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人充分诞生的前奏
作者:狗剩爹(富书部专栏作者),80后,原名王鹏,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先后做过图书和网站编辑、英语教师、杂志主笔等职,目前为自由撰稿人。本文经授权摘自作者新书《人生就是大胆试错》
一
不知何时起,但凡看到书写孤独的文字,我都会感到兴奋。还有诸如以“焦虑”、“痛苦”、“绝望”、“荒谬”为题的文章或书籍,也都会令我激动不已。对于孤独,年轻时还会“为赋新词强说愁”,随着年岁的增长,不知不觉间却已甘之如饴了,有时甚至会自甘孤独,并愿意承受孤独所带来的一切体验,甚至是负面的。
很自然,我喜欢一切孤独的作者和行者,比如鲁迅,比如玄奘。但就现实人物而言,我心目中的“孤独之仙”乃是唐代大诗人陈子昂。那首著名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写尽孤独之沧桑,也写出了他“壮志未酬身先死”悲剧人生。而若论“孤独之圣”,那就只能颁给德国大哲人尼采了。无论是其命运还是其思想,尼采其人都体现出了孤独的极致。他和他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都是离群索居的圣哲,为了启迪民众,又不得不返回人群。欧文·雅龙虚构的《当尼采哭泣》一书,道尽了尼采的孤独,那被欲望、疾病以及自我期许所挤压的孤独与疯癫。
至于“孤独之神”,古希腊神话当中的普罗米修斯、西西弗斯和卡珊德拉也许是可供选择的几位候选人。
普罗米修斯被钉在了悬崖上,虽然孤苦伶仃,但他的痛苦并非来源于孤独,而是来自于不自由以及老鹰对他肝脏的啄食。或者正如卡夫卡在他的超短篇小说《普罗米修斯》中所写的,普罗米修斯的传说还有第2、3、4个版本:2,最终他与岩石结为一体;3,经过几千年,他的背叛被忘却了,诸神忘却了,老鹰忘却了,他自己也忘却了;4,人们对毫无道理的事厌倦了,诸神厌倦,老鹰厌倦,伤口也厌倦地合上了。因此,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从被惩罚的庄重变成了被忘却的荒谬,无论何种版本,孤独都不是他的宿命。
而接受惩罚的西西弗斯也只是看起来孤独:作为一个被永久放逐的个人,徒劳而无止境地重复着被消解了意义的苦役,滚着石头上山,又看着石头滚下山坡,永恒轮回。但在加缪的笔下,西西弗斯却是幸福的,这是因为他能对诸神的摆布置若罔闻,他用意志充分地承担自己的命运;换个很俗的说法,他用他的“主观能动性”赋予自己原本荒谬的劳役以意义。但孤独并非他所遭遇的主题,他的命运更多地关乎荒谬以及对荒谬的反抗。
也许卡珊德拉(Cassandra)才能算作孤独之神。卡珊德拉是特洛伊的公主,她是国王普里阿摩斯(Priams)最美丽的女儿,是王后赫卡柏(Hecuba)的第三个女儿 。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中,卡珊德拉先是允诺委身于阿波罗,被这位太阳神赐予了预言的能力,后又使他失望,于是被其诅咒,此后再也没有人相信她的预言。她预言到了所有的家国悲剧,但是没有人听信于她,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全家被杀,自己被奸污,后又被杀,国家灭亡。只有她才是最凄苦的孤独女神,因为被众人抛弃的孤独感倒是其次,被命运甩出的孤独感才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二
因此,孤僻如我若说孤独乃是上天的馈赠,一定有许多人跳出来反对。我绝不会像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和尼采那样,大肆歌颂一番孤独,也不会模仿老子和庄子的样子,说一番“逍遥自在”的道理。因为“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快乐,只有在达到或接近“老庄境界”的时候,才能被体会到。
孤独所能带来的痛楚和无奈我深有体会,我更愿意说,孤独是命运给予我们充分成长的机遇。它之所以是机遇,是因为在其中机会与风险并存,有些人因孤独而消沉、颓废甚至自戕,还有些人在孤独中完成了浴火重生。但无论接受与否,只有通过孤独这座必经的桥梁,一个人才能走向成熟和强大,这意味着他才能最终进入孤独的反面:“融合”。孤独是人生辩证法的中间环节:混沌——孤独——融合。
就拿我的体验来说,打记事起,我只是混混沌沌,并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孤独仅仅躺在《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里,年幼无知的我对它没有深刻的感知和体认。唯有当我终于懂事,并决定好好生活时,孤独才第一次将我捕捉。那时候我年方十六七,开始规划自己的未来,比起之前单纯的贪玩,这个年龄段的小伙子开始具有了自我意识。当他的小伙伴们再来找他出去玩耍的时候,他居然学会了拒绝。
彼时的我,经管幼稚,却晓得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和时间,需要独自静一静、想一想,享受片刻的孤独。在这些孤独的片段里,我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逐渐感受到了自己微弱的个性。
自此之后,我逐渐形成了独来独往的性格。在长达十年的大学生涯中,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泡图书馆、一个人自习、一个人打游戏、一个人去游泳。此刻,作为社会闲散人员的我也基本重复着这种孤独的生活:9点左右起床,吃过早饭开始写东西,下午去健身,然后吃东西,晚上刷剧或看电影,接着上床看书听音乐,最后安然入梦。
孤独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但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却往往察觉不到它。正是因为孤独,我得以与现实、他人以及外界保持疏离,这种疏离让我可以与书籍中那些伟大而有趣的灵魂交谈,也让我可以站在客观和宏观的立场上考察社会,还让我得以倾听内心的声音。当我真实地生活在孤独中,我才清楚自己真正想全力以赴的事业是思考和写作,而只有孤独才是满足我这种理想的必要条件。我只有甘于孤独,回到孤独中,才能超越孤独,完成融合。
孤独是人生的必修课,谁都逃不脱此种命运。只是有些人是被动的孤独,有些人是主动的孤独。如果被动,就很难在这门课程里取得高分,最终也难以把孤独转化成内在的力量,而没有这股力量,人便不能在第三阶段中与自己、社会以及自然或神合为一体。
三
蒋勋在《孤独六讲》里面讨论了情欲孤独、语言孤独、革命孤独、暴力孤独、思维孤独和伦理孤独。我相信绝大部分人对情欲孤独、思维孤独和伦理孤独最有感触。
坊间有种说法,一个人时不孤独,想一个人才孤独。一个人时我们被各种活动、思绪、工作和娱乐所占据,感受不到孤独,想念一个人或想要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情欲孤独油然而生,扑面而来。
至于说到思维孤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古今中外的思维成果,哪个不是在孤独的大脑内生产出来的呢?只是伟大的思想需要刺激,需要交流,需要别人的帮助,否则往往会陷入思维盲井中,看不到别的可能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一个人同自己下棋是那么困难。
伦理孤独更多的属于我们这些在异乡漂泊的游子。远离了家庭,我们收获了个人的自由,但这种自由有时竟会如此沉重。我们毕竟是生活在各种人伦关系中的人,我们除了属于我们自己,也属于那些关爱我们的人。当然,儒家不会承认我们有伦理孤独的权利,不承认人有为自己而活的权利和责任,这种思想就会造成很多人间的悲剧。比如我的好基友T(gay),正是因为生在一个公务员大家族当中,所以无法享受到真正的伦理孤独,他不能出柜,不得不完婚,然后硬着头皮去扮演一个作为直男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四
说到孤独,就不得不说到性格。对于内向的人,孤独可能是一种享受,这是他们充电的方式;而对于外向的人,孤独可能是一种无聊、难受,甚至是一种折磨。但不论一个人的性别、性向和性格,孤独都是一个人充分诞生的必经之路。
当我们说到生命的诞生时,我们所指的首先是生理上的诞生。这是婴儿从母亲的腹中生存了9个多月,最后脱离母体的结果。诞生有一个明显的标志是,婴儿的脐带被剪断了,它开始了第一个活动:呼吸。自此之后,我们必须通过真诚的、自觉的活动来切断许许多多同“母体”连接着的“脐带”。
弗洛姆说,生命的目标是充分诞生,而人类的悲剧在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没有真正诞生过。活着,就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诞生。我们的细胞在不断地新生、我们的思想在不断地新生。当这些诞生停止时,死亡便会来临。然而,从心理学上来看,我们大部分人在到达生命的某一点之后,就不再诞生了。有些人根本就是死胎,只是在生理上继续存活下去,然而在心理上,她们的愿望则是返回子宫、泥土、黑暗和死亡。他们对于母亲、父亲、家庭、种族、国家、地位、金钱、神等等仍旧有着共生性的附着(依赖);她们从未充分地成为她们自己,因此也就从未充分诞生。
当然,还有一小部分人,会沿着生命的道路向前更进一步,摆脱各种形式的依赖,真正地成为她自己。虽然,人曾经同自然处于一种乐园式的合一状态,要完成返回,则必须经由孤独迈向更高层次的“融合”。孤独正是人迈向充分诞生之路的前奏。
但倘若一直停留在孤独中,人将进入一种自恋的状态;孤独成了她的心理“舒适区”(comfort zone),她迈不出超越孤独这一步,也就不能再返回群众和自然当中,她就只能永远地被放逐,无家可归。很可惜,这是许多作为个体的现代人,以及作为整体的人类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的实时状况。只有在孤独中有极深的体验和修行,人才能超越孤独,并最终进入全新的融合当中。就像太极图所示,在黑色的中心有一块白色。在孤独这场风暴的最中心,是与自然、与神、与母体、与全人类的再度融合。当然这一过程,只能通过充分的哲学训练、宗教修行才能达成。
孤独正是我们同世界得以疏离的第二阶段,是我们得以充分诞生的必经桥梁,是我们发展人类所特有的爱和理性的潜能期。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那些伟大的先知和智者都曾揭示出这条必经的道路。中国的老子,印度的悉达多,埃及的伊克纳顿,波斯的琐罗亚斯德,巴勒斯坦地区的摩西,墨西哥的羽蛇神先知,这些了不起的探索者率先在孤独中完成了人的充分诞生。
而我们,也必须迈过孤独这座桥梁,才能成为那个健全而成熟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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