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课堂 | 林耀华：把种子埋进土里

社会学系渠敬东教授开设的“社会研究：经典与方法”是本学期的通识核心课程之一。渠敬东教授从社会研究领域中的数篇经典著作出发，探讨了社会研究中的多种面向与可能性。博雅哥今天带来的是林耀华先生所著《金翼》的选段，《金翼》一书被列入“社会研究：经典与方法”的课程阅读文献，并在课程中重点讨论。

通过讲述张家与黄家两家在面对生活的起起伏伏时的故事，林先生试图勾勒出更为一般性的生活图景。在林先生的理解中，每一个人都处在人与人所构成的关系网络之中，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变故与离别等等都会导致关系网络的变动，进而影响到个人的生活秩序，但通过恰当的应对，仍然能够建立起新的平衡。选段是《金翼》一书的结尾部分，在这一部分中，林先生对故事进行了总体性的分析，并讨论了自己对于生活秩序的理解。

Vol.960.1

通识经典

把种子埋进土里

林耀华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关于张家和黄家两家发展的全部故事。我们已经看到了两家的家长东林和芬洲如何联结起来，又如何繁荣或衰败。从他们所从事的活动中，我们可以探索发生的种种变化。

这些变化可分成三个主要阶段。第一阶段，青年时代的东林和芬洲都遭受了贫穷和居无定所之苦。只是在他们偶然相遇并彼此谈论起在湖口开一个店铺时，通向成功的机会才来到了。他们在镇上生意的成功，反映在他们家里和村里：他们盖起了新房；送孩子上学念书；给儿子们娶亲，举行庆祝宴会；祭祀他们的祖先；发展他们的家园等等。他们往来于闽江上、下游之间所做的稻米和咸鱼生意，成为赚钱的主要途径，其他活动和往来联系也都随之展开了。

第二阶段黄家和张家开始遇到麻烦和遭受不幸。芬洲的命运开始恶化，他对家庭以及后来对店铺的不适应，使他变得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因此而夺去了他的生命。他的儿子茂衡本来有机会开一个新店并重建家园，但由于他的失误和无能，让这种机会白白丧失掉了。另一方面，黄家这时也遇到了内部困难和外在打击，但是东林从以往的经验中学会了如何去适应命运的潮流、如何与朋友们携手并进，因而他获得了成功。其结果便是双方出现了越来越大的差异，东林节节上升，而张家迅速衰败。

第三阶段，张家已从生活的画面中消失，只有黄家仍然奋斗下去。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黄家继续扩大生意，并且与地方政治发生了关系。社会和政治发展之快使黄家不可能跟上潮流，最后，巨大的民族危机使黄家又回到他们最初的状态中去。

我们从这两家的历史研究中可以看出什么呢？应该怎样通过对家庭历史的剖析来解释支配人际关系的那些原则呢？从东林和他的家庭关系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存在着一种关系体系。这种体系意味着任何关系的组合，都可以从另一套体系中分离出来。在对东林早期生活的描述中，我们已经很清楚地提出了这种体系的概念。我们勾画了由竹竿和橡皮带所组成的框架结构，任何时候任何一个有弹性的皮带和一个竹竿的变化都可以使整个框架瓦解。人类行为的平衡，也是由类似这种人际关系的网络所组成，每一点都代表着单一的个体，而每个个体的变动都在这个体系中发生影响，反之他也受其他个体变动的影响。

像竹竿和橡皮带的架构一样，人际关系的体系处于有恒的平衡状态，我们即可称之为均衡。关于均衡的概念还可以进一步用物理学的研究来解释。我们知道，人体也是处于一种均衡状态，所以如果稍有刺激施加其上，便会产生反应；这种刺激一旦消失，身体就会恢复到以往的均衡状态。当人体受到感染时，一系列的伴随反应就会产生，如体温升高，白血球增多等等，直到感染被制止时，白血球将降到原来的数值，体温也会恢复正常，从而身体又恢复到均衡状态。

人际关系的领域中也有类似的均衡状态存在。东林和他祖父之间的关系便是这样的一例，老人的死使东林变得不安、孤独和悲伤。平衡状态被破坏了。只是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日常生活和工作才使他逐渐恢复了常态。

但是有时候作用在这个体系上的干扰力太大、太深刻，以致在干扰力被取消之后个人或群体却不能恢复原状，而是继续一种非平衡状态直至一种新的平衡状态的确立。这种新的平衡是与旧的平衡状态有可观的不同，但是它可能包括旧有因素的重新组合。在东林的生活中，卖花生是重要的一环，因为它是把东林从家乡引向外部世界的基点。我们可以回想，东林是如何碰到芬洲，后者又如何把他带到市镇开展商业并互为搭档。店铺的生意在他们面前展现了一个新世界，他们从此走上新的生活之路。卖出和买进，称量和算账，此外还与市民们交朋友等等。在这个新建起的体系之中，店铺成了东林活动的中心，而家庭生活则退到了后面。

但这种均衡状态是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变化是继之而来的过程。人类生活就是摇摆于平衡与纷扰之间，摇摆于均衡与非均衡之间。

对像东林的店铺来讲，它本身就是一个紧密组合在一起的一个体系。其中成员互相合作，顺利工作。店铺的经营活动，使得这个体系一天天充满活力地运行下去。而这些活动即是由人们群体间的互动作用而体现的，也即是说，店铺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店员与顾客之间的关系。

当这个体系中人们之间的关系维持常态，均衡就能保持下来。一个店铺总有经常的卖与买之间的交往。如果没有顾客，店铺也将倒闭。所以很明显，相互交往的程度势必影响到均衡与否的状态。

我们除了了解人们为了保持均衡，通过不断调整内部关系以便彼此联系之外，还应看到这种调整适应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受到各种技术、行为、符号及习惯的影响，这些技术由于人们所处的时代及环境不同而异，它们制约着每个人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决定了一个人必须与其他哪种人往来，因而也就为他的体系和结构的组成提供了基本的规则。在这个小店铺中，除了经营它的人们，还有一个形成整个气氛的环境存在，像桌、椅、酒壶、药箱、尺、柜台、秤、钱和账簿等物品，以及量、秤、算、写这些技术，还有人们谈话、记录所使用的语言文字，在买卖中所形成的习惯，这些全部组成制约人们交往关系的环境因素。一些日常活动是有重复的，但所发生的每件事情都将与以往不同，因为上面所提出的那些环境因素是时时变化的，尽管店铺中的人员依旧。因此，在我们研究人际关系时，自然不能只看到那些处于平衡状态的人们及其相互联系，还应注意到影响和干预了人们交往联系的文化环境。

图为《金翼》作者林耀华

我们在上面已提出了某些支配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则。人类生活在变化，但并非不遵循这些原则。我们花了不少笔墨来详述张、黄两家的故事，仔细描写他们的日常活动并小心地剖析每个人的人际关系，其目的就是要客观地勾画出张、黄两家各自命运的变迁，从而发掘出人类生活的真正图景。

我们所说的“变迁”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指体系的破坏，然后再恢复或者建立新的体系。什么力量能导致变迁产生，即破坏存在着的体系的均衡呢？一般来说，有四种力量能使平衡垮台。

第一，物质环境的变迁促使适应于它的技术变迁，结果带来了这个体系内人际关系的变迁。黄村的客观环境很少改变，因而以务农为常规，这是从黄家的远祖那里传下来的，始终如一地没有任何改变。所以黄村农民能够在这样一个农业体系中朝夕相处，年复一年。

第二，由于一种技术上的原因所产生的技术上的变迁，也会导致人们日常关系的变迁。当芬洲与东林中断了卖酒的生意而从事鱼米贸易，他们的具体技术也完全改变了。这也是东林第一次进城的原因，他必须在那里与鱼店、米铺、钱庄和船主们，甚至同搬运苦力们打交道，这使东林和他的店铺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几乎完全断绝了与家乡村里的往来，越来越专心致力于城里的鱼米生意，从而建立起一种新的生活，或说是新的均衡体系。在这个新的体系中他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物，他必须能使鱼米的江运往来不断，从而保持生意的兴隆。

实际上，每当新的技术被采用，店铺里就会随时发生变化。拖船运输转成轮船运输使商品货物往来加快，大大便利了商业贸易。那些没有轮船之便的店铺就会破产而最终被逐出竞争的行列。

每当从事一个新的生意，也就会引进一种新的策略，因而也就会达到一种人际关系的新阶段。盐的垄断和木材买卖就是两个例子。由于垄断了盐的生意，店铺可以扩张势力设立盐库、控制市场。而木材买卖有它自己的步骤，如从森林砍伐开始，然后顺水放木排，运往城市，最后摆在商场上出卖等等。店铺此时成为这样一个中心，它引导工作方向并不断与各色人等签订合同，这些人共同合作分别负责木材生意中的不同过程和阶段。

第三，人物及班底的变换也会促使人际关系变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交往方式和不同的适应能力。一群人中一个新人物的替换或者是一个重要人物的增减都会暂时影响到体系的均衡，直到这个群体内部人员之间重新调整以使彼此相适应。广泛的接触和在商界的经验，使东林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和训练有素的经理。我们还记得芬洲在他短期退休之后又回到店铺时发现已没有自己的位置了。自从他告退以后，店铺的组织完全改变。东林建立起一套他自己的体系，在没有芬洲这位早期合作者的情况下店铺经营井井有条。这个例子可以说明，人员的变更是一个致使现存体系平衡紊乱的因素，同时也成为建立起新的平衡体系的动力。

第四，一个体系之外在因素的改变也会促使这一体系之中成员间关系的变迁，并波及这一体系的所有人员。东林同时既是家乡中他的家庭的成员，也是店铺的一员，所以店铺中发生的一切必然影响到家庭，反之亦然。我们已经看到，店铺越发展，它积累的财富越多，家庭的地位也随之升高。相反地说，当东林由于建造房屋而打官司时，受到牵连的不仅是他的家庭和亲族，而且也影响店铺和生意。

像店铺和家庭这样两个体系互相影响、互相依赖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黄家的上升是店铺成功的反映，而黄家孩子们所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较为广泛的联系，又有助于店铺的扩展。由于东林长子、留洋学生三哥的努力，东林店铺才可能取得食盐的专卖权；而三哥和五哥作为轮船公司的重要成员，而在店铺的经营发展上也有过不小的帮助。五哥的死使公司中两派失去了微妙的联系，于是接连发生了争吵、诉讼和改组。除了日本侵略所造成的民族危机，轮船公司的失败也大大摧毁了店铺和黄家这两个均衡的体系，随后也就衰微破败，又重回了原先的贫困状态。

图为位于福建古田的林耀华先生故居，也是文中“金翼之家”的原型

从我们对人际关系的研究中，我们可以了解到由个人所组成的各个体系是如何互相联系的，又是按照哪些原则发生变化的。这些体系的均衡和不均衡的变迁并非没有原因。一个个体或个人同时是许多体系中的成员，并且与许多其他个体相关联这样的事实，使得一个体系中的变化就影响到其他体系的变化。许多体系之间存在着内部的相互关系，无论是像店铺与家庭那样具有共同的成员而同时并列共存的体系，或者是像家庭、世系和宗族那样具有从纵面联系起来的体系，都能表明体系与体系之间的内在的相互关系。

如果我们简略地回顾一下张家的败落，我们不难发现它是与黄家的上升遵循着相同的原则的。当茂衡同大哥、方扬同开新店时，他的雄心是要重建张家，而且他也确实有一个好机会。但他和张姓女人的私奔以及长期在外滞留，从而转移了他对经商的兴趣。当他回来之后又发现两个伙伴之间存在严重的分歧与冲突。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但他却漫不经心地选择并信任方扬。他进一步从老店中抽出了所有的款项，这不仅伤害了当时单独支撑店铺的年迈的舅舅，而且也伤害了茂魁寡妇，因为她的儿子对家庭的财产也具有所有权。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关系链环的影响是多么庞大！茂衡的一个行动决定了新店的命运，不仅影响了他自己家庭体系的不平衡，而且也影响到他的母系亲族的体系。

在这些情况发生之前有些人也许会说，茂衡从小与大哥便是亲密朋友，他应与大哥合作经营生意，而不会与方扬合伙。但实际情况则相反。方扬为了取信于茂衡，装作非常恭顺，而且发誓做他的忠实随从。他们曾交换誓约，他们在一起聊天、喝酒、睡觉，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合作开店呢？既然大哥与方扬之间不能和解，那么茂衡则选择了这个新交的密友。另一些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要比茂衡强些。记得东林曾对他提出过忠告，茂魁的寡妇也劝阻他这样做。局外人早就预测到他的失败。

科学不过是经过组织了的常识。一门科学的目的如果是为了控制人类生活，那么对于人际关系的研究就应当做到细致周密，以期能够预料将来从而掌握将来。

不过我们也清楚地知道任何种类的预言都是困难的，因为人际关系是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就看我们这个小小黄家是如何从一个僻远的村落中渐渐扩展到进入城市生活和国家生活吧。黄家成员逐渐与地方上各种机构发生了广泛的联系，以致这一地区或城市内无论是在政治、军事、经济甚至宗教等各方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黄家。我们还可以回忆在最后一次商业冒险中，三哥将他的全部信心都放在轮船公司赢利的前景上。他是受过高等教育有智慧的人，可他却从没有想到那次冲突可能导致一场诉讼事件。即使他预见到了这场诉讼，他也绝没有想到一场民族危机的灾难又毁掉了他的生意和家园。

至此，奉献在您面前的是两个有联系的家庭的详细历史。这是用一种关于运算的社会学观点所进行的研究。作者希望这本小书能为人际关系的深入研究者们提供一些原理。这或许对造福人类社会有所助益。

睿清 编辑  /  丹阳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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