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赶出厕所的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DT人类研究所 Author 所长
本文转载自DT人类研究所(ID:dt-hub),讲述真实的人间故事。
名词解释:
跨性别女性:那些或多或少自我认同为女性、自我呈现为女性、或作为女性生活的人,尽管这不符合TA们出生时被指派的生理性别,直观可以理解为“男跨女”。
跨性别男性:那些自我认同为男性、自我呈现为男性、或作为男性生活的人,直观可以理解为“女跨男”。
顺性别:指性别认同与自身生理性别一致的人,意义通常与跨性别相对。
(本文中涉及跨性别群体的第三人称,均表示TA们的自我认同性别。)
超小米蹬着高跟鞋,披着长发,穿着蓝色的旗袍走进男厕所,立刻引来旁边人的侧目。有人把管理员叫来,就在那些疑惑、愤怒、恶毒的眼神夹杂着听过很多遍的不入耳的词汇一起射来的时候,她掀起裙子,掏出了生殖器。
“证明我是你们要证明的那种身份,但我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人。”超小米说。
她参加过《奇葩说》,上过TED演讲,算是跨性别群体中的名人。她忍着剧痛,穿着高跟鞋在别人的侧目中走出商场的故事成了“认识自我”的最好例证。
实际上很少有跨性别者会像她一样,那么鲜明地反抗传统观念。大部分人在公共卫生间的时候,还是会穿上宽松的衣服,把自己“藏”起来,不想被别人发现。
上厕所,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冒险
最直接的困境来源于身份的尴尬。冰弦铃莓是一位跨性别女性,在外基本上按照生理性别上男厕,曾经被保洁阿姨赶了出来;被闻讯而来的保安教育;一位男性骂她“女变态”,执意让她去上女厕。中年男性(如无特殊说明,文中男性/女性均指顺性别群体)可能更加难以接受,冰弦铃莓也曾被直接抓住衣领推了出去。
在许多人眼中,像冰弦铃莓这样“男儿身,女装打扮”的人,会被称为“人妖”。在他们的观念里,人妖是不允许进男厕,更不允许进女厕的。
如果去女厕,一旦被顺性别女性发现(多数情况下是残留的男性特征暴露了身份),被骂变态是小事,被扭送至派出所也极有可能。
从当前法律来看,法律保护人按照身份证性别进入指定厕所的权利,但进入异性厕所被举报,派出所多数会进行调节,具体执法可能各不相同。
↑ 未普及的第三卫生间可能是一种解决方式
于是,憋尿成了大部分跨性别者的解决之道。
好多年不怎么出门的凌子卿分享的故事里,在一次不得已的外出活动中,喝水不到500毫升,早晨6:45出门,晚上22点回家,期间一次都没有上过厕所。副作用是乏力和头晕。她告诫说长此以往,也可能有泌尿系统的疾病。
马拉松爱好者Kane在跑马拉松的时候,则遇到了性别检查的情况。
↑ Kane和朋友在过去两年参加72场马拉松(路跑和越野为主),统计所得
即使Kane已经做了切除乳房的手术,外表像一个男性,但是赛事主办方发的粉色的参赛服和号码牌总是出卖他的生理性别,在厕所排队的时候不是被志愿者拦下,就是被裁判怀疑是个用虚假身份参赛的男选手,失去了参赛资格。
一次半马比赛中,Kane正在赛道上跑着,突然被旁边的裁判一把抓住,惯性让他扭伤了脚踝,无法参赛。
“说我戴了女子号码布是作弊。”
Kane投诉了对方,虽然后来收到了道歉,但他认为根本还是性别只分男女的赛制问题。后来,他干脆做了个“我是跨性别”的小旗子,用别针别在背后,面对大众的洗礼。
↑ Kane自制的小旗
与厕所问题类似的是洗澡问题,游泳馆的淋浴间成了比厕所更紧张的地方。“男的那边我没办法全裸,女的那边我怕吓坏别人。”Kane说。
在夏天,端着洗漱用品,每个人都穿着清凉,排队等候入场,闺蜜和朋友相互打趣身体。跨性别公益组织的欢喜说,对于那些年轻的跨性别学生来说,集体宿舍就是一场噩梦,尤其是北方的大澡堂。“TA们有人在学校一年只洗两三回。”
广义的“厕所问题”只是跨性别群体在传统的男女二分性别制度下的一场显性冲突,而无处不在的精神压力可能伴随他们终身。
死,就能解决一切吗
凌子卿认为跨性别群体的现状是不容乐观的。早前的《2017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状况调查报告》里显示,71.8%的人去卫生间会感到不适,61.5%的人存在抑郁,73.2%存在焦虑,46.2%的人因为自己是跨性别而有过自杀想法,12.7%的人曾有过自杀行为。
造成跨性别群体抑郁症和自杀的原因,是复杂的。自我认识的漫长路径,外界舆论的压力,家庭的反对,童年的阴影,积累到最后,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压死TA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 ins @Kerokev
凌子卿初中的时候,学校要求男生剪头发,“不剪头就退学”,教导主任在操场喊着。“谁都知道这是剥夺人性的行为,我还是拿着家人给的钱走进了理发店。”
她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喜欢裙子,没条件就穿大人的睡袍,小小的人,就和穿连衣裙没两样。“虽然喜欢丝袜,但是那时候不敢买,就穿运动的紧身护腿。”那可能是她对于性别认知,最初的独特记忆。
在理发店,头发簌簌落下后,跨性别的认知和青春期巨大的反叛交织在一起,凌子卿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割腕了。
“真的好丑啊,太短了。”回想起当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凌子卿总会这么想。
勉强过了初中,高中的第一天,她就因为抑郁症退学了。她说自己那天竭力表现得像个普通的学生一样,听课,上厕所,等老师发着作业和卷子。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行了,我过不下去了,我好像尝试表现得自然一些,但也许我的脸已经扭曲了。我被老师叫过去,我说身体没问题,也没敢说跨性别的事情,就是说自己很痛苦,越说越激动,崩溃的大哭,那种失去了一切的悲伤。”
老师让她歇好了再上学,凌子卿就背起书包自己回家,后来就再也没回去学校。她说自己像电影《敦刻尔克》里面那个在船上打死平民的士兵一样,受创后颤抖,蜷缩,宁愿吞枪也不上战场。
认识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
凌子卿很小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生,她上网查资料,以为自己是个偏中性的Gay,后来在理发店自杀后去心理咨询时,才知道自己是跨性别女性。这似乎更明确地认识自己了,但是可能也更糟糕了,毕竟同性恋只关乎性取向,是可以隐藏的,融入社会没问题。
没有高中毕业,自然没有大学文凭,找不到工作,凌子卿就在家自学,写写文章,看视频。她说自己还是有点“小聪明”。“但是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会想事情,就要直面痛苦。”
在凌子卿参加的一个自杀干预小组里,她发现基本上每周都会有一个跨性别伙伴自杀,每月都有人去世。有些人上一秒还在社交软件上发帖子,下一秒就没了,消逝了。更难的是,自杀者往往干预后会复发,可能两次,三次,间隔几个月。
↑ ins @leanderhoefler.street
倉山静葉是一位研究言语学的跨性别女生,经常谈论阿拉伯语、泰语、韩语的语法问题,喜欢玩游戏和动漫,社群里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很活泼,去年12月她选择了自杀。在她自杀之前的半年,凌子卿所在的小组曾经干预过一次她的自杀念头,但是没人能预料到来自家庭的压力什么时候会爆发。
↑倉山静葉一年前在社交媒体的动态
对于同为曾经自杀和被抑郁症困扰的凌子卿来说,自杀干预小组的工作、心理消耗是巨大的。她感到了一种无力,小组5人,基本没有心理学专业知识,全靠热血。放眼全国,能给跨性别者提供医疗服务的医生、心理咨询师都是极少数。不少人连跨性别的一些概念都不甚了解。
而那些闭塞的,互联网不发达的地方,在他们面对自我认同和家人冲突时,出现了自杀念头时,甚至连凌子卿这样业余的施救者都找不到。
凌子卿觉得,和LGBT要搞骄傲游行相比,更应该要搞的是一个“痛苦博物馆”,把所有的痛苦都具体地展现给所有人。
“被欺凌到跳楼?那把青少年扭曲的四肢和迸溅的血液绘成图画;因为跨性别的身份被单位和学校开除?那么把这些领导的嘴脸做成雕塑;把那些因为自我认同在父母和自己决裂的场面拍下来,只有最直接的悲惨画面才能够让人或多或少有一点思考,不是吗?”
谁是最后的依靠?
欢喜说,家庭的不理解基本上是所有跨性别群体会遇到的问题,这种观念的冲击远超LGBT中的前三者,轻易的突破亲情理念,而一旦获得某种谅解和支持(对于TA们来说,不反对就是支持),就给自杀留有了生命的安全气囊。
欢喜是故事里为数不多的在时间中获得家庭“默许”的跨性别女性。
一个夜晚,远在美国访学的心理学者欢喜在和女朋友例行视频的前夕,买了女装,买了化妆品,在房间的卫生间里打扮了自己。
↑ ins @nurten_kurtt
“压抑了30年,我左看右看,很喜欢这个我,是真正我的样子,以前男生的我都不怎么在镜子里看,我不觉得那是我,这个才是真正的我。”
“我化了妆,穿了新衣服,你愿不愿意看一下?”做好了分手的准备,欢喜试探性地打了一串文字给女朋友。
“哎,你还挺漂亮的。”
欢喜在向女朋友坦承自己是跨性别者后,又向母亲坦白,在之后的一年,都没有向父亲说明。
“有一天,我爸拿着手机问我妈,你儿子的qq怎么变成女的了?他发现我改了。”
“你儿子生理上是男的,心理上是女的,都穿裙子生活的。”母亲说。
“你现在不仅有一个儿子,也有个女儿了。”有时候独生子欢喜也会安慰母亲。对于父亲,她始终没有开口谈论过这事。
凌子卿早就和生父断绝了关系,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几年都不怎么出门。她发现甚至恐惧和别人说话,不得以出门,她会穿宽松衣物,留双马尾,戴口罩,一般人叫她姐姐,她也从不应答,怕自己直男的嗓子暴露一切,只要交流就会打破伪装。
那种恐惧来自于和社会的巨大隔阂,“恐惧随时随地过来骂街、侮辱,恐惧前一秒和别人说话,后一秒被一脚飞踹,甚至拿刀子捅我。”
↑ Laurence Philomene
社群“领袖”是必要的,超小米的活跃让更多的人知道跨性别者,引起了更多的争议和流量。那些普通人,形成一种矛盾的心里,就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不敢动,也不敢发声,既希望那些勇敢的发声者能改变一些,又害怕那些勇敢,会带来变本加厉地报复和与传统更深的隔阂。
要不然,就做HRT(激素补充治疗)或者SRS(性别重置手术),彻底地改变自己。
问题在于,目前中国缺乏法律或相关机构认定一个人是否为跨性别者,现阶段存在的有效证明是性别识别障碍诊断以及易性症诊断,但后者并不适用于泛性别者和其他非二元性别者。而要获得这个证明,有着监护人陪同和年龄要求,意味着需要提前上演一场家庭的决裂。
同时,跨性别女性主义认为,“任何人都不该为了成为‘真正’的女性或‘真正’的男性而被迫做出或放弃关于自己性别认同或性别表达的个人决定。跨性别女性的安全往往取决于在多大程度上能‘冒充’成‘正常’女性;作为跨性别主义者,必须不断在女性主义原则与对安全与舒适的需求之间折衷。”
所以,当一个跨性别者做出性别重置手术的决定时,要问清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开始
超小米最近很忙,她还在寻找自我认知的路上,参加各种活动,经常凌晨才能回复微信。但是和几年前斗志昂扬的希望全社会理解跨性别群体不一样了。她感觉到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不奢望太多,影响一些人就好了。”
她还留起了胡子,经常不再化妆,穿着裙子就出门,和之前精致的女性外表不太一样,外界开始质疑她“不停地博眼球”。超小米一点都不忌讳这样的质疑,她说就是要不一样,只有不断打破别人的认知,才能在主流社会里为社群持续的发声。
欢喜回国后组织着一个30多人的团队,做些研究和公益项目,利用自己的心理学知识为心理咨询师、社工培训,更好地为跨性别社群服务。
Kane终于找到一家有中性淋浴间的游泳馆,惊喜的发来图片。在地铁站,她也找到了第三卫生间,但是不能上锁,工作人员告诉她,是害怕特殊人群独自使用出危险,她又有点失望。
凌子卿怀疑自己患有阿斯伯格症,一种类似自闭症的疾病,但没去找心里咨询确诊,太贵了,上次去还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有人劝她交些朋友。
“怎么交呢,几年不怎么出门了,也不经常和人一对一交流,不知道怎么经营友谊,从小就不受人喜欢,被形容为‘认死理’的‘愣头青’,那时候全班两人配对学习,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个嗓门很尖,骂人很大的班主任,阴阳怪气的说我人缘很差。不过确实这样。”
“还是不要耽误别人吧。”
作者:张峰
来源:DT人类研究所(ID:dt-hub)
编辑:崔景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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