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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作业 | 不存在的“漫游女子”(Flâneuse)

夏洛特鱼 通识联播 2022-06-09

本文是2021春季学期的通识核心课程“社会性别研究”课上的优秀课程作业,作者是社会学系的刘佳雨。


注意到“漫游者”(flâneur)传统对于女性的排斥,本文选取文学、艺术与日常的多个视角,探索这一现象的历史与现实,并结合对于城市性别空间的研究,讨论了“漫游女子”与城市空间结构的双向互构关系,为城市性别空间的塑造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


Vol.1283

优秀作业



不存在的“漫游女子”(Flâneuse)

——一个关于城市性别空间的讨论


刘佳雨 | 社会学系


摘要

波德莱尔开启的“漫游者”(flâneur)传统,以其深刻的现代性被长期地拓展,然而却从未将任何女性纳入其中,以至于“漫游女子”(flâneuse)作为其阴性形式,竟然在词典中被解释为“一种躺椅”,甚至根本不被收入词典之中。本文将从文学、艺术与日常的多重维度入手,探索漫游女子被拒斥和消解的历史与现实,论证漫游女子与城市性别空间的结构、意义的互构形态,为塑造更为平等、开放的城市性别空间,提供一种切入的视角。


关键词   漫游女子;城市空间;性别


无法漫游的女性

空间并不是中性的,它是一个女性主义议题。(劳伦·埃尔金《漫游女子》)

城市空间是漫游者(flâneur)的天堂,这个意象来自波德莱尔的诗行:“一个旁观者在城市的任何地方都是化名微服的王子。”漫游者一方面是“人群中的人” (l’homme des foules),在稠密的城市人群中不留痕迹地消失;一方面是“从人群中分离出来的英雄”,观察人群、需要人群,并借助人群获得自己的生机(本雅明,1989:59-67, 84)。这两方面实际必须是同一方面,是现代城市生活的各种复杂性和矛盾的体现。漫游者的信条正在于,和这些矛盾搏斗到最后一刻,并在它运动着的混乱的痛苦和美中间找到和创造自己(伯曼,2013: 218-219)。


但真正的矛盾也许在于,当波德莱尔、本雅明、歌德,还有那个“永恒的旅行者”川端康成等一众巨匠共同塑造出漫游者的浪漫形象,这个看似无边际的概念却未曾为女性留下任何位置。在巴尔扎克笔下,漫游是给双眼的美味佳肴(the gastronomy of the eye);但却是女性的双眼无权消受的佳肴,她们只能在旧日的闺房享受凋落的玫瑰(埃尔金,2021: 354)。因此,男性的漫游者是浪漫的英雄,同样流连于街头的女性却只能是娼妓;虽然漫游者与娼妓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波德莱尔给名妓写诗,说她的心“像破了皮的桃子,成熟得像她的躯体,为了爱的学问”。敏感的漫游者与她这样“从社会退出一半的人”是分不开的,唯有如此才能共同享受社会的乐趣(本雅明,1989:76-77)——然而她始终只是退出了一半的人,她不仅不能成为漫游者,甚至不能成为完整的社会的人。


如漫游本身一样,这种男性观察习惯早已跨越了中西文化的分野,在文学、电影以及日常生活中把妓女塑造成城市和城市空间想象的一个中心形象(张英进,1999)。即使是写下《上海摩登》的李欧梵,读到黑婴小说中漫步街头的苏茜,也认为她“很可能是个妓女”(Lee, 1999: 45)。


跨越空间限制的枷锁甚至成功地跨越了漫长的时间限制,在高唱“妇女解放”的今天也从未真正松解。虽然女性被声称享有进入和使用公共空间的自由;但在世界上的各个城市中,街道和都市的角落对于女性而言总是无法掌握,而且充满威胁:


从显性的方面来讲,与生理上的弱势相关,绑架、抢劫和强奸使女性面对城市空间时缺少安全感甚至充满恐惧,因此主动减少甚至避免在公共空间中穿行与逗留的机会(李翔宁,2003)。然而更重要的是那些隐秘存在着却不动声色的部分,那些制造割裂却假装价值无赦的部分——当女性在城市中行走时,她们始终只能作为象征客体而存在,只能通过他人并为了他人而存在,倘若不被感知就根本不存在(布尔迪厄,2017: 92-93);也就是说,她们一旦在城市中行走,就首先成为被凝视的客体,从而也就被剥夺了成为漫游的观察主体的基础。这并不是说,女性在行走时是不观察的,但她们作为客体的观察者是在把自己客体化的基础上把周围的世界客体化的,暗含着与自己的距离和去身体化。这种规训的成果来自认知的肯定性和理性的控制,与主体并没有真正的关联(阿斯曼,2016: 100-101)。


瓦尔达的《五至七时的克莱奥》是一部不能被绕开的电影,在十三个章节里克莱奥漫步在巴黎延绵不绝的喧闹、尘埃与闲谈中,但更准确地说,她漫步在未曾间断的凝视之中。怀着对可能的绝症诊断的恐惧,她急匆匆的脚步在整个布景里显得格格不入,“她似乎走错了地方”(埃尔金,2021: 242),路边的每个人(或者说每个男人)都把眼光黏在她的高挑、美丽、金发和性感上,黏在她的千篇一律(cliché)上。在一家帽子店里她试戴了几乎每一顶帽子,并在夏天买下了最不合时宜的黑色毡帽。从玻璃的倒影里她欣赏自己年轻的面容,告诉自己只要美丽就是活着,丑陋不过是另一种死亡——漫步的女性想要活着就必须被凝视,否则就只能死亡;虽然从根底上来说,当女性漫步时,本来就处于主体性的死亡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漫游的禁令并不在静止时刻得以解除,甚至可以说,只要女性能够被看见,这个禁令就始终存在。不受地理和时间约束的漫游者的对立面也受到不受时间和地理约束的限制。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说,女性连享受“楼窗边的人”这种都市漫游性方式的权利都被剥夺。本雅明拓展出静止性的漫游这一“漫游者固定不动的表弟”(参考张英进,2005),却从来没有成为女性的隐秘机会,反而同样让她们被路过的漫游者们毫不费力地收进客体化的匣子之中。《当代法语词典》在将“漫游女子”(flâneuse)解释为“一种躺椅”的时候(参考埃尔金,2021),从来不仅是在强调“静止”,而且是在大声地强调它的客体性。对于凝视的眼睛而言,这些客体永远只是内心世界的一个影子,而非具体的某个女人。欲望客体可以不断变换,而这种以愈加深刻的客体化为基础的变换本身就证成了漫游者的主体性(易永谊,2008)。


同样的逻辑可以拓展到现代城市空间本身,它也是一个奇妙的悖论,在拒斥女性的同时作为女性的形象而存在。自古以来,男人都是凌驾于自然之上、征服一切的支配者形象;因此城市常常被想象成男人所缔造的文明果实,而城墙之外则是象征女性的蛮荒之地。但现代城市魅力在于,它尽管也是人造的,却不再仅仅是简单的利用,而是眩目的创造,因此具有强烈的去人格化的冲击力;或者说,因其“现代”而显得蛮荒。在20世纪的城市开始广泛使用的霓虹灯,作为城市现代性的象征之一,就因为充满诱惑和勾引,而被视作一种女性化的象征,同时也就成为了必须提防和压制的对象(李翔宁,2003)。霓虹灯有着巨大的魅惑力与吞噬力,在《子夜》一开头一经出现就把一个传统的中国男性的生命给带走(茅盾,2003: 3-5)。


女性气质像是“妖物”,男性既对其诱惑产生欲望,同时又感受到了巨大的侵略性,为了给自己确立起一种无力招架的自我辩护(高世蒙,2019),就只能把女性牢牢固定在凝视之中,同时也将女性牢牢固定在这种凝视所包含的厌恶之中。所以我们说,根本就不存在“漫游女子”这样的可能。


过度防晒:一个现代例子

城市空间对漫游女子的限制并不仅仅来自男性的凝视,而来自所有的凝视,外部的、内部的、自然的与人文的。或者准确来说,是来自一种动态过程的凝视,对性别的操演是一种日常的、秩序井然的、不断复现的成就(West & Zimmerman, 1987),它始终都处在实践和再实践的过程之中。


过度防晒是一个现代的例子,它极度凝练了漫游女子之所以不可能的统治社会关系的躯体化过程(somatization),把漫游秩序通过默许的命令刻写进女性的身体之中,利用社会差别化的生物差别,不断强制规定和反复灌输这种配置(布尔迪厄,2017: 29-30,53)。


太阳光,这个似乎纯粹自然的物象,和人、物及这个星球的一切都存在紧密的关联。这个物象本身有着极为复杂的构成,其中的射线有着不同的作用与威力。UVB会导致皮肤灼伤,而UVA则能穿透皮肤,与皮肤产生结构作用,从而导致真皮产生黑色素,让人晒黑;同时,紫外线暴露与皱纹的相关性大于吸烟与皱纹的相关性,是真皮弹力纤维非自然变性的主要原因之一(Kadunce, et.al, 1992);此外,当头发暴露于大剂量的紫外线下,也会产生光氧化和光降解,引起头发变色(李士英等,2001)。


因此,适当防晒“自然而然”地应该是一个属于所有人的命题,因为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皮肤、头发与骨骼的,这是生理性所决定的必然。这种必然要求的不是完全的隔离,而是适当的接触:事实上,通过与人体皮肤中的7-脱氢胆固醇结合,阳光能帮助人体合成90%所需的维生素D,具有避免骨质疏松症、肥胖症的重要作用。要达成足量的维生素D合成,需要每天与太阳直接接触30分钟左右。在这个过程当中,能够提升皮肤的防晒能力,从而减少意外晒伤的几率(付煜,2018)。过度防晒不仅会因强依赖性而加重日光对皮肤的伤害(Autier, et al., 2007),而且是一种对身体必须营养物的阻断,甚至可能增加罹患消化系统癌症的危险(张孝城,2006)。


然而现状似乎是,防晒成为了属于女性的狂欢,在这一性别内部早已脱离了纯粹自然的防护领域,而在不断走向过度的过程中巩固纯粹视觉意义上的符号内涵。在对变黑和变老(而非变得不健康)的双重拒斥之下,对防晒的需求被强化为“刚需消费”,且越来越渗透到日常的每一处细枝末节。CBN Data(2021)调查发现,比起强光直射会产生的健康威胁,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无处不在的“光”对肌肤的侵蚀,需要防晒的条件性被无限地去除,对防晒的需求也就被无限地扩大。在品类不断细分的防晒市场中,女性贡献了九成的消费,并仍保持比男性显著更高的增速。


更令人瞩目的是,防晒并未随着技术的发展而走向轻薄化、简单化,反而以不断繁杂的品类和不断增加的防护范围而变得复杂化。在某些耸人听闻的图片对比和视频效果的影响下,太阳光越来越成为需要时刻抵御的敌人,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无论在春夏还是秋冬,都需要以全副武装的姿态加以应对: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的“脸基尼”,从头发罩到脚踝的防晒衣,花样繁多的防晒霜/乳/喷雾,还有随着疫情的推演发展出来的防晒口罩,[1]共同构建起一个细密的保护网,把女性与阳光的接触深深隔离。在生物学的意义上,人们都既惧怕阳光又需要阳光,但女性在不断升级对这个并不凶狠的对象的抵抗。


结果是,白天成了女性的敌人,而夜晚向来也很难说是女性的朋友。白皙的皮肤和年轻的面容作为后天的审美建构,其加强自身的方式是对阳光的污名。过度防晒是一个很具有代表性的现代例子,展现出自然基础上的社会建构如何反过来建构自然,借助科学话语和氛围弥漫实现非自然化的绝对自然化。


最好的解决方案是不出门,而且在不出门的时候也要做好防晒。整天都需要补涂防晒的性别是不能漫游的,穿上从头到脚的防晒装备是不可能“消失在人群中”的。更糟糕的是,女性本来就作为“否定性的实体”(布尔迪厄,2017: 34)在生存,却又要在内部分化出更深的彼此否定;这种否定向上蒸腾,变成了太阳光对漫游女子的凝视。过度防晒只不过是一个现代例子,和无数的观念和实践一起,在增加漫游女子所不能承担的负重;虽然在绝大多数的人看来,这些负重实在是天真又无害。



图为詹姆斯·蒂索作品《在阳光房》


城市空间与漫游女子的双向互构

她是漫游者,是流浪者,是移居者,是逃亡者,是被放逐的人,是悠然信步的人,是四处巡游的人。有时她也想偏爱一隅,但好奇、忧郁与不满足阻止了她。(德博拉·莱维《吞没地理》)

当然,也许真正的问题在于,城市空间为什么需要漫游女子?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是,女性是否真的愿意漫游?


这涉及到城市空间的本质:虽然规划在起到越来越精密的作用,但多数城市不过是生活其间的人们无数没有清楚目的的小行动产出物的矢量总和(斯科特,2019: 145,194)。这就意味着,如果漫游女子不能像男性漫游者自由地实践,那么城市空间就永远不包含女性的考量,让女性在城市中永远被压制和遗忘。


因此,漫游女子的出现即使不是城市的空间结构朝向女性友好发展的必要因素,也应该是其充分发展的结果。当下的城市规划在处理交通等城市问题时,总是倾向于以男性的工作时间和生活特点来安排从郊区到市中心的公共交通(Bridge, et al., 2000: 258),用把女性固定在家庭之中的想象来构建整体的发展框架,从而把女性空间相对边缘化(黄春晓、顾朝林,2003)。一个不能供漫游女子漫步的城市,不可能是一个已经完善的城市;而漫游女子的实践本身,会构成城市变迁的推力。


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漫游女子对城市记忆空间的重构作用。阿斯曼(2016: 60)认为,只要进入文化记忆的条件是英雄式的伟大和被规定为经典文本,女性就会系统性地被归入文化遗忘之中。这是结构性失忆的一个典型案例。而反过来说,这些条件在不断的重复与加强中,构建起塑造城市记忆所必须的体化实践(incorporating)和刻写实践(inscribing)模式(参考康纳顿,2000),从而又强力地抹去了女性实践的合法性。


也许漫游女子应该借助境遇主义者的立场来为自己辩护:艺术由所有人而不是个别人来完成,所有人都能通过想象参与其间,随时随地改造和建立自己的日常生活(德波,2007:中译序)。城市记忆的艺术应该对其中生活的所有人开放,而所有人就必然包括女人。在某种程度上,现代城市生活在削平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制造出空洞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同时,也提供给我们机会来建立一个“公平的”世界,女性行动的自由就是这其中的一部分(埃尔金,2021: 41)。漫游女子的实践创造的是更加完整的城市记忆,虽然单个人的实践可能是那样不起眼,却能够创造出一个“符号载体”(Semiopher),把城市的记忆空间应该具有的强度和身份认同(formatives Selbstbild)作用还给它本身(阿斯曼,2016: 15,143)。


无论如何,我们始终相信,女性不是必须被固定、被凝视、被客体化的对象,而和任何男性一样,具有强烈的好奇心与不满足。说到底,漫游是属于少部分人的生活,但可能是大部分人都会经历或者愿意经历的偶然体验。在很多时候,它的忧郁、徘徊和彷徨也许比它的浪漫与自由还更突出,毕竟那些最迷人的事物往往也最伤人。关键不过在于,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应该有品尝这“不幸之乐”(la joie du Malheur)的可能——不要央求旁人“带我过这急流”(Fahr mich durch die Schnellen),漫游女子倘若有一天真的能够存在,她必然说:我自己就可过这急流(Ich fahre durch die Schnellen)。就像伍尔夫笔下的罗丝那样:“散个步不会怎么样的。”


本文脚注

1.截至2021年7月3日,微博的“防晒”话题下有120.3万讨论,阅读超过16亿;小红书平台上关于“防晒”的笔记已超过209万篇;豆瓣的“夏日防晒帮”小组拥有26229名成员。各类测评、推荐、科普及营销打造出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巨大市场。资本入场加剧了这种象征秩序的迅速蔓延;而这种秩序一旦由不得已变为乐事,它就会通过行动者的相互作用而与每个人的名誉倾向相归并(布尔迪厄,2017: 68),以此发挥更大的规范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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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 编辑  /  婳妩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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