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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志 | 婆婆纳:诗意的蓝色妖姬

2016-12-23 杜怀超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人文书托邦


然而

即便懊悔

青春那苍白的管家
带着他所有的扈从紧随在我脚后


我却深幸我曾爱你

——想想那
让一株婆婆纳变蓝的所有阳光!


——王尔德       




婆婆纳


拉丁文名:Veronica didyma Tenore


一年至二年生草本植物,有短柔毛。茎自基部分枝,下部匍匐地面。三角状圆形或近圆形的叶子在茎下部对生,上部互生,边缘有圆齿。早春开紫红色小花,单生于苞腋。果期3-5月。



杜怀超 | 文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叫婆婆纳。


当那漫天卷地的绿层层翻卷上来,不断撞击我的眼帘时,我彻底坍塌了,人生的迷茫、生存的忧患和物质的欲望还有抛不开的名利瞬间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是这些蓬勃的生命,充满无限碧绿的生命个体。


清淡、素雅和纯净以及天地间的大美都在其中了。




好个疯狂的婆婆纳!


密匝匝的,绿绿的,匍匐着繁盛在寂静的远离尘嚣的这片原野上。这种生长到极致的植物,生命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绿得重,长得盛,抵达巅峰,之后便是悬崖深谷。


我去过兴化,看过那传说里的铺天盖地的戴窑油菜花开。所有的花中,我最见不得油菜花开,花开时绚烂之极,直到最后曲终人散,落个凄凄惨惨戚戚之黯淡光景,满地落英,无数愁容。恰似泰戈尔所言,死如秋叶之静美。


我不知道如此葳蕤、蓬勃的婆婆纳,遗世独立在这苍凉的原野上昭示着什么。现在,这片原野一片苍茫与寂寥,偶然的声响只是上空疾飞的鸟群。


列车短暂停息的片刻,我透过车窗细细打量这卑微的植物,小而圆的叶子,点缀着一小朵一小朵米粒般大小的蓝花。那种蓝,是湛蓝天空深处的蓝,是大海中心的蓝,是蓝布花裙中央的蓝。



匍匐生长的婆婆纳,在空旷的原野上,似乎天空低下了身子,大地挺起了胸膛,天地间唯有这无人喝彩的婆婆纳,汲取天地之精华,绽放出惊世骇俗的美!任何一位过客看见了,我相信都会为之疯狂。


或许,正四处漂泊奔走的人,在一刹那会有永恒的思考。沿着婆婆纳,我回到故乡。我在故乡再次看到了她的笑容,看到了素朴与卑微的一种叫婆婆纳的野草,她远远地躲在农人心门之外。我走在坍塌得露出脊梁与白骨的阡陌上,凝视着一路的婆婆纳。散漫或密集的婆婆纳啊,如大地厚实的绿衣,覆盖在这打满补丁的大地上。


每一片荒芜,就是一块补丁,一个看不见深浅的伤口和无法言说的痛。婆婆纳,这样细腻地审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然后默不作声地弥补一切,之后,在绿色的世界里,伸出一朵或者两朵蓝色的火焰。



婆婆纳的名字最早见于明周王的《救荒本草》一书,可谓历史久矣。可是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谁看见过她的面容?在幸福的时刻,谁会看见俯身于地面的植物?颇有意味的名字,谁能解读?我至今也无法参透婆婆纳的隐喻。


婆婆纳,给人的第一感觉,她不是一种草甚或是一株野草的名字,而是一位亲人的名字,是呼唤亲人的音符。


婆婆—哪—婆婆纳—是乡村古树下在做针线活的婆婆,是缝补着日月的乡间农人。婆婆纳,这个有着苍老意味的名字,嵌着个充满母性的动词—纳。纳鞋子,给远行的游子,给膝下的孩子;纳鞋垫,给待出阁的女子,或者远方的小伙子。


然而我最担心与最爱想象的是“婆婆”和“纳”的组合与融入,这呈现的是一个沉重与沧桑的劳作过程,生锈的顶针,赭黄的笸箩,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夕光下的黄昏……我曾经听祖母说,大地上每一株植物,都是一盏灯;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都是一个人的魂魄;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都会对应着一个人。我想知道,这婆婆纳到底会是谁呢。祖母,母亲,还是我?繁星点点的婆婆纳,是祖母手中密密麻麻的针脚,缝补着乡村的时光之衣,缝补着大地上的裂口。而盛开的蓝色花朵,像个人性的容器,盛满梦幻之美。


对婆婆纳的理解莫过于 16 世纪初期的王磐了。他在编辑成书的《野菜谱》里把她唤作破破衲,还编了首三字谣:

 

破破衲,不堪补。

寒且饥,聊作脯。

饱暖时,不忘汝。

 

这破破衲是如何变脸成婆婆纳的呢?


一说其叶如衲,故而得名,有人说其果实与婆婆针线用具相类。江淮有儿歌:“婆婆辣(纳的谐音),婆婆辣,揪掉你的头,掰去你的杈,看你对我小媳妇还辣不辣!”这是过去童养媳对地主婆血泪的控诉了。旧社会的童养媳,和婆婆纳有何区别?一样的卑微、渺小,谁也不会在乎她们的,她们就如地上爬行的蚂蚁,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可惜那些女子,纵然千般姣好,又怎敌俗世尘埃?偶尔的寒风冷雨,甚至一阵秋风扫过,生命便萎然飘零。如此这般,是否她的名字是一种呼救?婆婆,请手下留情啊!


乡间野草中带有“婆婆”二字的还有婆婆丁和婆婆针。婆婆丁就是蒲公英,采撷过蒲公英的人都知道,蒲公英的主根突出,经年的根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似一根铁钉,钉在大地的肌肤上,给人以疼痛之感。



婆婆丁,蒲公英


而婆婆针就是鬼针草,顾名思义,其样态可想而知了。这么多的“婆婆”字样,有谁知道她的前世今生?



婆婆针,鬼针草


世间每一种草总是充满着隐秘的深意或者意境,如这婆婆纳。圆形的绿叶,蓝色的花,密集的簇拥,这一切看似是上帝的造化,是与生俱来的姿势,是生长在大地上的背影,实际上背后的故事充满着无法探知的神秘与精巧。


我国在明代已经有婆婆纳这个称呼了。旧时采婆婆纳,是民间抵御灾害的活动之一,尤其江淮地区。“婆婆纳”,又称“破破衲”,一种野菜。明《救荒本草》曰: 生田野中,苗拓地生,叶最小,如小面花黡儿,状类初生菊花芽,叶又团边,微花如云头样,味甜。”灾年乏粮,夏历二月,采其茎叶,可充饥。食法:“采苗叶炸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明王磐《野菜谱》有《采破破衲》歌:“破破衲,不堪补。寒且饥,聊作脯。饱暖时,不忘汝。”


江淮民间挑野菜的少年,常模拟童养媳口吻,边挑边唱:“婆婆辣(纳字谐音),婆婆辣,揪掉你的头,掰去你的杈,看你对我小媳妇还辣不辣!”


婆婆纳,居然有这许多奇怪的名字,是我们打破头也无法构思出来的,卵子草、石补丁、双铜锤、双肾草、桑肾子等等,更为神奇的是,一系列的名字居然涉及人类的根本,从内心出来,以肾脏的名义生长。婆婆纳,难道是一种关系到生命的草族,是我们生命的保护神?圆形的形状,是否代表着世间圆融的佛家境界,密集生长是否对应着大地上每一匆匆行走的过客?



苍耳:消失或重现

杜怀超  著

978-7-300-23432-8

45.00元



这不同寻常的植物,居然以草的形式在民间行走,匍匐着,贴着泥土,以最卑微的角度。也许,世间最伟大的事物,总是以最卑微的形式出现。如凡·高,画出震惊世界的画作,却以猥琐、贫困和潦倒、自尽的形式存在,直到他逝世后,人们越过生命、物质和鄙夷、不解甚至是诽谤,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向日葵那艺术的、惊艳的光芒。


这是超越时间与世俗的惊奇,是一种时间无法解读却不能否定的、无法企及的高度与境界。在向日葵的天空下,凡·高与艺术很近,与自然很近,与物质很远,与烟火很远。窥探婆婆纳,你还会发现她的性格迥异,淡,凉,是看淡时间的灯红酒绿,还是悟透人间的世态炎凉?就把淡定与炎凉收拢于一簇绿色里,收拢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然后从草丛中开出一枝蓝色的花朵,好似婆婆们手中那根闪亮的长针,沿着乡间裸露的大地,沿着荒原苍凉的背影,开始一针一针缝补,缝补这个原野、这个乡村以及生活在世间的人们。


因此,婆婆纳是一种药,一种医治肉身与世态炎凉的草药,火与光、精与血的琥珀,抵达身体,抵达经血,抵达诗意生活的大地。但我更青睐婆婆纳本身,还原于生活,还原于植物生命的本身,人与物,物与人,两者有何界限?人与物,都在各自生活的轨道上存在着,草有草的草场,人有人的家园,互相依赖,互相陪伴。人与植物,本身就是两个不同的宇宙,谁能跨入两界?可惜,自以为聪明的人们,总是以自己的解读为是,看着果实形状酷似老婆婆做针线用的笸箩,两面各有凹槽,如细密的针痕,就将其命名为“婆婆纳”。更有善于联想的人,把花朵作细腻解读,花瓣中较大的是“婆婆”,接纳较小的位于内侧的“媳妇”之意。


这充满人情味的名字,似乎可看成人类自身的隐喻。中国传统特色的家庭关系中,婆媳关系最难解开,人类把钥匙交到自然的手中,就如婆婆纳,贴着地面,低调、谦卑、贤淑与美丽。而我则更喜欢把婆婆纳想象成乡间的小媳妇,在青砖灰瓦、古色古香的江南建筑中穿行,摇曳的身姿,化作那块飘飞的蓝色印花布,那抹无法抹去的深蓝。



我不是色彩学的专家,但我不能不谈谈婆婆纳的蓝。俯身细看婆婆纳,你会发现蓝色花瓣中勾勒着深蓝的脉络,犹如青花瓷,高洁与淡雅,还有神秘。从植物学中得知,自然界中蓝色的花朵是很罕见的。


这低处绽放的婆婆纳,微小的蓝,卑微的蓝,用一只稚嫩的小手,在大地上擎着,给谁看?飞鸟?疾飞的背影只看见远方的碧落。给行人?他们只关注那些灯红酒绿。但婆婆纳,那闪烁着灵魂之光的花朵,在最低处开放一片蓝。蓝得透明,蓝得纯粹,蓝得生动。她有着海的影子,是否是立体的海?从辽阔中凝结成一朵,有着浓盐的味道。或许是来自西藏的天空,撷取一片蓝,干净,澄澈,深邃。


张爱玲一生与蓝分不开。在她的作品中,蓝色是人生的无常,是神秘的影子,是无法言说的忧郁与苍凉。


在《私语》里,张爱玲引用 BeverleyNichols(贝弗利·尼克斯)的诗:“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她说:“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她写道:“丛林里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地响……”极具天分的张爱玲,于小说作品中融入蓝的意象,包裹着她对人生的思考和对人性的暗示,道出她对生命的独特感悟,看似随意,实则透着深重的心机。


我得仰望婆婆纳了。在看惯艳丽的大红大紫之后,在经历高山深渊之后,人的一生,必须学会贴着地面飞翔,像婆婆纳般,匍匐着,从平淡中,开出自己的蓝。没有功利,少去世俗,任其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大师阿布雷希特·丢勒在《青草地》中说:“受自然的引导,不要丢掉这一点,别指望自己抛开自然的引导还可以做得更好,你将会被引入歧途。因为真正的艺术就隐藏在自然之中。”



丢勒 《青草地》


人,要是以自然的姿态,以一株植物的方式存在,你将会发现本真的自我。繁华落尽见真纯。


让生命开出蓝,或许我们对着深爱的生活或爱人会更添几分精彩。“我却深幸我曾爱你—想想那 / 让一株婆婆纳变蓝的所有阳光!”(王尔德《因为我曾深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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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选自杜怀超散文集《苍耳:消失或重现》。





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徐州市文联专业作家,小说、散文写作者,紫金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获得者,散文《一个人的农具》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著有长篇系列散文《一个人的农具》《乡村物语》等多部。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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