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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波:理性所建构的世界 丨 博雅GE微访谈
带着这样的困惑,这个周一下午我敲开了人文学院三号楼218室的门。向这位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却于言行举止之中都透着朴拙真挚气息的老师抛出了我的问题。
陈老师聊得兴起,整个访谈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问了十多个问题;为了让这篇访谈稿看起来更具结构性,我们将其重新梳理组织为七个小问题,大致分三个主题呈现给大家:
在第一部分对话通识教育中,陈老师谈了自己对通识教育的理解与实践,并谈了在今天的中国,逻辑学在通识教育中的特殊意义;
第二部分从陈老师对逻辑学的理解出发,我们谈了哲学、价值与哲学教育的问题;
最后,第三部分回到了老师自身的治学经历与对从事学术态度方法的看法。
在准备这次微访谈时,要感谢胡兰双学姐为我们协调时间、联系老师;还要感谢李晨光同学作为热心读者抽空与我一同参加了这次采访。
具体到我的《逻辑导论》来说,在某种意义上逻辑学带有很强的技术性,但是它所教给你的是怎么去思考问题?怎样从清楚明确的概念与问题出发,按照给定的推理规则一步一步往下走,而构造无缝隙的推理。我们在自然语言里,在日常中所进行的推理很多是有缝隙的;而经过逻辑训练,就可以清楚明白地思考,严格地论证。即便发现出现了什么问题,也可以查找出来。而这样一种训练,无论你读文科还是读理科,无论今后从事什么专业,做什么事情,它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选修我这门通识课的人也是文科理科都有,什么样的都有。我的通识课的口号就是:“逻辑学是理性精神的培养和训练”——它不仅仅是在培养与传播一种逻辑的基础性的知识。我也给自己设定了三个目标:第一,首先给逻辑学一个大的构图,传递给同学们逻辑学是研究什么的,它怎么研究,怎么发展,它有哪些基本预设,它发展到现在为止是什么样子?而后我要讲最基本逻辑技术或技巧——主要通过三个逻辑:命题逻辑、词项逻辑、谓词逻辑,这三个里面都是有一整套的技术性的东西;最后还要讲隐藏在这些技术下面的底层的思想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推动逻辑学家去发展这套技术,去做这样的工作的,等等等等。这就是我对通识教育以及我这个通识课的想法。
我觉得对中国的大学生来说,接受一些逻辑的严格训练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就不怎么讲逻辑。你比如说老庄文化,它喜欢宏大的话题;喜欢去懵懵懂懂不清不楚地谈,去诗化地美学地去谈。然后中国文化又受佛教的影响,讲究直觉、体悟、要当头棒喝,这中间都没有逻辑通道。这样一种文化它在某种意义上是面对天才的——我跟你说一句,点拨一下就透了。但是我们应该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天才是很少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因此我们要做什么事情,就必须从清楚明确的概念出发,从问题出发,按规则操作,按程序办事一步一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那种当头棒喝与体悟,谁知道当头棒喝之后,他是理解了还是没理解呢?谁又知道你那个老师是真的有很多东西在肚子里,只是不想说,还是根本就没有呢?所以中国传统文化那一套给神秘主义留下了很多空间,因为它没有验证手段。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要把能够说清楚的都说清楚。我们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我们暂时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我们就先搁在哪儿,但是能说的一定要跟说清楚。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要培养一种程序化的、受规则控制或指导的、能够检查的、能够验证的一种思考方式,这样一种思考方式在精神上与自然科学的思考方式是一致的。
第二个对逻辑的辩护呢,是逻辑是用来刻画人是怎么思考的,它试图追踪人的思考方式。因为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必须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律——他的思考方式是从大自然学来的。美国哲学家奎因说,如果你不按自然教给我们的方式去认知,自然界就会惩罚你。生存竞争中,有些基因就会被淘汰掉,那些比较stupid的基因就会被淘汰掉,而生存能力强大的基因就会遗传下来。所以逻辑反映刻画自然界本身具有的规律,同时也反映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规律。
另外我要强调一点,不能光是关注道理上的辩护,应用的辩护也是非常重要的。实用主义有一个观念——“不造成差别的差别,就不是差别。”就是说,如果你说两个理论不同,但它在实际运用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那么这两个理论就是等价的,那些差别都是表面的差别。或者说这种理论的差别,有很多冗余的成分,都没什么关系。理论都是我们认知这个世界的工具,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手段,都是我们以往的生存经验与认知经验的积累,所以不能脱离人在这个世界的生存去谈任何的理论价值。任何纯粹的理论价值,它都是虚伪的、不诚实的,并且是不成立的。我们的一切认知在某种意义上,都为我们以及我们人类物种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服务。拿理论认知来说,就这个屋子里的东西,你几辈子都认知不完——单我身上的事实就无穷多了:我既是一个物理个体,在宇宙空间中与其他的物理个体发生一定的关联,那这里面所有的联系你能刻画出来吗?同时我又是一个生物个体,还是一个社会个体,在社会里还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所有的东西是无穷的,我们能认知完吗?我们的认知取决于我们当下的生活需要我们认知什么,如果生活提出了要求,我们可以去无穷追溯;但如果生活没有提出要求,我们就停留在常识层面满足我们生活需要就够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受到实用主义哲学的很大影响——我们世界上的一切理论都实际上产生并且服务于我们的认知需要,都要具有某种应用价值,只不过需要注意别把这个价值理解太局限而已。
我那篇文章中主要强调的是,哲学教育是一种知识教育还是一种智慧教育?我们当然要通过教知识来教智慧,智慧是不能传递的。但是我们要防止把知识教育变成纯粹的知识教育——我们要做的是用知识去传授智慧。在我的逻辑课里面,我讲很多的技术,但是我会告诉学生,为什么有这些技术?我想了很多的办法去做这些事情。
民哲的问题是什么?他可能想说一些自己的话,但是他对学术传统没有足够的尊重,对他的学术共同体中同仁的工作也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他一说出来别人就知道他不是行家,不是一个专门做这个的;并且他说话的方式也不对劲儿——很多民哲采取了中国传统哲学的那种老庄的,或者说黑格尔哲学的方式,试图构造一个囊括宇宙自然人生社会的宏大的哲学体系。但是你凭什么能够对这么多方面都有充分的认知呢?现代社会如此之复杂,哪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呢?古代人或许可以,但是现在做学问已经不是那样做了,在复杂的现代社会这是做不到的。
在今天,像逻辑学这样专门化的学问对于“通识教育”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这是一个关涉到对整个现代社会理解的全局性问题。但当直接面对这样宏大却又切实关乎我们生活问题时,我们或许只会感到深深的迷茫。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似乎并不能来自这种对问题的面看,而要从更真实的人生经验入手,去感受,去理解在这样一个世界中选择以逻辑学为业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在这次短暂的访谈中,陈波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面充满对知识与理性的笃信与热情,另一面又带着真正的开放与平和——这正是一个被启蒙精神浸染的学者的形象。我本不喜欢启蒙的精神——光线太亮,未免冲淡了我们人生这灰色黎明中缄默与哀凉的气氛;但在这样的姿态之中我却又收获了一种感动——面对现代世界,我们其实并不必然需要抱持着古典的悲哀而在现代性中或迎难放歌或在必然性中自寻逍遥,在这样的潮流之中我们同样可以收获一种庄严的人生——而这种庄严,或许就是陈波老师与逻辑学在“超专业”的“通识”意义上能够带给我们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