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 | 废名与周氏兄弟
(本文摘选自孙郁《在民国》(修订版),标题为编者所加。)
孙郁/文
周氏兄弟之外,《语丝》的高手还有几位,废名是其中的一位。
废名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县人。1922年考入北大预科,1924年进入北大英文系。虽学的是英文,但对汉语颇为敏感。入北大以前,他就喜欢上了周作人,后来遂成了周作人的学生,关系一直很密。他最早在《语丝》上写文章是1925年初,多是些随感、诗、通信等。《语丝》火热的时候,也正是他与周氏兄弟交往较多的时候。鲁迅、周作人日记多次记有废名来访的情况。在这位初入大学的学生眼里,周氏兄弟的学问和文章,是别人所不及的。《语丝》里出现的废名的短章,明显受到了老师的影响,只是过于晦涩,不像鲁迅、周作人的作品那样酣畅罢了。
废名学习英文和外国文学,却未受到洋八股的影响,文字追随着六朝之人,我想是周氏兄弟文体的影响使然的。在鲁迅与周作人之间,他更喜欢后者,但前者的个性精神与怀疑意识,他是颇为感动的。
在一篇评论《呐喊》的文章里,他有着新奇的感受,每个人物,几乎都深化在他的脑子里,欣赏、赞佩的语句是多的。不过鲁迅的那些句子,常人难以学来,倒是周作人的冲淡之笔,让人有温暖之感。所以废名在《语丝》上的文章,仿佛是跟随老师学徒时的练笔,蹒跚地走几步,摇摇晃晃之间,也透出真气,古奥与深切的东西都有了。看他的那几篇《无题》,都清瘦冷峻得很,有的笔锋亦多峭丽,渗透着寒气,像从幽谷里走出的道人,飘飘欲仙,神态超凡。《语丝》因为有了这样的作者加入,品位上就更为不凡了。
我总以为在文体的因缘上,他的气质更易和鲁迅接近,但因为性格里儒生的气质过浓,他反而和周作人靠得很紧了。鲁迅内心的惨烈和孤傲,也吓走了一些青年。因而废名只是远远地看着,要贴近鲁迅,谈何容易?
1927年4月,他在《语丝》上发表了《忘记了的日记》,谈到了鲁迅先生:
我近来本不打算出去,出去也只随便到什么游玩的地方玩玩。昨天读了《语丝》八十七期鲁迅的《马上支日记》,实在觉得他笑得苦。尤其使我苦而痛的,我日来所写的都是太平天下的故事,而他玩笑似的赤着脚在这荆棘道上踏。又莫明其妙的这样想:倘若他枪毙了,我一定去看护他的尸首而枪毙。于是乎想到他那里去玩玩,又怕他在睡觉,我去耽误他,转念到八道湾。
自鲁迅离京之后,废名几乎和鲁迅失去了联系,完全成了周作人的座上客。他到八道湾之频,不亚于钱玄同等人。那时周作人旁边的人,对鲁迅多有微词的。废名或许也受了影响,文章中常见讥刺鲁迅的地方。在上海的鲁迅,知道了这些,也有一些愤愤然,以为是周作人的走狗。《语丝》看似一片净土,实则也有着诸多的紧张的。
废名的远鲁迅与近周作人,有诸多值得一思的地方。鲁迅的冷峻和惨烈的文风与他的性情太远是一个因素。周作人与人相处比鲁迅要儒雅,加之书香味浓,很易引人。废名和周作人都不善于人际交往,对世风只有态度而无眼光,唯谈乡俗与古物,及域外文明殊有兴致,故彼此心心相印之时过多。
看废名的作品多是远离热闹的山林古道,旧事远梦,与他的老师周作人有什么地方颇为相似。他在《语丝》上刊出的短文都安静而怪异,写祠堂、城墙、天灯,都罩着一种幽玄之气,文笔神异。废名不忍写血气的东西,反而神往于静谧的天地。他笔下的情境都像被什么过滤了一遍,杂质的东西甚少,像一个老僧冷冷地打量着世界,暗淡里有悲悯的东西。周作人在文章里喜谈古希腊与日本文明,那其中就有超功利的东西。其中的宁静与古远,大概也吸引了废名。废名文章中偶尔也暗袭周氏遗绪,在氛围上有重合的地方。我读废名的文字觉得清瘦而秀雅,毫无士大夫的痕迹。虽常写草木村落,小桥流水,却不落入俗套,有仙风道骨,跨俗于世。他善于独语,心绪缠着乡愁,而调子却一反古人的沉郁,有时让人想起法国米勒诸人的绘画,寂寞的天地间有着无边的爱。
周作人的散文中偶能看到类似的意象,而废名却将此放大,从周作人出发,又高于周作人,实在不易。《语丝》有了他的加入,就多了新奇的东西,周作人一派的力量大增,林语堂、顾颉刚、江绍原等,受到周作人的影响,都比鲁迅要多。
说起周作人何以比鲁迅那么易让人接受,废名后来有过交代,不妨作为一个注解。他这样写道:
鲁迅先生与岂明先生重要的不同之点,我以为也正就是在一个历史的态度。鲁迅先生有他的明智,但还是感情的成分多,有时还流于意气,好比他曾极端的痛恨“东方文明”,甚至于叫人不要读中国书,即此一点已不免是中国人的脾气,他未曾整个的去观察文明,他对于西方的希腊似鲜有所得,同时对于中国古代思想家也缺少理解,其与提倡东方文化者固同为理想派。岂明先生讲欧洲文明必溯到希腊去,对于希伯来、日本、印度、中国的儒家与老庄,都能以艺术的态度去理解它,其融汇贯通之处见于文章,明智的读者谅必多所会心。鲁迅先生因为感情的成分多,所以在攻击礼教方面写了《狂人日记》,近于诗人的抒情;岂明先生的提倡净观,结果自然的归入于社会人类学的探讨而沉默。鲁迅先生的小说差不多都是目及辛亥革命因而对于民族深有所感,干脆的说他是不相信群众的,结果却好像与群众为一伙,我有一位朋友曾经说道:“鲁迅他本来是一个cynic,结果何以归入多数党呢?”这句戏言,却很耐人寻思。这个原因我以为就是感情最能障蔽真理。而诚实又唯有知识。(《周作人散文钞·序》)
我们读这一段话,至少可以明白如下的看法:废名的赞扬周作人,一是有“净观”的态度,二是有渊博的学问。这两点对青年废名而言,正是心仪之所。我们不能说废名不对,但亦应看到明显的缺失。只从纯然的书斋视角打量万物,固然不失佳态,但对于中国这样古老的王国,没有冲荡的气韵和大爱大悲之勇气,是难以冲破苦难的罗网的。
实际的情况是,《语丝》里的文章,鲁迅的受众面要多于周作人。后者限于知识群落的喜爱,鲁迅的文章则青年学子、社会青年均能接受,且崇拜者甚多。以气夺人,以情动人,以境洗人,这不仅周作人难以做到,废名也难以企及吧。
(《在民国》一书现已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各大网店书城均有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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