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苦头孢皮试久矣

头孢皮试和很多医疗行为一样，没有科学道理和证据，却因为习惯而顽固地存在着。对此，我经历了无知、新奇、认清、致力废除的漫长过程，但并没有明显的实效，直到现在，国家卫健委出台了文件，才似乎见到曙光。

我1992年毕业工作，一直到1997年，这期间我对头孢做皮试从没有过丝毫的怀疑，一代代传下来的常规动作，理所当然的规则，不做皮试倒是不能容忍的差错。

1997年，我到武汉协和血研所进修一年，第一次看到打头孢居然不做皮试，当时就惊了，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啊！然而，也仅仅是新奇而已，当时还不知道循证医学，也不知道协和这么做的背后证据究竟是什么。

1998年到2009年，我虽然已经知道协和医院头孢可以不做皮试，但在自己的临床中从来就不敢不做皮试。怎么能和协和比呢？人家庙大底气足，出了事也可以扛过去，我们能吗？扛不起啊！

2009年后，我开始做行政管理工作，加上对循证医学的兴趣越来越大，直到完全皈依。大约在2014年左右，我了解到了关于头孢皮试的一些循证证据和新观点。

头孢发生过敏反应的概率是1-7%，其中，严重的过敏性休克的概率非常低，仅有0.0001-0.1%，可谓万中无一。

同时，头孢过敏的半抗原---主要决定簇与次要决定簇尚不明确，皮试与实际过敏的符合率也非常低，<30%（青霉素大于70%）。皮试阳性不一定会过敏，阴性也不一定不过敏，那这种皮试还有什么意义呢？

2013年，国外做了一个头孢皮试预测价值的大样本前瞻性研究，共1421例使用头孢者，74例（74/1421，5.2%）皮试阳性，但没有一例用药后发生过敏；反而是皮试阴性的有4例发生皮疹、瘙痒等反应。这个研究以可靠的证据否定了头孢皮试对过敏反应的预测价值。

日本于2004年废除头孢皮试，理由主要是：没有可靠的方法、美国不做皮试而过敏发生率反而低于日本、皮试阳性率远远高于实际过敏率、药品质量已经大大提高。

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头孢都不做皮试了。

所以，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做皮试呢？

我大约在2014年和药学部一起推行头孢不做皮试，发了正式文件。阻力非常大，并没有特别的理由，习惯和免责而已。几十年的习惯一朝而废之，岂是易事！而万一发生过敏，谁能负责？

况且，国内发生过多起不做皮试而输掉官司的案例。有一则《北京“黑医生”未做皮试便注射过期头孢致患者死亡，获刑七年》的报道，标题中赫然有“未做皮试”四个字，但仔细看报道，法院判的是“非法行医罪”，并没有对头孢未做皮试做出判断。然而，有几人会认真看内容呢？大多数人看了标题就认定不做皮试是原罪了。标题党新闻害人不浅，至今没有根本改善。

我们虽然发了内部正式文件，临床上并没有严格执行。除了习惯的力量和免责思维外，还有一个堂皇的理由是，国内大医院都做皮试，国家也没有统一规定，我们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期间又发生了一起纠纷。儿科一患儿发生头孢过敏（皮疹），恰好未做皮试，家属要讨个说法。我和医疗部、药学部、护理部一起，和家属沟通。我们拿出了中国药典、说明书、循证文献，努力说明头孢可以不做皮试，国家药典都没有规定要做皮试；而青霉素类药物从药典到说明书到部门规章都规定必须做皮试。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那位家长是市文化界人士，他表示看不懂这些医学文献，他只知道上面提及的那个报道，未做皮试的医生被判了刑。

我找出那份报道和他一起研读，判词里并没有说未做皮试是错误的。但他一口咬定，标题已经说明了一切。

没有办法，就算遇到了秀才，有理也说不清。最后，我们还是免了他的医药费了事。

那以后，这件事就更难管理了，大家凭自觉吧。我也渐渐灰心，不再抱有希望。

没想到，今年卫健委突然出台了一个头孢类不需要做皮试的文件。

这个文件的出台对于中国医界是一个重磅事件，它的背后凝结了许多医学专家的心血，内中辛苦，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华山医院院感专家杨帆教授在宣传这份文件时这样形容：兼具行政权威和科学权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整个的推动中，国家卫健委的敢于担当实属不易。

按说，国家卫健委都明确出台了文件，推行应该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了吧。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习惯的力量绝不是卫健委一纸公文就可以一夕改变的。

据我所知，目前国内大多数医院还在做头孢皮试，大家都在观望。

我院第一时间向全院发了卫健委的文件，重申取消头孢皮试。大多数科室真的取消了，医生们还有恋恋不舍者，护士们却一致欢呼。

但还有少数科室少数医生坚持要做皮试。这种顽固简直不可理喻，究竟怕什么呢？难道连国家卫健委都信不过？难道非要党中央国务院发文才行？

前不久发生一起奇异的不良事件。某病人做了头孢皮试阳性，却阴差阳错地把药打进去了，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也完全没事儿。事实告诉我们，阳性不一定会发生过敏，循证医学诚不我欺也！

以这起不良事件为例，我院多部门再次强调，坚决落实卫健委文件精神，全院范围取消头孢皮试。对尚留恋于皮试旧习的科室将进行连续实时监控，做皮试者一个个请来喝茶，不信管不下来。

我在医院群里点评道，头孢不需要做皮试，有坚强的循证证据，有明确的国家政策，有利于减轻护理负担，有利于降低AUD，有利于病人今后的用药选择，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不符合陈旧的习惯而已，没有任何理由不予以彻底的改变。各科护士长们纷纷点赞，天下苦头孢皮试久矣！

尚方宝剑在手，这回应该可以做到吧？十年心愿，一旦得偿，我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