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向花低头
早春时节,江畔的梅花开了,淡黄的腊梅,艳丽的红梅,有寒香盈袖。午后,天空落了小雪,空气清冽如甘泉。雪中的梅花就格外好看,仿佛穿着红衣的女子立在雪中,贞静、高洁,别有风骨。
让人想起丰子恺先生的画,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梅树下,仰着头赏梅,白雪落红梅,有动人心魄的美。寥寥几笔,散淡雅洁,道不尽的意趣,仿佛一阕宋词。他说,一生知己是梅花。画家此生以梅为友,清气满怀。
梅花没有谢了,已经到了立春,水边的垂柳最早听到了春的消息。柳枝上立着一排排鹅黄的柳芽,圆圆的小绿豆一般,仿佛一群胖乎乎的小娃娃,排着队,小手拉着小手,站在枝头。不几天,圆圆的小绿豆就伸直了腰身,小小的柳芽都萌发了。这时远远望去,江畔就笼罩在一片鹅黄色的柳烟里了,你忽然就明白一个词“柳丝如烟”。
微风吹在脸上,少了几分寒意,柳丝在春风里肆意飞舞,就想起吴冠中先生的一幅画《春如线》。千丝万缕的线条铺满画面,如急雨,如裂帛,如彩绸,如春风。再点染几滴桃红,几丝柳绿,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无数线条,不就是“万条垂下绿丝绦”吗?画家用抽象的线条表现柳枝和春风,多么奇妙的构思啊。
春风一吹,把花儿都唤醒了。
粉红的桃花,像是乡间要盛装出嫁的新娘,她脸上的烟霞比桃花还要艳丽。诗经中言: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在桃花盛开的季节,美丽的女子要嫁去夫家,与他牵手一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雪白的梨花立在白墙黛瓦的屋前,我和妹妹在树下玩耍,一阵微风吹过,花瓣落了我们满身,妹妹伸着小手去接花瓣,还笑眯眯地问我,姐,梨花像不像雪花一样啊?那时,站在花树下的我们不知道各自的命运,一转身,花丛中的我们,都不见了。
春天里,我去湘西凤凰看望一个人。沱江畔开满着雪白的七里香,朵朵素净,清芬暗盈。我采了一束七里香敬献在沈从文先生的墓前。我记得沈先生说:“我学会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其实,沈先生,是您教会我认识美,理解人生。是您的文字,牵引我走进文学的青草地,我才闻见了花香,听见了鸟鸣,看见了碧水连天。
江水清澈见底,湘女的歌声燕子一样徘徊在水面,坐在水边的大青石上,读您写给兆和女士的书信,听见您说:“三三,你若坐过一次这样的船,文章一定写得更好了” “三三,我回来时,我不会使你生气面壁了。我在船上学会了反省,认清楚了自己种种的错处。只有你,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碧水初生时,我读到尘世最美的情书。只有你,方那么懂我。茫茫人海能遇见相互懂得的人,是上苍的恩赐。她欣赏他的才华,懂得他的良善、正直、倔强、痛苦,从而怜惜他,敬重他,疼爱他,荣辱与共,相惜相怜。在七里香开满江畔的春天,我看见在沱江畔漫步的他们。
《红楼梦》中写芒种这一天,大观园里的女孩们忙着送花神。其实,在我国的江南水乡,至今保留着这样的习俗,还有祭祀花神的庙宇。芒种过后,春天就结束了,花儿慢慢凋谢,夏季将要来临。这一天,是大观园里闺中少女一大盛事,所有女孩都打扮得花团锦簇,好像要和花儿比美一般。她们将各种五彩缤纷的彩线和丝带一一绑在树的花枝上。书中写到:“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送花神,是东方文化里一种典雅唯美的情怀。送别春天,也是少女们在惜别自己短暂的青春。
我们看得见繁花盛开,碧水初生,也看得见花谢花飞,落英缤纷,这是一瓣绚丽的生死美学。这也就是人生。
静夜里,翻阅老树的画,穿长衫的人立在花丛前,背着手,低下头,独自轻嗅着花儿的芬芳。花香袭人知昼暖,陶醉之极。画旁有诗:“名利来了总还去,此生只向花低头。”令人莞尔,说得真好,多么骄傲。其实,我也是那个画中人,此生只向花低头,只向世间一切美好的生命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