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北上广?春节没完,他们逃回来了
推荐 | 作者:安超 来源:本文选自《新生代乡土知识青年的反向社会流动与文化适应--“逃回北上广”现象的社会学考察》,《青年探索》2015年第4期 双月刊·总第196期 | 编辑: 鳗鱼 |
社长说
又要开始工作了,一大波“春节综合症”即将来袭,请大家做好预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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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睁一闭,春节假期就过去了,又到了回归工作的时刻。
通往广州的列车上,对坐的6个人闲聊起来,从回家参加了多少场婚礼聊到今年过年花销又超出预算多少,最后纷纷苦大仇深地感叹着“又要上班了”,看着既感伤又满足……
曾经人们背井离乡打拼,时常思乡情切,畅想逃离北上广的自在;现在却又在返家后感到无所适从,迫不及待想要逃回北上广的快节奏之中。
“逃回北上广”是与“逃离北上广”相伴而生的,其相关群体主要是“青年白领”,多为出身劳工阶层的“70后”与“80后”大学生(“北上广”,指北京、上海、广州)。尽管农民工也常往返于“北上广”,但他们仍处于社会流动的底层,其迁徙是平行流动,相对应的词语是“用工潮” 和“返工潮”。“逃回北上广”的代表群体是受过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新生代乡土知识青年,相对于父辈而言,他们已经是成功向上流动的一代。
当下新闻媒体和学术界对于“逃回北上广”现象的研究感性描述太多,理性分析较少,对其生存状态的描述过于悲观;对于原因的分析比较消极,过于强调社会结构的决定性,强调他们是“被逃离”的,忽视了个体的能动性;另外,现有研究缺乏个人关照,缺乏对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下本土语境的分析。因此,针对上述不足,笔者在反思“逃回北上广”现象的基础上进行了问题界定、理论阐释和实证研究。
自我宣称与他人评价
“逃回北上广”包含三个过程:来到、离开与重返,笔者将“重返北上广”现象界定为中下阶层知识青年“向上-向下-再向上”的社会流动过程,并选取了农村大学生林夕(化名)为个案开展质性研究,了解被研究者林夕的身份变化和自我宣称,揭示其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意义解释,研究框架如图一。
2007年,林夕通过考研来到北京某医科大学深造;2010年,林夕硕士毕业后试图留校未果,并因故离开北京回到山东T市人民医院工作;2012年,已在家乡工作两年的林夕因故辞职,通过考博重新回到北京。“家乡-北京-家乡-北京”,林夕戏称这条迁徙路线为“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屌丝逆 袭路”,从硕士到医生到博士,面对“看似光鲜的高文凭”,林夕却经历了复杂的心理过程,笔者提取了一些本土概念,并绘制了林夕的迁徙路线图(见图二)。
林夕和他人的叙事集中在林夕的三个阶段——硕士、医生、博士,以及三个身份——文凭身份、职业身份、情感身份的认识变化和认识差异上。
(一)文凭身份:人文价值不敌实用价值
林夕对自己文凭身份的自我宣称经历了三个阶段,这种变化反映了林夕对于“文凭”作用的认识和反思——从实用价值到专业价值。
第一阶段,林夕实现了第一次向上流动,认为文凭可以帮助他进一步向上流动,对文凭转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持有高期待,以为考上了硕士,户口迁了,自己便成了“北京人”。
第二阶段,林夕向上流动失败,于是反向流动,林夕认识到文凭并不能转为高经济收入、高社会地位,文凭“贬值”了。
第三阶段,林夕试图再次向上流动,不过这一次林夕不再刻意谋求文凭转化为高社会地位、高经济资本,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文凭的“专业价值”,对自我实现的重要性。
而林夕的母亲却始终以实用价值为重——“换饭吃,换钱花”。林母对于林夕“硕士”“博士”身份的认识带有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觉得文凭具有“时效性”。文凭的主要作用就是 “换饭吃,换钱花”,认为文凭的作用就是可以交换利益,如果在一定的年龄,文凭还不能兑现成为社会资本、经济资本,便应让位给现实。30岁的人要完成结婚生子、传宗接代、赡养父母等一系列责任,如果文凭不能转化为实际价值,高文凭的继续获取可以暂缓。因此,林母认为林夕读到“硕士”就够了。
林夕同事王某也认为,“文凭就是敲门砖,进了门,在我们这里,就要看谁的关系硬,谁更会来事了”。
显然,对于文凭身份的认识,林夕与家人和朋友是有冲突的。经历过高等教育和都市文化熏陶的林夕,认可文凭的独特价值,认为文凭除了可以获取现实资源,还应带来尊严感、自我实现等。 而林夕的母亲和同事认为文凭的主要作用是交换现实利益,要在一定年纪之前换成“票子、房子、妻子、孩子”。
(二)职业身份:专业精神不敌功利主义
林夕对医生身份的解读是“专业的技术,一流的境界”,一要医术,二要医德。医术首先表现在专业性上,要求自己“在反复实践中不断掌握,做好质量控制”,而医德“更重要的是所表现出 来的精、气、神……临床不仅仅是靠专业知识和临床技能,还需要推己及人、海纳百川、慎独自律 的圣人情怀”。
即便在工作期间备受打击,情绪低落,林夕仍然提醒自己“不忘初心,要达到一心施救,除此别无他想的纯粹境界”。
与林夕不同,林母觉得“老百姓最喜欢孩子当医生,当老师。男孩子当医生,走到哪里都不会失业,都有人送钱,是人就会生病嘛。女孩子最好当老师,工作稳定”。林夕回到家乡当医生后,林母更高兴了,“孩子在跟前踏实,如果他山高皇帝远,我和他爸指望不上。孩子在北京,买不起房子,我们也帮不了忙,不如回来,生活舒服”。
林夕的同事认为人情、关系比专业重要:“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医院,关系比文凭重,人情比技术硬”。林夕在北京医院实习的时候,虽然身份低微,尽管有关系、人情、金钱、权势的因素存在,但在看病的专业情境上,“专业能力”就代表权威,他说话护士必须听,哪怕是后台再硬也要让大夫三分;而在现工作单位,很多护士什么都不懂,都是走后门进来的,在这里,有钱的、有权的、有关系的才是“老大”!林夕对此颇为失望。
对于“医生”这个职业身份,林夕非常珍视,他认可自己的专业身份和精神,并以此为豪。然而,林母更重视医生的实用价值。在小城市,讲人情、拉关系之风更甚于大都市,有钱、有权、有关系才是“权威”,由专业知识而确立的“知识权威”地位无法凸显,医生无法得到应有的尊重。在对“医生”这个身份的认识上,林夕与林母及他人也是有冲突的。
(三)情感身份:责任感不敌负累感
如果说文凭身份和职业身份可以帮助林夕获得经济、政治、文化等资本,情感身份便是林夕生活的感情依托,这些感情主要包括与家人、朋友、其他陌生人(同事和病人)的感情等,分别对应着林夕的身为长子,身为朋友和身为社会人的身份。
身为长子,林夕背负着光宗耀祖和传宗接代的责任与冲突。要“光宗耀祖”就要“背井离乡”,外出“读书”,但读书下来,一般人在年龄上已经少则二十五六,多则三十出头,往往误了传宗接代的责任。再加上林夕认为自己“相貌平平”,近几年“买不起楼”,结婚无望,面对父母的催婚,他有了很大的情感压力。
身为朋友,林夕经历着“熟人”与“陌生人”的冲突。家乡“有太多熟人,但却没有朋友”。 七大姑八大姨……慢慢都变成了自己的“熟人”,林夕与这些“熟人”之间慢慢变成了礼尚往来的“人际关系”,却没有了“朋友”,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没有了共同语言和兴趣的朋友,没有了情感交流,林夕在情感上倍感孤独,只能在网络上发泄负面情绪。
身为社会人,林夕经历着“信任危机”,尤其是面对同事和病人。他认为,这是因为“老百姓丧失信仰,唯利是图,缺乏信任,警惕一切,致使全社会人人自危,每个人心里都窝着一团火,导致各行各业矛盾重重”。
儿时家乡淳朴热情的待人之风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猜忌,几乎没有信任感。人是理性动物,也是情感动物。理性带来利益,情感带来幸福。然而这些情感身份,并未能给林夕带来相应的幸福感,反而让他倍感疲惫和沉重。
综上所述,林某最引以为豪的文凭身份和职业身份的重要价值——专业性、人文性与当地老百姓所珍视的价值——实用性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冲突,他得不到身边人的理解与尊重,权威感和自我成就感非常低;林某的情感身份得不到足够的慰藉,为了追寻梦想,发展自己的“专业性”,获得尊重感和自我成就感,林夕选择了离开。
新生代乡土知识青年的身份冲突与文化适应
林夕身份变化和自我宣称背后存在着的激烈冲突,本质上是属于文化冲突,这是林夕重返“北上广”的主要原因,也反映了中国土地上发生着的文化冲突。
(一)新型乡土文化的产生与内部冲突
当林某兴冲冲回到家乡时,他儿时熟悉的乡土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乡土社会世俗的实用主义与城市化的拜物主义结合,形成了新功利主义;乡土社会的差序格局与城市化的商品交换结合,强化了差序格局的利益交换,形成了人情、权力、金钱交换甚嚣尘上的新人情文化;乡土社会的熟人文化与城市化的陌生人文化结合,导致人的信任感降低和不安全感,而这些反过来又加剧了人们对于物质安全的过分追求。
“中国传统乡村民众就具有实用主义思维,也主导了他们对子女教育和学习的认识,他们的教育观念呈现强烈的实用化倾向。他们对于教育的思考都是基于当下的需要,而非子女未来的生活或者素质的提高……既不是为了博取功名,也不是为了修养德性”。
林母便是典型。起初,她觉得林夕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是光宗耀祖,儿子能摆脱农民生活,她就已经感到很知足。但是后来物价飞涨,房价居高不下。钱越来越重要,无钱寸步难行,林母的不安全感越来越重。所以,她希望儿子的文凭要赶紧换成:钱、房子、媳妇。
林夕也发现家乡存在严重的“一切向钱看”的风气,医生首先想着怎么创收,而不是怎么为病人看病。这些变化并不是乡土社会的原有特征,而是城市化与乡土社会世俗文化媾和的结果。林夕的遭遇是两种文化冲突的结果,所以,并非城市化占上风,而是两种文化的冲突与结合形成的新型乡土文化主导了林夕的行动。
(二)新生代乡土知识青年的产生
《乡土中国》提到中国最早的文字是庙堂性的,一直不是乡下人的东西。生存和保命是乡村民众思考问题的基点,乡村民众对于教育具有实用主义的思维逻辑,即“实际和狭隘的功利主义倾向”,然而,精英取向的高等教育往往远离功利主义的乡土生活。刘云杉认为,对一个下层子弟来说,学校的生活意味着与其家庭、与其血肉相连的生活的一种断裂……然而这些孩子在一种虚构的生活中真实地,同时是自我设计地成长着,顽强而生机勃勃。林夕初到北京的美好憧憬、对未来的展望恰恰符合上述文字所描绘的图景。
一方面,林夕的家庭期待他用文凭换来实用价值;另一方面,精英教育已经把林夕培养成知识分子,同时具备智识上的专业能力和精神上的批判反思能力。现代性有两大特征——专业性与反思性,专业主义已经成为现代性的重要特征,而且成为高等教育毕业生的安身立命之本。林夕对于硕士学历、医生身份之专业价值与人文价值的珍视,正是基于高等教育的结果和都市文化的熏陶。
然而,尽管林夕是知识青年,但仍然出身“乡土”,天然地背负着乡土家庭的责任重担,也经历了乡土文化的熏陶,因此,他与城市精英知识青年有着天壤之别。比如,虽然他部分脱离了功利主义,看淡了金钱,重视文凭和职业身份的专业性、人文性,但依然内化了父母“光宗耀祖”的传统教育价值,依然要背负“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生育观念,依然要应付乡土社会差序格局里复杂的人情关系。
由此可见,“林夕”们已不能被笼统地归类为中下阶层知识分子,他们既不同于中上层出身的精英知识分子,也不同于未能实现向上流动的新农民工阶层,他们属于新型乡土知识青年,既有乡土文化的烙印,又经历了都市文化的熏陶,他们在这两种文化的冲突与碰撞中成长。
与传统的乡土知识分子——乡绅不同,乡绅在传统社会里既有经济优势,又有社会地位,还是道德权威。新生代乡土知识青年的处境比较尴尬,他们的社会或者文化地位较高,但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视情况而定,且难以跻身中上阶层,在多元文化并存的今天也难以成为道德权威。笔者将其所处阶层划分如下。(见表1)
对于“林夕”们的社会流动情况,仅分析水平流动(地域)和垂直流动(向上、向下)是不够的,在中国复杂社会变迁的背景下,个体所处的情境是复杂的,还要分析是哪种类型的流动。就林夕而言,他重返“北上广”的过程中经济、文化、政治阶层的流动情况见图三。
按照布迪厄、威利斯的文化再生产理论,精英文化与劳工/乡土文化在林夕身上都有部分地再生产,比如精英教育向林夕成功地传递了专业主义,乡土传统传递了“传宗接代、安土重迁、光宗耀祖”等观念。
然而,在多元文化和个人能动性、反思性增强的社会背景下,两位社会学家的理论略显悲观。在中国社会变迁背景下,传统文化、现代文化、后现代文化等多元文化并存,网络传媒的发达促进了信息的广泛传播,使得文化生产已从封闭的学校转移到了社会各个阵地,自由、平等、民主等字眼深入人心且正逐步变为可能,没有一种文化可以单一、封闭地在某人身上再生产。
因此,个人选择的机会和结果都存在丰富的可能性,这也是林夕可以不断地往返“北上广”的原因之一。
(三)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安土重迁”与“背井离乡”的冲突
自古以来,农民子弟要“跃龙门”便要背井离乡、进京赶考,以跳出“农”门为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外出”是无法“衣锦还乡”的。这种传统观念鼓励的是背井离乡的文化,表现在林夕身上,便是“学而优则仕”、“跳出农门”,成为“人上人”和“到天子脚下,吃国库粮”等传统教育观念仍然存在。
然而,中国文化又重视安土重迁,这种传统在现代表现为对“房产”的重视,“安家置业”使“安土”变成了“安房”,无形中也推高了房价。
那么,这两种文化是否矛盾呢?中国文化的这种内部冲突统一或解决于“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家族使命中。林夕母亲让他外出学习,获得“光宗耀祖”的资本,带着这种可以交换实际利益的“荣光”回到家里,置产置业,并让整个家族“沾光”。“背井离乡”是过程、是途径,“安土重迁”是使命、是目的,两者不是路径的不同,而是工具和结果的区别。
卢作孚认为“家庭生活是中国人的第一生活,亲戚邻里朋友是第二社会生活。你须为它增加财富,你须为它提高地位。不但你的家庭这样仰望于你,社会众人也是以你的家庭兴败为奖惩。最好是你能兴家,其次是能管家,最叹息的是不幸而败家”,如果“安家立业”“娶妻生子”的目的达不到,衣锦还乡的“荣光”也就黯淡了很多,这也是为什么林夕母亲反对林夕再次入京的原因,林夕读博士只会大大延缓“安土重迁”的节奏,目的达不到,“背井离乡”(途径)也就没有必要了。
不过,现实状况是现代人一旦背井离乡,便退无可退。现在农村青年一旦考入大学便失去了土地,“退无可退”,已无法“安土”,成为必须买房置产的一类人,经济压力相应增加,随之,经济阶层的向上流动也变得相对困难,这也是新生代乡土知识青年与古代乡绅的重要区别之一。
犬儒式乐观主义的文化适应
林夕将自己的迁徙路概括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屌丝逆袭路”。“屌丝”“屌丝逆袭”的词语并非林夕的独创,是中下阶层 “70后” “80后”青年的自我解嘲、自我宽慰、自我戏谑的网络 流行话语。
与威利斯笔下严肃而悲观地进行文化生产和再生产的劳工子弟不同,林夕们不仅用这种戏谑的话语嘲讽和反对主流文化,也在这种宽慰中实现着行为上的“不断逆袭”。从奔向到离开再 到重返“北上广”,林夕受他人观念的影响和干扰越来越少,重返“北上广”是他的主动选择,这并非一种“逃”,而是主动的文化适应,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笔者认为,这是一种“犬儒式的乐观主义”。犬儒主义指的是通过幽默或厌倦尘世的方式抑制情绪上焦虑的模式,看似是悲观的,其实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大众智慧。
林夕经过了纠结、矛盾,在30岁选择重回学校,信念的支撑其实是对自我和未来的“乐观主义”,林夕写道:“在这个信仰丧失,道德沦丧,举世浮躁的年代,我们不缺少思接千里眼界开阔无所不知的思考者和聒噪者,缺乏的是一根筋的许三多式的执着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坚持到底,不忘初衷,咬定牙关不放松。”因此,林夕的重返不是“逃”,而是积极的文化适应。
综上所述,本研究得出结论如下:在中国社会变迁的复杂背景下,林夕重返“北上广”的原因主要是都市文化与乡土文化的冲突与结合产生的“新型乡土文化”。
林夕作为“新生代乡土知识青年”,经历了新型乡土文化的内部冲突(如新功利主义、新人情文化、信任感降低等),经历了乡土文化与都市文化的冲突(如实用主义与专业主义的冲突等),经历了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安土重迁”与“背井离乡”的冲突,这些使之自尊感和自我成就感大为受挫。但是为了自我实现的目的, 他们以“屌丝逆袭”的犬儒式乐观主义,通过获取文凭的方式在文化阶层上实现了再次向上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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