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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在电影内外寻获看见世界的目光 | 博雅GE微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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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电影内外寻获看见世界的目光限于篇幅,我将部分问答做了整合,力求展现一个更为聚拢的对话。访谈内容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关于通识教育,可以看到戴老师突破学科壁垒的实践和对学生自由思考的期待;
第二部分从中国问题出发,把现当代、尤其是中国的电影教育与电影创作放到历史与文化中讨论,呈现戴老师由电影切入社会的学术关怀;
第三部分回到老师自身,通过戴老师对自己研究道路的介绍,了解老师的多重学者身份内在于她的意义,以及老师对电影文本的研究方法。
【这篇文章经过了戴老师的连夜修改、王昕助教的反复校对,采访大纲也融入了肖京副主编的重要建议,在此特别感谢!】
具体到电影,有几个特别突出的例子。譬如法国电影新浪潮中,有大量的非专业者的参与,新浪潮的“三个火枪手”当中至少有两个影评人是完全没有受过专业教育的,而只是爱电影的人。另一个突出的例子是新好莱坞,其主讲基本都是大学综合人文学科、而非电影专业的学生,完全打破了好莱坞专业化的、师徒相继的历史。他们刷新了好莱坞,也挽救了好莱坞,今天他们当中好多人都成了好莱坞产业的支柱性的导演。特吕弗有一个好玩的说法,“要学会当一个电影导演需要多长时间?三天”;费里尼说得更有趣,“当你拿起导演话筒开始说粗话时,你就是电影导演了”——当然这些都是调侃的说法。对电影来说,虽然专业教育是必须的,但我们更需要人文的准备、思想的准备,因为说到底,电影是艺术,而非单纯的工业制品和商业制品。
当然,我也不担心,这些观众只要继续看下去,他们慢慢会成为“电影观众”。所以我不会要求观众。只要有一个多元选择的环境,观众能够做出选择,他们相对于电影市场的正面力量就会表现出来。我非常不喜欢一个说法,是某些制片人说,“只有90后看电影,我只为90后拍片”,这样的说法在商业意义上也是愚蠢的,因为他们必须真的要为大多数人拍电影,才可能有更大的市场、更高的票房、更高的收益。况且那些声称自己为90后拍摄的人也不一定真的能捕捉90后,因为中国社会在城乡、东西部等方面都面临着很大的分化,所以你不可能用90 后80后这种标签来把握中国土地上的人群——你以为自己取悦了这些观众,但我想,没有人会轻易地被一种取悦他的公式所完全覆盖。所以这是中国电影业不成熟的标志,如果中国电影业够成熟,我们可以分众,为不同的观众拍摄不同的电影,但是现在有些导演是事先想象了一个观众的主体,这说明中国电影在商业和工业上都不成熟。
当我们说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或资源时,我们应该意识到,中国是具有数千年、连续的文明历史的国家,我们的历史和文化经历过不断蜕变发展——比如,儒释道是否代表了传统文化的全部?(且不论其自身及相对位置和关系也经历过剧变。)或诸子百家的意义与位置?或五十到七十年代凸显出的、潜在而绵长的另类文化传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反抗、造反的历史文化传统。在我看来,充满在五十到七十年代中国文化中的,正是类似经历革命文化凸显和改写的另类传统和资源。当然,毛泽东原本便是跨越在五四文化裂谷上的那一代人,他们和传统与现代有着血缘、身体性的连接和撕扯。而在我看来,网络写作更直接的源头其实是现代中国现代转型和过渡时期出现的通俗类型。比如谈到武侠小说,我们一定会追溯到金庸、古龙、梁羽生,再到逆推到平江不肖生,当然一定可以再上溯到《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进而一步步追索到诸如唐传奇、乃至《史记》、《左传》、《春秋》。然而,类似回溯更多是某种学术话语的建构,一种弥合或遮掩文化断裂的努力。今日武侠写作的源头显然是平江不肖生,而非《三侠五义》或《聂隐娘》们;因为在清末民初,武侠写作已是“新派”,是某种标准的现代通俗文类。因为这一文类率先处理个人,书写成长故事,书写个人与社群/社会的关系。所以郭靖、杨过才“深得我心”。金庸的典型意味,在于他的男主人公都是不同意义上的孤儿,我也曾开玩笑说是“认贼作父,指父为贼”的孤儿,父子关系与个人成长指涉的正是在文化现代化过程新人/个人。再比如,今日网络类型:修仙/仙侠/玄幻中的世界设定其实来自于游戏,而不是道教传统。所以这的确是为工农兵文艺否决的通俗文类及其写作的井喷。确实,90年代后期开始,在网络上写作、或通过网络进入文学视野的作家,相对于前代有着突出的古典文化修养,然而,在我观察中,这一差异更多地出自具体的历史情境。八九十年代之交,中国社会的震荡,一度造成了某种社会文化“真空”,在对于在这份“真空”中成长的一代人,古典文化(及后来成为小资经典的序列)一度成了重要的“填充材料”。因此这份传统文化的良好修养与充盈,同时伴随着中国当代文化逻辑与记忆的缺失或变形。着也许是网络写作主部中不可动摇的现实与秩序的铁律的由来。
今天我们谈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必须意识到百年文化现代化的成功与失败,意识到不同知识型间的转换与隔绝,意识到这一传统和资源的多元、多以和杂芜。所谓文化自觉,是重新确认现代中国文化主体的自觉。伴随着中国的崛起,每一个当代中国人开始自觉去反观、去体认中国文化,当我们不再简单地以西方现代主义解释中国文化的特殊或普遍,我们要发掘的则是在多元的中国文化中能为人类所共享的、提供新的可能性的资源;同时,这不是一次粗暴的换位游戏:当我们不再言必称希腊、莎士比亚,而代之以言必称孔子、《红楼梦》,我们便事实上陷落于西方式文明等级论的陷阱之中。真正重要的问题在于,我们的文明曾经被摧毁被压抑,现在,我们获得了新的高度,如何在文化的反思中重新认识我们的古典资源?我认为“五四”的最伟大的文化遗产是我们敢于自我否定自我批评的精神,这是我们讨论文化传统与中国资源的前提。
中国电影如果要与好莱坞竞争、分享国际市场,这份文化自觉与主体是充分必要的内涵。达成这一点,我们需要时间,我们需要空间,也需要自觉参与推进的文化进程。
老师与电影的故事
我也经常说,性别研究是我更内在的思考。总有人问我为什么搞性别研究,为什么我是个女性主义者,我说就是因为我长得太高了。这个不是不严肃,而是很内在的生命体验——我长得比一般男生都高,这个就使我从一般的性别秩序中被扔出去了。所以女性主义对我而言不是主义,这个对我而言是千千万万的女性共同面对的问题,是这个性别结构让我、让我们面临着这些问题。所以女性主义帮了我,帮我找到了自我生命的自信、确认。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舒婷,写作的时候,我不是想研究女作家,而就是想要通过他们的诗歌分享个人的经验,来面对自己,所以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内在的东西。所以《涉渡之舟》就成为了让我自己的生命能够过渡的作品。
之后,我就重新面对自己当年在电影研究中的困境。我发现把电影作为文本作为艺术、把导演作为作者,没办法理解后来的电影的文本。所以是为了面对电影的困境,我把自己打开,去面对大众生产。所以,如果从专业的角度而言,其实我没有专业性地专注于电影,但电影一直是我研究的动力和我视野当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而在文化研究中,我遭到了思想的、现实的、文化的困顿,我感觉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的努力都会回到最初的困境。那个时候,我也开始比较多地在社会和全球的意义上思考,但也走不通。这个时候非常偶然地,2003年我在日本访问,他们认定我是个电影专家,迫使我重新在专家的意义上讲授电影。我当时觉得大量的走不通的努力,其实已经内在地改变了我,当我再次面对电影的时候,有了新的可能性。电影重新将我带出了低谷和困顿。但是我发现我的研究不是当年的文化研究的继续,我就大量投入到第三世界研究,这个是我收获特别直接的东西。不光是重新看到亚非拉,而且是行走在亚非拉的土地上,而且和亚非拉的底层人民接触的时候,我就敢说我真正拥有了世界视野。因为我们那么刻苦地学习西方几十年之后,我们都不了解第三世界,当第三世界内在于我的时候,我更有底气在世界视野的层面上面对中国问题,所以电影也是帮我进入现代史、殖民史、中国现代化历史的非常好的入门。
今天的电影,都是《超能陆战队》式的,“大白”这样一个真实的科学设计是又迷人又可怕的。作为科学设计而言是迷人的,我们谁不想要一个“大白”呀?我也想要一个“大白”,但是如果建构“大白”的依据变为建构电影的依据,那么电影就变成了完全操作的、感官的。我根据大数据知晓什么东西会让你哭让你笑,直接作用于你的感官,这个东西完全被大数据、被脑科学所支持,那么这就非常可怕,就直接是《美丽新世界》中所说的精神操控的装置。但是,我说的反思不仅仅是一种对身体经验上的反思。它同时提醒我社会共同的情感结构,社会共同的历史记忆,同时提醒我社会的文化渴求和匮乏。我尽可能忠实于我的观影经验,这种忠实本身是作为进入的开始,最后我会在对自己经验的分析当中做出一种充满诚意的批判。我非常反感为了批判而批判,也非常反感立场决定一切,非常反感所有的表达都是为了昭示一种立场、完成一种“道德自恋”。我觉得用最大的坦诚去面对自己,是我们用最大的坦诚来面对世界。
至于过度解释的问题,我认为如果是我做电影研究,我就要警惕过度阐释,因为过度阐释的时候我们就丧失了“诚意”, “借他人酒杯,教自己块垒”。但是从另外一个意义上,可能每一种阐释都可能是一次增补。比如我们今天说在莎士比亚中读到了永恒,而几百年前的人们可能仅仅在其中享有了“污言秽语”的快感。也许正是几百年当中的不断阐释、再阐释,为莎士比亚的文本赋予了永恒。所以说这个是双向的过程,我们接受文本的约束,但是也不断在拓宽文本的疆界和内涵。
这个跟三十年代的电影是一样的。三十年代的好莱坞有非常多幼稚可笑的东西,但是仍然被很多人所热爱。但是,五十到七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就很难被那些热爱电影的人所热爱。他们总说这些是“非电影”,太浅薄、低劣,不被认知。但其实,这些都是就是我们的昨天,是你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真切的生命。但它们都不再被体认和感知。这样的东西可能被指认为代沟,但是远远超过了代沟。这原本是中国的历史指认是重要的一步。如果我们连我们的昨天都那么茫然无知、蔑视,那么我们怎么可能贯穿起中国历史的长河,体认在每一个历史时刻的选择,包括那些残酷的、错误的选择?恰恰所有的这一切都形成了我们的今天。
图为戴锦华老师和通识联播编辑合影
后记:这篇采访大纲我写了很久,始终有不满意的地方,采访完,我更加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访谈者,推动访谈进行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在此向大家致歉。准备问题的时候,我一方面参阅了先前的访谈和老师的几篇论文,但更多是基于自己的困惑,因而难免有偏颇之处;另外,正如老师指出的,其中一些问题太大了,很难用几段话完整论述,所以,推荐大家查阅洪子诚老师的文章,《在不确定性中寻找位置——“我的阅读史”之戴锦华》,并通过阅读戴老师的著作深入了解她的观点。文力 供稿 / 玄灵、钰涵 整理 / 维阳 拍摄
飞扬 编辑 / 钰涵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