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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君:网络文学是网络时代的文学 | 博雅GE微访谈

博雅哥 原创 通识联播 2020-09-30

Vol.474.2

微访谈

网络文学是网络时代的文学——访邵燕君老师


博雅哥说


“以前大家都担心网文呀,担心网络游戏呀,但我们一出场的时候,他们就会说:啊,原来考上北大的也看网文,也玩游戏,原来玩游戏也并不是洪水猛兽。原先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跟毒品一样,但你看人家不是也考上了?大概我们的出现使人不那么害怕,不那么妖魔化了,能去正视它了。”邵燕君老师如是说。

但就连我们这些沉迷过网文的采访者,都没有真正正视它。一本正经地向邵老师请教了媒介革命、网络文学的分期和研究方法之后,我们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您是如何看待有很强的不道德化倾向的小白文的呢?对主流价值观会不会造成冲击?”读文献和名著的时候,要数着页数往下看;拿起网文,却又停不下来。明明喜欢看,却会为喜欢看这样的东西而羞愧。

或许是察觉到了这种不安,邵老师温言宽慰我们说,小白文并不因其低俗就不值得尊重。网文的欲望书写,只是我们心中真实存在的“俗”的一面的展现。高雅的精神活动并不与这些欲望处于截然的对立,而是意味着,这些真实的欲望自身就盼望着得到提升。我们应该正视自己内心的小孩,认真地倾听它的声音,满足它的需求,思考它的内在理路,直到走过成长必然要经历的这个阶段。

对于当下的社会亦是如此,我们不必站在卫道者的立场上,去批判欲望的释放,而应该体察到,人心中有自然的对美好的向往,与这种欲望相伴随的是,人们在探索新的情感形式,组合并保卫新的结合方式。冲突是一定存在的,但恰恰是这种冲突,打开了自由的空间。我们应该诚实地面对这种冲突,在自己内在情感的培育和成长中,与他者一道探寻共同生活的可能。

邵老师是一位当代文学研究者。在她这里,“当代”意味着我们当下的生活。传统在瓦解,新传统又在生成;我们留恋着过去,拥抱着未来,又生活在当下。邵老师把自己定位成是一个“引渡者”,就是要在媒介革命引发的文化断裂和人群区隔中,沟通“我们”与“他们”、“过去”与“未来”,推动着曾经哺育过一代代人的文化资源,在新的形式中重生,继续成为人们生命的滋养。她意识到自己的精英本位,却对当下的种种尝试怀有最大的宽容,努力建构一个宽松的环境,为它提供传统的参照,期待着新一代人在其中将展现出来的生命力量。

邵老师的讲述非常丰富,以上的概括只是小编自己的片面感受,并不一定准确。读者可以在这篇访谈中来印证。若想再听邵老师分享她对网络文学的系统思考,欢迎明天下午3点前来北京大学二教107,届时,将有北大中文系李杨老师来主持邵老师的网络文学讲座。李杨老师立足于他对革命时代的研究,对现代中国文化架构之形成的思考,会如何看待网络文学?李老师和邵老师的这场对话,值得我们期待。



图为邵燕君老师(中)、热心读者(右)与通识联播小编合影


从传统文学到网络文学


Q:邵老师,您认为网络文学并不是传统文学中的一类,而是“新媒介文学”。文学媒介可以分为几类?演变过程大概是怎样的呢?


就大类而言,最早是前印刷时代,现在算是后印刷时代,中间隔了一个印刷文明时代。从在人类文明发展史来看,印刷文明是很短的时间,也许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因为我们都是印刷文明长大的,所以我们会一直以为这是文明的高级阶段,是未来的发展方向。但就像麦克卢汉当年提出的,到了网络时代后,人类重新部落化了。也许是经过一个螺旋式的上升,我们又回到了熟人社区。原来的文艺是发生在村落里,是在熟人之间,是面对面的,而不是借助文字。这样的文学是以文艺为中心的。后来发明了文字,可以用文学的手段来全方位地转译各种形式的感官经验。文字是很便宜的,使我们能通过书这种形式,在那个时代实现跨时空的经验传递。但在这一时期,还不可能作为大众消费的载体。


在中国,是在雕版印刷术大规模应用以后;而在西方,是在古登堡印刷术发明以后,就进入了大规模生产的时代,长篇小说成为主导的文艺形式。我们心目中的许多经典,都与这个印刷媒介密切相关。后来有了影视,就发生了一些变化,人们不必再转译了。不过,虽说文学受到了来自影视的冲击,文字印刷也没有失去其主导地位。


而在网络出现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麦克卢汉说,在电力发明以后,时空的距离被取消了。在火车、飞机发明的时候,这个距离还是有的;一旦到了电面前,地理上的距离就不存在了。在网络的互动中,我们又在一个村子里,再度生活在了一起。跟原来不一样的是,我们隔了一个屏幕。过去我们在三次元中生活,觉得有时间的隔离。但在网络时代中,我们活在二次元。猫腻的《将夜》中写了一种叫“无距”的最高功法,这就是进入了另一个次元,就不是咱们这物理空间了。总之在网络出现以后,人们就又回到了部落时代,只是过去我们活在血缘部落,现在则是活在趣缘部落。这是文艺生态发生的变化。


总之,哺育我们长大的印刷文明,奠定了我们今天的文学架构和教育体系。就以它作为中间的一段,而前后各是一段。我们在这个进程中来理解网络文学。


Q:那我们现在可不可以给网络文学做个阶段性的划分了呢?


我们现在做的就叫“网络文学二十年”。从1997或1998年到现在,差不多就是二十年的时间。去年我们做2016年的年选时,在综述中提到了“古典形态-走向高峰-二次元开启新纪元”。像我一直在推崇的猫腻那样的作品,可能会被命名为古典时期的作家,虽然从《择天记》开始他也在尝试向二次元方向转型。他的很多文化资源,包括那种宏大叙事的构架、整体的叙述方式,可能还是相对古典的,跟我们在现实主义的那种宏大叙事中看到的结构是相似的。在进入二次元时期的时候,网络文学也许才会充分展现其网络性。我们一直在分辨的一点是,网络文学是新媒介文学,而不是通俗文学的网络版。这一点要在进入二次元时期感受会更明晰。但是在此之前,由于延续了通俗文学的框架,使人难以分辨。网络文学现在跟电子游戏、动漫,跟ACG文化整体的内在联系性更加明显。我在课堂上谈猫腻的时候,已经怀疑现在本科的同学还看不看,跟我还有没有共鸣。在你们面前提猫腻的时候,简直有点像是在提传统作家。当然,可能因为正在热播的《择天记》,猫腻又被普及了一波。


Q:邵老师,那从印刷文明中成长起来的我们,如何去理解和表述网络时代的新的文学经验呢?


这是所有人可能都面临的问题。我们毕竟是站在原来的文化系统之中,去看一个原来没有的新事物。但这个新事物与我们原来的文化系统又有延续,虽然不一定是从中生长出来的,但至少是有关系的。网络文学不是天外降下来的,它也有其脉络和渊源,只是这并不在主流的文学资源之下。现在网络文学的优秀资源,相当大程度上直接来源于欧美的桌游、网游、奇幻,日本的ACG文化,港台和中国大陆的古典传统,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中国现当代文化。总之,网络文学虽然并不是从主流文学体制中产生出来的,不在主流的文学教育的体系之内,不在主干道上,也不意味着是没有渊源的,只不过是有了网络这个新媒介,让这些文化资源重新生长了出来。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再用原来主干道上的方式来评价它。


我们原来的文学体系,有其对象和历史传承。但面对一个文化资源和媒介形式都不一样的新体系,手上拿着原来这套资源和批评方式的我们,应该怎么办?陈晓明老师有一位博士生叫崔宰溶,是来自韩国的留学生。他的博士论文(《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网络文学的土著理论与网络性》)对我们的网络文学研究启发特别大,解决了许多今天反复讨论的问题。他说,要像一个“外地人”一样,去学人家的语言,别想着用自己这套语言去做文化殖民;学会了以后,再跟原来这个体系做一个桥梁,形成良性的互动。这就是我们现在正要编的《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以前在《天涯》杂志开专栏连载时叫《网络部落关键词》)想做的事情


就像当年韩少功做《马桥词典》,是给一个古村镇的方言编了词典。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去介绍一个文化。这不是在现在的小说形式中加点方言就能做到的。我们做的二次元词典,是去各个部落寻找,一个一个词条来清理。这是向《马桥词典》致敬,同时也直接参照了威廉姆斯的社会文化关键词。我们带了自己的学术渊源、方法和背景,来做部落文化词典,而学生们也都是“学者粉丝”,本来就是部落中的元老、大大。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好的方式,是正确的态度。


像我这个不是粉丝的人,我的站位就是一个桥梁,一个文化的引渡者。我尽量把我们这边的资源和传统给予他们。比如我听他们说一个概念,然后我提示他们,在原来的谱系中还有类似的概念,然后把这个概念带入这个谱系中去讨论。这个谱系,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有过的资源。他们可以吸收这些资源和经验教训,如果愿意的话;而他们提出的新的经验,也可以放到一个更大的谱系中继续讨论。但是不能再用原来的观点去评价现在的状况。


这并不是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这就好比是文学传统中甲乙丙丁的关系。打个比方说,你不能用诗的标准去评价词。虽然我们可以在它们之间找到许多共同的标准,比如都是韵文,但如果你用诗的格律去要求词就不行了,会觉得词有很多错,还很乱。这当然是不行的。


Q:在这里的两种文化现象及其群体之间,您认为这个“引渡者”的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应该如何开展呢?


媒介变革发生的时候特别容易产生文化断裂,整个语法都发生了变化。这个时候最拒斥新语法未必是老百姓,而恰恰是原来的文化精英。老百姓比较现实,什么好用什么,只有文化精英才特别爱拒绝,比如“拒绝微信”。并不仅仅是为了“饭碗”,原来的文化还联系着安身立命的价值和审美情趣,整个的生命都寄托在那里。况且凭着丰富的文化资源,即使生活在一个孤岛里也行,完全不用在意流行些什么。这些人恰恰是大众最没法触及到的,这几乎成了“学者范儿”了。我们是最不明白、最麻木、最抗拒、最抵触的一群人,可能是最后要攻克的堡垒,新文化跟我们冲突最激烈。


但恰恰是我们掌握着过去文化传统的精华和权力。这种对抗的结果是什么?新的媒介文化越来越发达,但是掌握传统权力的人与新的文化系统没有关系,而它也没有得到你任何的滋养。假如说学院派反对网络文学,漠视他;那它就不发展了吗?该怎么发展还怎么发展,只是跟你没关系而已。等到有一天他们全面占领的时候,我们的文化就变成“遗民”了。在印刷刚刚兴起的时候,当时的文化权力和文化资源掌握在教士手中,而他们讲究的是口口相传,看不上纸质文明,觉得在印刷中损失的太多了,展现出来的只是皮毛。但当印刷文明发展起来,就是一帮“没文化的人”占据了所有的文化业,从头做起。你越来越退守,而人家接管了所有重要的领域从头做起。这种时候,得有一批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去保持这种敏感度,努力学习新语言,从而获得引渡文化传统的能力。


我们积累的文明的经验、文学的标准和方法,他们都可能都需要。但是你得用他们的语法说出来,他们才认你,才跟你有关系。这时候我们的这套东西才有传承,在未来文化的建构中,才充当着有生命力的建设性角色。这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但我的学生们会不一样。“二次元”才是他们真正的生活所在,他们是真正的学者粉丝,是在那里“生活”着。我希望他们既是粉丝又是学者,通过我的影响能够把学者那部分学进去,去建构他们的文化。就某种意义上说,我这种角色最多是影响他们,然后让他们去做真的改革。现在的这些学生挺幸运的,遇上一个千年未有的媒介变革时代,是第一代网络文学、第一代网络文化的立法者,后边的这段文明需要他们去奠定。


作为一个老师,我真正做的工作是要开辟一个平台,创造一个生态环境。互联网像大自然,在一个环境之中,一切会生自己长出来。我想做的工作也是如此。在学院体制之内,我看到了媒介变革对人类文明和文学文化的重要意义,然后在这里面为大家创造一个学术环境。不仅是在学校里开网络文学课程,也和网络文学联系,和作协这样的主流文学机构联系,帮助学生们发表和传播文章。我毕竟是占有一定的文化资源和文化权力的教师,我要有意去创造这么一种环境帮助他们成长起来。


至于怎么做研究,我觉得我也应该做一个辅助者,不能把自己传道的身份太固定。否则,很有可能传的仍然是我那个文化传统的道,反而压抑了新的可能性。


图为邵老师办公室外景


网络文学的生态法则


Q:新生的网络文学是有规范的吗?


网络文学服从自己的生态法则。它最早出现的时候,自发形成了两个模式。一个是榕树下,参照了原来纸质期刊那种有编辑系统的模式;而另一个就是论坛,只是提供一个网站,大家在那发帖,不靠编辑挑选,而就靠读者的点击来顶上去。前两天开网络文学的会议,跳舞说他敢讲网络文学没有怀才不遇。但是过去,再伟大的编辑系统都不敢说没有遗珠之憾、没有怀才不遇。但是他们敢这么说,只要你写得好,总就能冒出来。


大家都知道唐家三少,他一年至少挣一个亿。作为传统作家,可能接受不了这种。但是愤怒的香蕉,大家就比较好接受。因为他太像传统作家了,太像在写名著了,十天半个月才更新一次。他要想,要在内心酝酿情绪,精雕细琢、苦思冥想,到了最饱满的时候才写,写个六七千字,一下子全发,谁催更也不理。他自己说现在全是练笔,要在50岁的时候写出他心中的伟大作品。对此,传统作家肯定能接受。他也不交际,我上次开会才第一次见到。他说自己是从小城长大,小时候家里特别穷都忍过来了,所以就不是那么看重钱。我悄悄问他去年一年赚多少,他说完全靠订阅,去年几十万,今年过了百万,还是税后。他有一个很忠诚的粉丝团,最高订阅人数达到六万,平均也有两万五左右。作为文人,就是在家里写自己爱写的,完全遵从自己的意愿,靠粉丝给钱,也不图名利,也不在乎江湖地位,这还要怎么样啊?只要你写得好,总会有钱的。一个体制能做到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他们这些人有一种相对来讲的自由,是凭本事吃饭、靠点击生存,想赚得多一些就写最底层的小白文。这就是它的生态,自己内部有分层,像香蕉那么任性地写,也有一万多粉丝静静地等着他。我们要介入,首先要尊重它自己的生态。


Q:那您是如何看待有很强的不道德化倾向的小白文的呢?对主流价值观会不会造成冲击?


我们一直对小白文不大尊重,在研究中老把它当成一个被嘲笑的东西。但我觉得,我们应该正面地去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主流价值观的建立是一个特别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如果一个社会本质上是丛林法则的,那你也无法要求最低处的商业类型文学来拔高它。如果能拔高当然好,但如果做不到,也不是它的问题。还有那么多主旋律文章、精英文学,能够去满足审美的需求。文学是要用大多数人深切接受的价值观来给人们抚慰的,就算你想要去真正提升一个社会的价值观,也要作用在人心里,不能给它虚假的东西来使劲拔高。


早期的网络文学有一些特别恶,特别肆无忌惮,但这没有真正流行起来,因为人看了之后会不舒服,会特别难受。这样具有现代精神的“恶之花”,反而不是大众文艺能接受的。我们要正确看待文艺的位置,尤其是幻想型文艺,它并不仅是对世界的如实写照,而是有补偿作用的。比如女性文中有女虐文,但不是说我爱看虐文,就会特想受虐,而是在读它的时候,把我那部分情感抒发掉了。在现实生活中,我反而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在生活。文艺世界有其宣泄、抚慰、补偿和治疗功能,不能与现实生活等同起来。


当然,网络文学内部的生态是很多样的。如果你看小白文觉得不够,会转向文青文。像愤怒的香蕉、猫腻的作品,既能像小白文一样让你爽,在价值观上又没有问题。他们可能在商业点击的体系下不那么有名,但我们可以大力推介,让他们在网文体系中有地位,有影响力。


我们这种人,实在是这个世界在文学的意义上最特殊的人群。文学对我们很重要,我们以此为职业,然后就去古今中外去寻找顶尖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灵魂的需要。但是普通人也有很旺盛的需求,他们不会去学古典的东西。当下的文艺与他们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很多人生命的意义是在那里。老百姓之间,都在聊最新的文艺作品,像最近的《人民的名义》。咱们系古典文献专业的邵永海教授就说,他看了不少小白文,比如《重生小地主》,而且是也搞古典文学的傅刚教授推荐的,觉得这些书把农民的欲望表现的特别好。顶级的大学教授,内心深处对此还是会有挺深的体会。


所以说,网络文学处理的心理内核是与我们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孩有关的。为什么我不愿意压制小白文?它喂养的是我们内心的那个小孩,这个小孩有自己的出生和童年,有各种形态的趣味,需要成长,各种欲望需要被充分的满足。也许要满足的欲望特不正确,但是需要这个阶段,需要充分被满足之后,也许我才会成长。如果老是不去满足,其实一直就不会成熟,内心深处会有特别强的渴求。女性向的一些文学就会写女性如何去满足自己那些最低的欲望。这是有革命性的。就像一个奴隶,最初就是挺卑微的。这个东西要拿到台面上来,很可能是政治不正确的。但在女性向的小说中,它不想那么多,就从最低最深的欲望满足起,一步一步的走。现在女性主义在网络领域有多强大?一部分人就是先这样自发去写作,为此买单。这是很卑微,是很不正确,但是要满足了,才跨过了,才能到下一步。


Q:但是能够自然地成长下一步吗?


我不敢说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也许我乐观了。但是我觉得,一个生态只要是自由的,是健康的,是有分层的,有好东西,虽然不是全都是好的,那这就是好的生态,就会自然发展。但我也不认为所有人一定要成长,有的人就愿意是这样的。对于这种自然的生命状态,满足他也没什么不对。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要保护生态的健康、健全,它的多样性是最重要的,精英要在这儿做出贡献。


Q:那您是觉得,网络文学其实不只是一个情绪上的宣泄、引导,也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而是凭借比现实生活更自由这一点,能够在精神上开辟出新边疆?


站在现实世界中,即使去想星空万里的事情,也想不到多少,因为它太遥远了。但是设定一个文学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星空万里,从中生长几百万字,就能想的很细。就以BL(Boys' Love)为例,这其实跟男同性恋没什么关系,而是女性用一个设定来探讨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它首先打开了女性欲望,因为男性变成了女性凝视的一个客体。这个打开欲望本身也谈不上高级,但这是基本的,对女性有革命意义。女性从来都是被凝视的客体,而不是那个观察的人。在有了欲望的权利之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积累大量平等的、但又是有性爱关系的可能性。在男女的关系中,女性很难想象别的模式,一讲女权就容易反转成女尊。但是在耽美中,她想象两个男人相处的模式。最初的“攻“和”受”【小编注:“攻”和“受”原本用来形容同性恋两男子之间的关系,“攻”表示扮演男性角色、相对主动的一方,“受”表示扮演女性角色、相对被动的一方。但是逐渐出现了相当不同的组合类型,难以用传统男女角色来界定】就跟男女一样,基本上是复制了男女的模式。但这毕竟是两个男人,那可能性就大了。像现在的后妃小说,就是在一个皇帝与后妃之间,折腾空间就那么大,甄嬛最后就只能越来越阴毒。但现在可以想象一个皇帝跟一大臣的故事了,大臣除了是“受”,还得治国平天下。这样就打开了越来越不一样的空间,角色就开始转换。像《琅琊榜》中的梅长苏和靖王,一般都说梅长苏是“攻“,靖王是“受“,但梅长苏是文人谋士,而靖王是个大将军。角色慢慢就模糊了,两人都强势,都有独立的人格,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那要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呢?


《琅琊榜》中的靖王和梅长苏


作为一个女性,在言情文中我只能代入后妃,但现在我能代入宰相和大将军,慢慢就会知道,除了奉献自己给霸道总裁以外,我还能为我爱的人做正经事儿,需要杀伐果断,需要刚毅。这样我才能在这个爱情关系中生长,在耽美中开始建构一个平等的关系。而这个平等关系,也转过来影响着言情文的写作。现在的言情文里边,女主人公也越来越强大了。


我为什么比较放任?可能是因为我对人类有信心,我觉得只要不管他,人就能往好了走。但假如是饥饿游戏那种设定,人只能就越来越坏。而只要有一个相对自由、平等、安全的环境,人人都会喜欢好的东西。这个就是爽。所以我相信,爽文并不是一定只能宣扬丛林法则,那是让人不安、让人难受的。我不想白天生活在丛林法则之下,晚上看小说还是在里头。真善美的事儿最终是让人喜欢的,是会安慰人的,人会愿意生活在安全的地方,受到尊敬和保护。有这样的信心,我觉得不用见风就是雨。全世界都流行《50度灰》的时候,也不是所有人都成了受虐狂啊。我们不用站在人家圈子外头说人家那事儿,因为你不在那圈子里,你不知道,也管不好。大家只要管自己的事,能够各自在自己圈子里生活得挺好,这个生态就健全。


Q:但如果这种小圈子会越来越多,相对来说各自也会越来越封闭,这样怎么共同生活在一个大的共同体中,共享一些东西呢?


这个“圈地自萌”的问题是特别复杂的,也不敢说现在这样按小圈子划分就一定很好。但一个社会要健康,一定是多元的基础上有一些共识。希腊文明璀璨,那也是各个小城邦捍卫自己的法度。也许大家都去关心自己小圈子的事了,我觉得也不是坏事。假如我就特关心我的小群体,我就为我这小群体的事抗争,在外界侵犯的时候我拼命,我觉得这是自由最重要的基础。我为什么捍卫?是因为我热爱。为什么我热爱?是因为我自由,我没有生活在别人的秩序之下,我按照自己的欲望生活,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建立了一个互相呼应的小世界的秩序。这个小世界的秩序,是我的自由表达。我们的小圈子这么多,是因为自由的可能性。我们开始形成自己的群体,只在我的趣缘群体内,肯定会冒犯别人。只要我们走得深,越让自己舒服可能会让别人不舒服。那么这个之间怎么平衡?这个是要生长出来的,要慢慢地、反复地协商。其实我们人类文明也一直在探索,怎么才能有一个可能性,能最大地保存着个体,又最好地保持着整体文明的安全性。现在的网络文明,可以说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形式。


但现在这样一种对自由的热爱和捍卫,我觉得是社会的自由的基础。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达成共识,一直没有自己,而我们现在特想有自己,那有一段时间过度了也是有可能的。我们的确需要有的事是共识,要不然就保不住我们的小圈子。但如果没有这个小圈子作为基础,所谓共识可能就是强者的意志,是悬空的。


网络文学与当代文学


Q:网络文学的这种多元性,似乎与中文系的多元性正相呼应。


我是做当代文学的,当代文学这个跟其他学科有点不太一样,主要的任务就是当下文学的研究和批评。所以对于我们而言,某种意义上是存在即合理。它现在在这儿,你就该研究和评论它。现在我研究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已经这么庞大了。而北大当年发起新文学运动的时候,新文学还没有。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研究金庸,这是学生开始看,然后推荐给老师的。研究金庸的严家炎是系主任,陈平原也是系主任。中文系对于新文学、新模式,有这样一种包容的传统


Q:那您在接受文学教育的时候,对文学有一个理解。后来接触新的文学现象的时候,是不是反过来会影响您对文学的理解?


我没有觉得它改变了我对文学的理解,而是使我对文学的理解更全面了。而且某种意义上,我也正是在网络文学的研究过程中慢慢重新反思,乃至于可能就会真正形成我的文学观念。


我最近反思,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所抱的思想观念其实还是寓教于乐,这是精英文学观我原来的理解是,我可以接受小白文,那仍然觉得这是相对低端的。我原来给猫腻写的访谈的题目叫《以“爽文”写情怀》,这意思就是说,你可以写爽文,让人看了高兴。然后可以借助这个,来往里放情怀,放价值观、文化观、知识啊。但是猫腻他们一直在强调以爽为本,让人看了爽是本分,情怀是私货。这样一种文学观,与我最宽容的文学观之间,仍然隔了一条很本质的线。那我会重新想,文学的功能到底是什么?


Q:那您现在怎么理解文学的功能呢?


我还在思考。但我确实觉得好像跨过了原来的那条线。我原来一直是在精英的立场上去看大众,但我也没有办法面对我自己身上那个“俗”的欲望。比如说,我们以前一直没法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中国十亿大国,就养不活一个纯文学杂志呢?到现在也是。都说网络文学是类型化小说,太单调了,但人家碍着你什么了呢?谁没让你去建一高雅文学网站,用一帮纯文学的爱好者去供养他呢?事实证明他就是不活呀!指责今天的网络文学都是类型小说一统天下,这是不公平的,因为这件事不该由他们承担。我采访过一些类型小说网站,比如说起点中文网,我觉得他们非常单纯,就是一帮爱看小说的草根理科生。我跟他们说文青文,他们就说自己看不懂文青文,说“我们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们特土”。但人家应该承担这么多吗?不应该。网络空间是自由的,你可以拿着你手上的资源去建网站,吸引粉丝、自负盈亏。你为什么不能转换到网络空间去呢?


我自己算是一个精英读者,我也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看特别精致的、原来文化传统的小说。但我也很惭愧,我知道自己不会天天打开它。我没为它买单。偶尔打动我一下,我给点钱,行。但就是不会长期为它买单。那我会为什么买单?我还就是会为我的刚需买单。我的口味可能算刁的,这么长时间了,可能就看像猫腻、愤怒的香蕉这样的小说,这当然是不太合格的网络文学读者了。但我需要不断地找文来填我那个时间嘛,它是我的刚需。一开始我不会给钱,但它陪伴我时间长了,我就开始打赏。我在听喜马拉雅的《赘婿》小说连播,已经打赏三百块钱了。我愿意给打赏,我觉得我应该。


回过来说,在咱们系里,我不算是最高雅的。有许多先生,趣味要比我高雅得多。但是在全国的圈儿里,我总算是高雅的了吧?我们这群人提供的这个市场,简直就是忽略不计的。但即使只有五千个人愿意为那个小说买单,其实就活得下来。我愿意为什么买单?我愿意为让我爽,好看,然后又有情怀,能满足我文化品位的小说买单。我们的雅追求,还是得建立在俗里头,两边得打通了。我们没有人是活上半身的,所有人都是上下一体。


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小白文的读者只在这得到了刺激,我觉得他们有他们的追求。人会长期为此买单,那还都是买梦想,买灵魂,买升华的那部分,只是他那个相对低了一点。而且我们以前太忽视底层人民的灵魂需要了,底层人民的需要强烈不强烈?去看看各个宗教就知道,全都是底层人民最真诚,底层人民极度需要灵魂。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对我最大的一个冲击就是,所谓的雅俗就应该是一体的。比如说,很多人觉得《牡丹亭》看起来是雅中又雅的,但实际上完本是要演九天的,里头有好多挺黄的内容。它是打通雅俗的,是一体的,今天我们看到最高雅的部分,和人们最底层的欲望是打通的。能够满足你所有俗的欲望,世俗的、根本的欲望,然后能够满足你的灵魂,这就是经典。你看莎士比亚这种永恒的经典,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当初在剧场演出,也和我们的戏园子一样是有小贩吆喝的,它一样要在众声喧哗之中呈现自身。


研究网络文学,一次一次的冲击让我打通了这个观念,我觉得这是雅俗更本质的打通。每一层都是有雅俗的,不是说专门有一部分只有雅,大众文化只有俗,不是这样的,它都是打通一体的,然后在这个意义上可能会分层。咱们说小白文、霸道总裁文很可笑,但是他们自己觉得已经很深沉了。心灵鸡汤是雅还是俗?说它俗吧,它特心灵,比任何人都说教;你说它雅吧,它就是鸡汤。但它只是对你而言俗了,在内部来讲,它也是关注灵魂、关注心灵的,对一部分人有用。原来我们就在精英的阵营内,从小就觉得自己是精英的种子,被选上了这样的一个殿堂,然后就在那个体系之内去研究通俗文学,去深入底层。但我们可能一直是在这里。研究网络文学,让我更愿意从读者本位出发,重新调整和建构文学体系。


Q:那未来的文学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觉得这个不能预言。今天处于一个巨大的变革之中,我们这些师长辈要预言,那原有的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会使对未来的规划变得很危险。我越受学生接受就越危险。比如说,我现在不敢给我儿子规划未来,现在变化太快了,人工智能的发展,不知道会给原来的行业带来怎样的冲击。总之,没法儿用原来的思维去想事儿,原来想的很可能是错的,但是自己也不知道是错了。我更愿意听听现在的小孩是怎么想的。所以在这个变革的时代,我觉得预言要谨慎。


Q:但是面对这种变化,不干涉就已经是一种干涉了,我们应该如何自处呢?


我觉得不应该干涉内部的具体的东西,但是要尽量去建立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系统。要尊重内部生长出来的系统规律,相信内部有可能性。这个时候,我是作为一个参照系统出现这个生态里面,尽量发挥我的影响。但是这个影响力对他人最好是没有强制性的,你愿意的话你吸收呀,但是我不强制你。


在大学里,大家就应该有广阔的视野,比如刚才我们是从文学史、从人类文明的发展上,去超越我们自己所在的位置的局限,从人类文化传统中打开一个我们并不了解的新视野,给新事物一个好的定位。这就是比较超越性的积极视野。你看,我们这一代人有多惨,我们好不容易在原来的文明体系爬到了可以到了当老师的位置,一看,全都没有了。我们现在编网络文学词典,是跟学生们学了五六年的黑话。我一开始在外边儿不敢说话,一个一个百度他们用的词是什么意思。


现在系里给我这个自由去开网络文学选修课,学生可以选课,我们可以写论文,这些都是很好的环境。但至于这个课该讲什么,该怎么讲,好多时候我听学生的。我们有个公众号,叫做“媒后台”。在建的时候,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但他们要我写发刊词,我说这不能写。发刊词是对未来的导向,但我这样一个印刷文明中成长的人,没有能力给新媒体写发刊词。“媒后台”这仨字儿也一样,是他们自己想的,你让我想,我打死也想不到。


在北大开课、带领学生进行研究,我感觉最好的时候,其实是你在给了一个环境,给了大概的想法之后,而且这个想法也是跟大家协商的,然后他自己就会冒出来。好的课堂不是我设计的,我设计的只是特别粗的框架。他们自己想要做什么,动力特别强。从学期结束的时候再往前倒,还觉得这个课设计的挺有逻辑性。但其实不是设计的,而是长出来的,恰恰是不能太设计。


 

【采访团队】

热心读者 邱信翰 郭文涵 王小海

联播编辑 肖京 黄文力 张钰涵

感谢“大学国文”助教郑易林的帮助!



东宇 编辑 / 肖京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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