延伸到对象,但艺术想象很可能没有瞄准对象,暂时悬搁指称,很可能更有利于艺术的表现力:梵高天空中旋转的星,是不可能有对象的想象,达利的流动钟表,也不可能有对象。平庸的艺术家无法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就在于他们的想象不敢脱离对象。
的确,如果完全抛开与经验的联系,完全不借用经验材料,想象无法单独发挥功能,就会解脱为排除与对象的连接的幻想。幻想构筑出来的世界就会很离奇荒唐。在梦中,在各种幻觉状态中,想象与对象就只有松弛连接,经验材料被任意处置,文本不合常规不合逻辑。艺术想象并非必须依靠在意识中关于对象的经验?悬搁筹划等实用目的,放开经验的束缚,艺木想象就更为自由。意识虽然利用经验,但如梦境并非必需关于对象的经验,就能充分发挥创造对象的自由。清醒的想象,与白日梦式的幻觉,最大的分别就在于对对象经验的依赖程度。不依赖经验依据的幻觉,可有意对抗筹划的“实践可能性”,艺术可以成为无目的自由思维,柯勒律治对imagination与fanciy,做了仔细区分,但是他对fancy的描述是“机械的”(mechanical) “被动的”(passive),有点类似我们对“冲动”的理解。柯勒律治理解的fancy,不同于本文讨论的“幻想’’(fantasy)18。
艺术符号尽可能避免直指对象,电影中各种恐怖血腥,或有碍观瞻的场面,因为只是艺术表现,无所指而“不真实”,观众早就学会保持“意指距离”。这些场面一旦出现在新闻联播中,就有具体对象,观众就无法忍受,因此必须打上马赛克。场面相同,不同体裁受制于“马赛克双重标准”,原因是艺术符号推开了对象,而纪录片或新闻转播表现的对象十分明确,也就失去了表现自由度。
瑞恰慈称这样的“诗歌语言”为“non-refer-entialpseudo-statement'钱锺书译此语为“弟无实指之假充陈述”,而且进一步提出,此说法与茵伽顿(Romanlngarten)的“貌丨以断语”(Qua-si-Urteile),或者奥赫曼(Richard·Ohmann)的“伪言语行为”(quasi-speechact)类似。但是钱锺书认为中国古籍《关尹子》关于“无实指”的说法,更明确而生动地说出了这种艺术表意特征:“比如见土牛木马,虽情存牛马之名,而心忘牛马之实”。也就是说,似乎有对象,实际上没有,“心忘牛马之实”。
4社群文化的共存关系
除了上面说的对象先于符号存在,符号筹划创造对象,想象中符号对象虚化;还有第四种存在顺序,即符号与对象“社群性”地事先共存,也就是社群文化实现规定了符号与对象的连接方式,既不用符号去代表实存的对象,也不允许符号去创造对象。在农村结婚,新娘必须全身大红;在城市结婚,新娘必须白纱衣冠,这不容个人挑选。一位网上经常冒出来人物,被叫做“键盘侠”;作弊的点赞者,被称为“水军”;不存在的捧场粉丝,被称为“僵尸粉”。这些并不是我的选择,而是网络社会社群的规定关系,我不得不采用这些命名,并不是我选择这类称呼,而是我必须采用通用的说法,才能与社群的其他人交流,让别人知道我在说什么。此时符号与对象之间的顺序关系,无论是逻辑关系,还是实存关系,都已经先于我这次使用的意义表达,关系先于使用而存在,可以说符号与对象是同时先在之物。这是第三种存在顺序,可以看到文化与仪式的大部分表意关系遵循这样的顺序。
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不存在私人语言”。同样,在文化礼俗中,在公众场合,也不存在“私人符号表意”,符号及其对象的关系(包括其顺序)都已经预先存在于社群的意义惯例之中,不由我们挑选,那样他们之间的先后关系,就是实际上的共时存在。
社群化的筹划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个人必须把自己的经验储备与社群经验融合,才能明了他的筹划冒了多少风险。他的尽心筹划,大部分情况下只是与社群习俗之间的微调,他甚至对自己在遵从社会习俗,并不自觉。只有当他身处某种全新的环境(例如到异国生活),他才会非常自觉地明白,他必须在自己的筹划,与异社群的习俗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从而设计出适当的实践方案。
艺术跳过对象,或许使艺术不成为人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人类生活离不开仪式,而仪式往往是“历史性符号惯例”,它们曾经有对象,只是在遥远的往昔,现在成为一种无对象的意义关联:人类文化的社会关系中,各种似乎有像似性的动作关系,实际上是历史上的矣指符号留下的陈迹:例如脱帽点头,或举手敬礼,原是中世纪骑士途中相遇,脱下头盔,搁开武器,举起空手表示没有敌意。现在的脱帽敬礼,或挥手示意,已经失去对象,只是意义如旧。
无对象的仪式符号之间,与有对象的实践,二者之间的边界不一定很清晰,有时对象的存在成为文化符号剧烈变形时的维系。例如体育比赛的抛铁饼、射箭、射击、拳击、格斗,与真正的战斗之间,实在是非常相似,实际上可以互相直接转化,射击选手可以直接上战场作狙击手,因此体育的“无对象”,实为一种“对象虚焦”,暂时只当符号的对象不在而已。近年文化研究,称这种关系研究为“文化拓扑学”,也就是研究关系形式的各种变体。最为人所知的例子,是福柯关于社会“圆形监视”结构的研究,当圆形监狱的监视在现代变形成闭路电视,形状已经无法再辨认,但是构造关系依旧。这里卷人的符号对象虚焦,形成大规模的文化拓扑关系。这个概念进一步扩大,可以形成符号本身形状的变异,即成为“概念比喻”,例如演化成如今网络上常见到的“人肉审判”。此时符号形式的变异如此巨大,以至于对象的先存性又重新占了上风,成为理解意义的前提。
参考文献
1.宗争.符号现象学何以可能?[J].符号与传媒,2017(2):10-21.
2.唐敏,唐小林.一场远未结束的论辩:再论镜像符号及其对自我的建构方式W?符号与传媒,2017(2):193-204.
3.庞朴.中国的名家[M].北京:宁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0:89.
4.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25.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78.
6.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节庆,译.熊伟,校.北京:三联书店,1987.
7.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272.
8.康德.纯粹理性评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A124节.
9.埃德加.莫兰.迷失的范式:人性研究[M].陈一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4.
10.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三联书店,1996:884.
11.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卷[M]?北京:三联书店,2007:167-168.
12.彭佳.艺术的符号三性论[J]?当代文坛,2017(5):52-56.
13.EliotTS.SelectedEssays1917-1935[M],London:Faber&Baber,1932:125.
14.RansomJC.CriticismasPureSpeculation[G]//MortonDZabel,ed.LiteraryOpinionsinAmerica.NewYork:Harper,
1951:194.
15.罗曼.雅柯布森?语言学与诗学[G]〃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81.
16.司空图.与极浦书[G]//于民,孙海通,编著.中国古典美学举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482.
17.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55.
18.ColeridgeST.TheBiographiaLiteraria[M].London:J.M.Dent&Sonltd,1975.
编辑︱金高阳
视觉 | 欧阳言多
往期精彩:
如果这篇论文给你带来了一点启发
请点个“在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