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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夜话|姥姥的葬礼

白兆钦 OFPiX 2019-04-21

图/文 白兆钦


阳台的花是在舅舅家拍的,姥姥在去世前一直在这个家住了将近6年。现在房间里的摆设大都已改变,也就这几盆花还算是老物件。有时候人的预感真是准得出奇,我的确预感到了我与姥姥最后的一面,没多久她就过世了。


姥姥患上脑梗后,一直瘫痪在床,这种病让机体每时每刻都在消耗,最后脆弱得像个婴儿,需要抱在怀里味流食。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周日,和往常一样,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去舅舅家看看姥姥,每次总会坐在床边问姥姥我是谁,看还记得不记得,姥姥也每次都能含糊地说出我的小名。那时上高三的我也待不了几个小时就得回家,在准备离开舅舅家,再次望向姥姥的那一刻,突然冒出“这是不是我们最后一面”的预感。这个预感让我觉得很不吉利,我怎么可能这么想,难道不希望她再活得长一些嘛?我立即打断我这种想法,快步出门下楼。下楼后,我仍然为自己的想法心有余悸,忍不住回望舅舅家的阳台,越回望越想驻足看,最后索性是回着头往前走,直到那栋楼慢慢淡出自己的视野。


一周多过后,我放学回家,父亲告诉我:“你妈他们回老家了。”我当时惊讶道:“姥姥她…?”我不知道往下要怎么说,父亲接着说:“姥姥的情况不太好。”没想到,那天下午姥姥就过世了,是在我表哥怀里走的。没多久,父亲帮我和老师请了假,回老家山西盂县参加姥姥的葬礼。


这是我唯一一次参加规模宏大的农村葬礼,农村的红白事对城市人来说,好奇大于一切。我和父亲走进村子的时候,迎面走来全身披麻戴孝、眼泪不止的母亲,由两个人搀扶着去坟地打扫。当时我一直为母亲揪着心,真怕她哭昏过去,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母亲回来后和平时一样,说这几天来来回回哭了好多次,已经哭疲了。


葬礼上遇到的第二个人是我表哥,他也是全身戴孝,而我作为外甥,只有帽子和腰带,看他的样子我实在觉得有些滑稽,他也显得有些难为情,羡慕我这身“短打扮”,作为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只是懵懵懂懂地让干嘛就干嘛。灵堂里放着棺材,我和表哥磕完头,坐在灵位旁聊天,这里也就我们俩能彼此说说话了。表哥突然说:“想不想再看一眼奶奶?”说着起身走到棺材旁边,可能因为姥姥最后是在他眼前走的,而让他依然觉得很亲切吧。这时的棺材还没有盖棺,人是用寿被盖着的,他掀起寿被等我过去。我犹豫再三没过去,因为我当时胆子小,信鬼神,知道自己看了后,肯定好长时间不敢一个人睡。


下一个场景是吃流水席,支着大铁锅拿铁锹炒菜的大厨吸引住我,但一阵阵作呕的肉腥味让我又马上走开,心想一定是肉不新鲜。果然,后来母亲还特意偷偷叮嘱我别瞎吃。那时候农村里没有冰箱,而且也不会一次买这么多肉做饭,所以食材的新鲜质量根本就不能保证。饭桌上,我和我表哥什么都没吃,因为每道菜里都有那股肉腥味,而同桌的村里人一个劲地敦促我俩夹菜吃肉,奇怪我哥俩怎么好好的肉不吃?搞得我俩只能勉强夹起一根青椒丝放在嘴里。咽下那根重口的青椒,我俩都同时端起酒盅泯一口,想借此消毒,怕吃坏肚子。现在想想有些娇气,但那时候觉得是在冒险。


饭吃的并不长,因为当地风俗是要在中午12点前出殡。各种彩纸做的城楼,童男童女,房子,马等等民俗艺术品按人头分发下去,我负责拿两只仙鹤,仙鹤的腿是两根钢筋,再加上实木底座,我发愁地研究起怎么提它们更省力气。忽然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我误以为是放炮,原来是订棺。突然感伤起来,再也见不到姥姥了,而最后一面将永远停留在走出奶奶房门的那刻。


葬礼上还请来专业的乐队表演。架子鼓、电子琴、唢呐再加一个女主唱,女主唱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唱起了《今天是个好日子》。难道不该悲伤嘛?难道不该煽情嘛?我纳闷地看着这一切,熙熙攘攘的人们,聪明的大人看出我的不解,告诉我姥姥活了八十岁,是喜丧。


葬礼的重头戏拉开了,在村头的广场开启出殡仪式。第一方阵由一帮男人抬着棺材,舅舅在最前面用一根绳子拉着。第二方阵由母亲带队,一群女人整齐排队跟在后面嚎啕大哭。有总指挥,掌控整个行程节奏,两个方阵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磕头哭丧。这样的壮观场景我至今难忘,村里的左邻右舍挤满了广场的各个角落,好似一场盛会,舞台中央白花花一片。这时乐队的神秘男嘉宾登场亮相,唱起哭歌,我在几十米开外都看得清他两行泪光。气氛渲染到高潮,主唱带头哭,方阵跟着哭,看热闹的老百姓在乐呵呵地笑。


气氛的顶点是放炮,总指挥拖着一个专插“二踢脚”的架子走到场地中央,告诫大家往外散开,然后几个生猛的小伙子开始摆炮点火。估计是“二脚踢”品质不好,一排“二踢脚”仅有几根是向上飞的,其余都毫不犹豫朝四周的人群飞来。葬礼瞬间转变成前线,所有人都四下逃窜,但又迅速围回来等着下一场刺激的袭击。那些纸糊的城楼房子,很好地成了掩体,我们这帮无处逃窜的人都躲在这不堪一击的掩体后面,忍受劣质“二踢脚”的狂轰乱炸,我还被一个“二踢脚”成功绕过掩体在耳后爆炸,幸亏我半个头都缩进衣服里,只有衣领被炸裂的“二脚踢”残遗物打着。虽然是葬礼,但回忆起来真是想笑,男嘉宾苍凉的歌喉,兴奋欢奔的村民,纸糊房子后一动不动的队伍,以及索性长跪不起的方阵,这样的场面怕是我这一辈子都难再见到。不知道姥姥在天之灵看到会不会也被逗乐。


空袭退去,队伍再次启程,走了很久,到达下葬的田地。姥爷十年前就过世,合葬的墓地重新被拔开,下葬人小心谨慎地把姥姥的棺材拖放进去。我十分佩服下葬人的勇气,因为其中有个人还要整理好墓穴后再爬出来,我顿时对他产生了避让三米开外的敬意,当时对于死亡的理解还只有对鬼魂的敬畏。最后,点亮长明灯,磊砖添土,磕头烧纸,随同一起被烧掉的还有掩体和我用生命挽救回来的那两只仙鹤,姥姥就此驾鹤西去。


回程的队伍稀稀拉拉,庞大方阵顿时就缩减成十来个人。夕阳照在田间,让三月枯黄的田地显得有些生机,我望向茫茫田野,感觉到乡村的安宁。大家各自回味着盛大葬礼的每个细节,惬意地漫步在乡间道上,西去的长者已经安顿好,新的生活又要开始,我明天还得上课。回程路上的司机小五子叔叔开足马力,想赶在天黑之前返回太原,一路打着左闪灯疾驶在高速超车道上,转速表显示是170迈。小五子叔叔为了缓解我们的紧张,和父亲一直聊天,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父亲,紧盯前方毫无反应。


大概一周多后的某天,母亲红肿着双眼回家说,下午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猛烈的伤心,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痛哭了一通,打电话告诉舅舅,舅舅说他也刚哭完,正想打电话告诉她。




白兆钦,山西太原人,爱拍照,现在北京某事业单位工作。




还乡计划 由 OFPiX 工作室在2012年开始发起,请大家在春节回家的时候用影像的方式记录家乡的变化,从一种中立的态度出发,并不对“还乡”的情绪做任何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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