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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故事 | 地主·集体·山神:傈僳父子的故事

杨元 丽江健康与环境研究中心
2024-09-05

本文为中心志愿者杨元在社区走访调查时,收集、整理、编写的社区故事,在此分享供大家交流、思考。


黎光村的人日常对话是用傈僳语。因此,在黎光村里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不会傈僳语就成为我日常苦恼的事情。村里大部分学前儿童和50岁以上的人是不会讲汉话的,于是在和他们交流的过程中,我们只能各说各话。有的小朋友很热情,不惧怕我这个戴黑框眼镜的陌生女子,在稍微熟悉之后,就用傈僳语奶声奶气地跟我聊起天来。这时的我有些慌乱,赶紧向周围懂汉话的人求助,请他们帮忙翻译。但大多数时候,我只能用我仅会的傈僳语“阿什贝”(意为“你说什么”)应对小朋友的傈僳语“轰炸”,然后在十几个回合之后,以彼此大笑结束对话。


▲ 黎光村的小朋友


还有一次比较尴尬的经历。我遇见一位80多岁的老人家,其他村民告诉我这位老人家是会讲一点汉话的。我自然是很开心的,因为在村里,这个年纪会汉话的人极少。在我说明自己的身份之后,就急急忙忙向老人家抛出几个我好奇的问题,包括他为什么会讲汉话等等。然而我的问题等来的是对方一阵长久的沉默……我试着问老人家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老人家便用标准的汉话回答我说“听不懂”。有些尴尬的我,笑着跟老人家说没事,然后溜出火塘,去找他的儿媳妇聊天。阿姨告诉我,老人家没有上过学,所以汉话不怎么会。会讲纳西话,是因为老人家以前有一个“老根”(意为“关系很铁的朋友”)是纳西族。在没有集市以前,以物易物是这里生活的人获得更多生产生活资料的方式。山里的洋芋去换坝区的水稻。不同民族的村民结为“老根”,既是诚信而固定的交易伙伴,也是相互帮助的朋友。


语言可视为思维与文化的载体,同音乐、图像一样,可以将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予以表述。我们可以将语言视作“心智的一面镜子”(Chomsky,1975:04),当然这面镜子大部分时间不是平面镜。囊括不同个体理解的语言交流使这一过程本身变得丰富且有趣。语言作为一种交流工具,只有在对话者熟悉彼此的语言规则和规范的前提条件之下,沟通才能得以顺利进行所以在黎光村,不会傈僳语的我与不会汉话的村民的沟通只能依托会讲汉话的村民才能得以实现。


近期(访谈是在8月份进行的)是丽江的雨季。大雨让忙着摘花椒的住家姐姐空了下来。我听她提过村里有位90岁的老人,但是不会汉话。于是,我拜托住家姐姐带我去找这位老人,帮忙翻译。于是我听到了一个若是我不会傈僳语、没有会傈僳语的人帮助,也许永远没办法听到的故事。3个多小时的聊天,这对父子的生活故事伴随对话慢慢展开。


集体时代



我和住家姐姐走进去的时候,老人家在火塘边的木床上打盹。住家姐姐向老人家和他儿子说明了我的身份和意图后,老人家的儿子热情地请我在火塘旁边坐下,递上自家的核桃,让我用榔头砸着吃。老人家慢慢坐起身来,我们四人围坐在火塘边,开始聊天。山区一到雨天就特别冷,火塘是必不可少的取暖工具。火塘上的水壶在烧着泡茶的水,柴因为燃烧得不充分,升起的烟熏得我们睁不开眼。几秒钟沉默之后,住家姐姐便把翻译给我的问题老人家,我们就这样通过住家姐姐的翻译,开始了交流。


老人家今年93岁。自小在黎光长大,11岁的时候被抓到鲁甸,在和姓地主家干活。一去就是8年多,直到解放后才回到黎光。老人家说,解放以前,自家是没有山和地的,黎光的山林全都属于鲁甸地主。解放以后,和姓地主逃走了,找不到人。对我来说,地主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概念。于是,我追问老人家,地主对他好不好?在姐姐转述之后,老人家一摆头,用傈僳语有些激动地说,“地主怎么会好,不可能会好,饭是给着了,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是没有衣服穿的。我帮地主放羊放牛,就是不能闲在家里面了,从来没有闲过。”他们都笑了起来,我也笑。老人家的情绪在这个时候有了明显起伏。不过不是愤怒,我想应该是老人家对我的提问感到好笑。现在的生活与在当时在地主家做奴隶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心中其实已经有答案,但我更想听听老人家的想法和感受。他之前只是平静地叙述自己在地主家放羊、种地的事情,那段记忆从未远离过他。


严禁毁林


老人家在集体干活的时候,认识了他妻子。两人结婚后,育有十几个孩子,夭折了几个,最后养活九个子女,3个儿子6个女儿。那时候条件困难,能够吃的主食只是一些苞谷、小麦、荞麦、洋芋。黄精的根茎晒干煮熟就算是那时候的菜了。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老人家才见过大米,是用自己种的大麻种子到中兴或者下面去换大米。自家喂猪养鸡,在吃的时候都需要上交一份给集体。上山打猎,是大家一起去。各自分工,打到的猎物或是大家一起吃或是卖掉,卖掉的钱是集体的。找树或柴也是需要向集体申请,经过批准之后才能采伐。当时若是犯事,情节严重者,就上报给大队长、交给乡政府里处理;若不严重就由集体来村里。


老人家提到一种充饥的野菜叫“吕马”傈僳语),是一种山药类的球根植物在秋季成熟,没有落完叶子时挖根,因为叶子枯干之后很难辨认了。吕马一般有三个球根,连着藤条的第一个球根是坚硬的老根,难于加工,所以不第二个较软一般也不挖。第三个是嫩根,挖出加工后可以食用。吕马”球根有毒,若不仔细加工,人食用后会中毒。一般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是把它放在热灰里闷烤,烤熟之后若没有粘连的情况,就可以吃;另一种办法是把嫩根经过清洗、去皮、切片、捣碎后,先用热水煮一会儿,去除涩味;再拌在苞谷面里煮熟食用,或是晒干后碾成粉末,用热水冲调成糊食用。住家姐姐告诉我,“吕马”是他们实在饿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去挖来吃。因为吕马生长的地方很高很陡,人若是不小心,就会跌进悬崖。


坡度陡峭的白芸豆地


从鲁甸回来后,老人家在黎光赶过马、训过牛、放过羊。老人家说,训牛是他在地主家学会的。住家姐姐跟我解释说,训牛要看人的。现在的人一般训牛是从牛三岁开始,因为越早开始越容易。老人家训牛很厉害,他能训五、六岁的牛。被老人家调教好的牛就拉去犁地,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好一点的牛,就借去中兴、茨科那里去犁田。虽然现在过去中兴只需要一小时车程的路,可在当时车路不发达的时候,人要靠脚走两三天。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不会训牛了。犁地只能靠人力。嫌麻烦的人不挖地,直接种。有的人也用耕地机器。那时候的自然村人少,都是几个村一起干活。会走路的小孩子也一起干活。割麦子的时候,小孩子就在后面专门捡掉下来的小麦粒。如果捡的多一点,晚饭就吃得开心一点。由此,我们或许可以推断,集体时代的集体劳动或许为后来黎光村的互助劳动奠定了基础。


▲ 黎光村的互助劳动


这是老人家对他在集体时代生活的回忆,在我的提问、老人家的娓娓道来和姐姐的转译过程中,转化成为我们几个在场者的记忆;再由我的整理和转述,或许能够成为更多人记忆当中的一部分。通过这些将老人家生活经历高度浓缩的文字,或许我们能够稍微了解一些集体时代黎光村的生产生活面貌。了解过去,帮助我们更好理解当下。或许可以将当下视为过去和未来的集合;当下既带有过去的影响,也包含对未来的期许。


山神信仰


在集体时代,村里就已经有人来传播基督教了。传教者用图画的形式表达教义,把这些图画贴到一间房子里,在星期天就叫村民们去看、去学。老人家说,其实那个时候没什么人学。他爷爷不让他学。用他爷爷的原话是说“活活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天,那个不能信”。住家姐姐告诉我,他们小组现在也没人学基督。

老人家是黎光村里为数不多的保留祭山神的家庭。在他尚有精力的时候,是他亲自在做。因为身体原因,他的儿子们在前几年接过这个传统。老人家的小儿子说,祭神的时间是每年正月初一或正月初二,一年进行一次。祭山神的家庭需要选定自己家供奉的一棵神树。老人家的小儿子选的是屋后的一棵香树(傈僳语翻译过来,住家姐姐转述给我的树种名词)作为祭拜的对象。虽然他们祭的是树,实际上拜的是山神。神树就是他们家山神的栖身之所。到了祭神的时候,他们需要新砍一棵小小的松树,大概高半米左右。把松树插到香树前面,然后在松树前面搭一个台子,摆放祭品。还需要杀一只公鸡作为祭品。公鸡的选择很有讲究,必须需要会打鸣的,不会打鸣的公鸡不能要;并且公鸡的重量必须要在5斤左右。然后把公鸡的血滴到买来的山神像上,将自家人的名字一一说给山神,请山神保佑他们平安。此外,还可以通过丢骰子了解一家人今年的运势,尤其是生病的情况。


老人家屋后供奉的神树


老人家的儿子特别认真告诉我,在砍树的时候,人必须要跟树讲话的,比如“这一个村的平安,就拜托你这个树。到了过年的时候,就过来给你祭拜”。人与神之间以这样的方式,缔结了一种类似互惠和契约的关系。他还告诉我,看上的那棵树旁边任何一棵树都不能砍,只能砍看中的那棵树。“砍了这棵树,就是把这棵树周围的神一并喊去了,全部都喊到山神树上面去了。以后去那个地方的话,也没有问题了,就不会有什么鬼神来缠着自己了。给这棵树交代以后,砍了一棵树或者放倒一半,就是不会死人的。就是保佑平安的意思了嘛”。山神成为人的保护神。人需要对神的保护予以感谢。山神信仰之中保留了人对自然的敬畏。

因为仍然持有这样的信仰,老人家的儿子砍树的方式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他每次去山上砍树之前,都会倒一碗酒,询问一下树神“他今天要去山上砍树,几棵树、什么树,可不可以”。山神给予的回应靠的是他的直觉和预感。如果不能砍这棵树的话,他在砍的时候就有不好的预感。他说,有一次向住家姐姐要了一棵树。他去砍树的时候,忘记带酒了。那次砍树差点要了他的命。当时这个叔叔的讲述似乎仍心有余悸。他说,若不是他跑得快,就被倒下的树砸到了。“树没有按照预期的方向倒地,而是反过来向我倒来”。他将这次意外归于他没带酒去祭那棵砍的树的树神。所以在那之后,每次砍树,叔叔绝对不会忘记带酒去祭拜山神。他解释道,“放倒一棵树,一般是倒在地上,不会靠在别的树上。如果靠在别的树上,最好就不要再砍了。再砍的话,会要命的。没倒在地上就说明那棵树不想跟你走”。叔叔说他绝对不会再动那棵树。

有意思的是,黎光村的村民在砍完树之后,无论是否保有对山神的信仰,他们都会在树桩上放上石头或是树枝,或者捧一抔土盖在树桩上。尤其是在砍倒大树后,老一辈人的说法是,若不这样做,人就会发疯或者死去。传说,树上住有上天的信使,一般是蜘蛛之类的动物。在树被砍倒之后,它们就会去禀告天神。上天派人来察看,如果看见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就会认为这是石头、树枝或者泥土弄断的,而非人为。这个传说其实没什么说服力。村民也会笑着说,山神哪有那么傻。有意思的是,村民砍树仍然会乖乖按照传统来做。砍完树放石头之类的行为,或许不止是求一个心安。



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故事进行分享,源于不会傈僳语的我在住家姐姐的翻译帮助下,听到了傈僳语讲述的生活故事之后的震撼。在村里,因为语言不通,我无法跟所有遇见的村民交流。不会汉话的村民就没法直接了解我来村里的目的,只能间接通过其他村民了解。我也很难有机会听到很多精彩的傈僳人的生活故事。语言将文化和生活进行了部分加密。这也是我导师在我来丽江之前最担心的一个问题。语言不通注定会成为我不能深入了解傈僳文化的一个坎儿。有朋友安慰我说,硕士论文不需要那么深入。而对于我来说,我只有尽力去学习、去了解,即便是一些基础和简单的傈僳语词汇,才算是不枉此行。


(出于保护个人的隐私,对当事人姓名进行了代称处理)


/End.




文字&图片 | 杨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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