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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故事:我为什么拍故乡?

刘虹桥 OFPiX 2022-01-14


     图文by 刘虹桥



2015年春节回家,我决定认真拍拍那些个装载着我的过去的“故乡”——一个死于废墟中的集体梦,一个分裂而衰败的城市,还有那个陌生却带着几分温存的乡村。


我有三个“故乡”。一个是我出生的那个国营大厂,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一个是后来我和爸妈一起生活的地方,位于江西省吉安市的市中心;一个是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弟生活的地方、我父亲长大的地方,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石马镇棠阁村,通常被我们用“乡下”来代称。

吉安是一个中部地区的普通城市。太过普通,以至于当我每次介绍家乡在哪儿时,我不得不说自己是“井冈山”来的,而这只是吉安的一个附属市。


我就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长大。在我青春期最叛逆的时候,曾有几次借比赛的机会去南昌、郑州,这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我在这些“大城市”里买过盗版的摇滚 CD,买过我们那儿的新华书店里不进货的西方小说。再后来上网变得容易了,我开始听更多的音乐,看更多的书,像一个大城市的孩子那样要求自己保持眼界开阔、兴趣广泛。现在想来,这种想法真是太天真太可笑了。北京,在那时的我看来,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地方,而我所成长的这个小城市,实在是一片荒原。

可以说,在17 岁之前,我对故乡并没有什么感情。度过童年的国营大厂把父亲开除,我们一家几乎不再踏足那片区域。对于被称作“乡下”的那个故乡和那里的亲戚们,我毫无了解,亦无意增进了解。我只是想要逃,逃去更大的城市,尝试更多有意思的事情,去过和我的父辈们不一样的人生。


20岁那年,我第一次出国,在美国一待就是半年。再后来工作,记者的职业便利让我有机会去了更多城市、更多国家。世界的无限可能性摊开在眼前,我却感到错落,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可耻的“无根一族”。对于世界,我的了解逐渐增多,我充满野心想要做一个世界公民,却几次三番地在异国异乡的校园里、酒吧里、餐桌上、会场里感到困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那里......由身份认同带来的困惑时常将我裹挟,无所适从。


第一次将镜头对准自己的“故乡”,是在 2014 年春节。在此之前,我在采访的路途上,拍过不少与我的“故乡”相似的中国农村、集体厂房和个性迥异的小城市。在这些城市的采访,多是与环境健康损害相关,基调总是悲情的。越是悲情,站在别人故乡土地上的我,就越是对自己的故乡起了感情。



这一年春节回家,父亲陪我把三个“故乡”都走了一遍:童年里的那个集体王国已经拆的面目全非,我们以前居住的那个小屋已经被蜘蛛网占据;市区变化太大,很难说还有哪条街道是我所熟悉的,而我长大的那片区域也早已沦落为老城,手工艺人几近失业,一片衰败景象;至于“乡下”,那个我原本就不熟悉的地方,“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房已经盖好,四个堂弟仿佛瞬间长大,爷爷奶奶依旧几年如一日地在房前屋后操劳着。


回望故乡,基调也是悲情的。在汹涌的时代潮流中,我的故乡——无论农村还是城市——仿佛都是被遗忘的。在剧烈的变革中,它们被动地接受着文化冲击和商业入侵,毫无抵抗力,而内部的腐败也吞噬着这个城市原本就不牢靠的根基,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在我离家生活的这八年时间里,市区一个个迎来了肯德基、麦当劳、屈臣氏、万达广场、华谊电影院和韩国咖啡店。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城市都被糟糕的审美、粗暴的规划和浓郁的消费主义霸占。我关于故乡的那点残存的美好记忆,都一块块碎裂在推土机下了。


这种想法是糟糕的。“故乡”早已回不去,也就不应该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更糟糕的是,“故乡”的丑陋、粗鄙、落后、原始,都让我汗颜——它并不我去过的那些贫瘠落后地方更好一些。我也因而产生了“埋藏”故乡的念头。


我原本以为就是这样,但爷爷的葬礼改变了我的这个想法。或者说,由葬礼带来的一系列对于城乡、对于发展、对于仪式与传承的思考,令我重新审视“故乡”这个令无数在外游子魂牵梦绕的词语之于我,到底有何意义。




2015年1 月,我接到父亲的电话。“爷爷过世了。”他说。


三天后,我结束在北京的一个重要采访,匆忙赶往火车站。时间太紧,几近误车。早上八点,我到达吉安火车站,和赶来见我一面的外婆和姨妈吃了个早饭,便坐上小巴车赶往县城。我还在火车上,父亲就给我发来短信:下了火车,先找 A 车站,坐上去 B 的车;再搭车去 C 车站,坐上去 D 方向的车,快到 E 时打电话,我们在 F 村路边等你。


我对爷爷的那个家,实在是太不熟悉了。“就在F村欢迎你的大牌子往前两百米,我们在路两边都站着,不可能错过的。”手机快没电了,我怕联系不上,找不着下车的地方,又和父亲打了个电话。


到达后的 20 个小时,被接踵而至的仪式填的满满当当:敬拜、盖棺、再敬拜、烧纸、血祭、跪拜、守夜、唱词、抬棺、送葬、搭墓碑、下葬、再敬拜......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没有经过排练的演出。每个人都是第一次,每个人都小心翼翼,遵循八仙的教诲:跪下,磕三头,起身,敬上三炷香,再拜,再嗑三头;请水,磕头,弓背起身贴地送至棺木侧的陶罐,弓背返还,往复三次;再磕三头,起身,绕去棺木旁烧纸。稍有差池,八仙便会提醒。于是每个人亦步亦趋,动作僵硬地完成了这套规范动作。



盖棺在晚上进行。司仪在灵堂杀了一只活鸭。鸭血滋了一地,脖子流出来的活血被涂抹在棺木的各个角落。半小时后,鸭子被扒光毛,煮熟,放在祭台上。 晚上烧了纸祭,电脑、汽车、钞票,说起来这都是他生前所不拥有的。稻草燃烧的时候配着唢呐伴唱鞭炮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刚下过小雨,地面湿漉漉的。我和叔婶们一道跪在稻草上,一面默默拍照,一面在心里默想:好些个陈规陋俗。


哭,是没有预期到的。我和刚刚过世的爷爷很少交流,见面机会极少,他听不懂我的普通话,我听不懂他的方言。总体上,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是一番披麻戴孝,几次三番唢呐锣声,待自己拜完跪完,退到一旁烧纸时,却对着棺木掉下了眼泪。我听见奶奶堆着棺木说:“都回来看你了,安心去吧”。


第二日一早六点,被奶奶喊起来“做事”,其实是最后的仪式——送殡。几个脚夫用木棍担起棺木,穿过村庄、农田,最终将爷爷的遗体送至事先挖好的墓穴旁。一路上,鞭炮声不断,烟雾弥漫。我走在队伍里,心里想着:这棺木实在太小了,里面怎么可能躺下一个人?仅是一世的悲欢离合,怕也是装不下的吧?




我没有完整地参与葬礼的全部仪式。在送殡之后,我就匆忙赶回北京了。一路上,我不停地问自己:对于爷爷的一生,我了解多少?对于这个故乡,我了解多少?对于乡俗民约,我又了解多少?这些问题把我难住了。


端详那些葬礼上拍摄的照片,我又问自己:为何在镜头里,面对自己的故乡,也像隔着一层纱,像是观看别人的故乡?为何我愿意倾尽时间、经历,饱含激情地记录他人的故乡上发生的喜怒哀乐,却连一点时间也不愿意留给理应是我最亲近的人、最亲近的故土?


爷爷的离世,开启了我与故乡的新篇章。从逃离、失望,到埋葬,现在的我,终于决定重新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现故乡、认识故乡、亲切故乡,并记录这片土地上的故人故事。



(文章写于2015年)





刘虹桥,故乡在江西吉安,记者,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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