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观察｜中国农村基础教育儿童阅读现状调查报告
这篇关于中国农村基础教育儿童阅读现状的分析，来源于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EAP）协助心和公益基金会，在担当者行动开展项目的江西地区以及六和公益开展项目的贵州地区进行的基线调研所得。在此需要感谢REAP阅读项目组，以及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同仁。让我们有机会了解到中国农村地区基础教育阶段的儿童其阅读教育究竟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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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以下针对中国农村基础教育儿童阅读现状的调查，包括对两部分情况的了解：第一部分是希望能够了解到当前中国农村地区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FVR）的普及程度，第二部分是希望能够了解到当前在农村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FVR）的共同障碍。两部分的调查是先进行了第一部分。在第一部分调查的基础之上，才进行了第二部分的调查。
具体地说，第一部分的研究为量化的研究，量化部分的调查结果是来源于对贵州省和江西省两省份6个县134所农村小学的13232名小学生的调查所得。主要是希望能够了解到农村地区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FVR）的普及程度。
第二部分的研究是质性的研究。质性部分的调查结果是先后进行了三轮的定性访谈，分别是：
1）2015年6月，采访贵州省两个县10所小学的16名学生，10名父母，18名老师和4名校长，3名教育局官员「访谈时间为20至60分钟，采用半结构化的访谈形式」；
2）2015年4月，采访了江西省213名四、五年级的数学和语文老师，113名校长，电话访谈了322名家长「访谈时间10至15分钟，采用结构化自由回答问题的形式」；
3）2015年7月，对46名学生和10名为他们买书的家长进行了一对一的访谈。这部分的调查主要是希望能够了解到进行自由自主阅读（FVR）存在的共同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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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什么是自由自主阅读（FVR）
对「自由自主阅读」的普遍理解，来自StephenD. Krashen在他的著作《阅读的力量：从研究中获得的启示》一书中提到的「Free VoluntaryReading」，简称「FVR」，意指：对于学龄儿童，是因为想阅读而阅读，不需要写读书报告，不必回答每个章节后的问题，也不用为每个生字查字典。可以放弃阅读一本不喜欢的书，再另外找一本喜欢的书来读。
二、当前农村地区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FVR）的普及程度
针对「普及程度」的情况调查，来源于贵州省和江西省6个县134所农村小学13232名学生的调查数据所的。在这13232名学生中，52%是男生，48%是女生，平均年龄在11.2岁，9%（1191名）学生寄宿在学校。
对「普及程度」的衡量，是围绕「学生获取图书的渠道」「学生自身的图书拥有量」「学生每天的阅读时间」「学生自身的阅读信心」「学生、父母、校长对阅读的态度」五个维度进行的。总体而言，当前中国农村地区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的普及程度较低。以下是针对上述维度所获得的调查结果：
三、当前在农村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FVR）的共同障碍
针对农村地区儿童自由自主阅读普及率较低的情况，进行了第二轮的定性访谈调查，获取了关于当前在农村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的共同障碍。以下为调查所获结果：
1）难以接近的书店
在研究团队走访贵州的过程中，参访了5个乡镇的60多所学校，估计有10000名学生。但是，没有一个乡镇里有一家书店或者商店出售孩子们的课外阅读图书。这一点也在受访者的回应中获得了证实——
“我没有任何图书。如果我想要到书店去买一本书。我不得不走路去搭货车到镇上，再坐班车到县城，到县城书店去买。然后原路返回。我不知道这需要花费多久的时间。”（学生，2011S1）
“我想说，五个学生里面就有一个学生想要买课本以外的图书。他们可以到镇上买东西，可是镇上没有书店，除了在一些便利店买工具书。至于其他类型的图书，没有人买它们。即是他们想要，也不可能得到。”（校长，2034H1）
2）学校课程的约束
根据调查组的访谈，农村小学面临着各种责任和任务，包括为学生的考试做准备，遵守教育局设定的课程表上课，和配合政府部门工作。这些工作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资源，以至于学校不可能去监督学生的自由自主阅读。
在这些责任中最被看重的是学生从小学开始，到最后通过高考进入高等教育这一过程中的考试进行准备。因此，课堂经常聚焦在准备考试。这种对考试成绩的强调可能让老师们没有多少空间去鼓励自由自主阅读。在许多受访的老师都谈到了应试教育系统的局限性。
“学校安排的课程并不强调自由自主阅读。唯一的焦点是分数。这个体系的目的是通过高考。如果一个学生落后了，他有时会在课后得到特别的辅导。但是如果他跟不上，他就应该在家自学字典。”（老师，2034T1）
“中国应试教育制度下，我认为学生应该注重课内教材，而不是课外阅读。因为教材是基础。”（老师，2063T1）
此外，老师们必须严格按照国家规定的课程教材上课。但是这些教材对于大多数农村学生来说，是相当困难的。并且按照教材规定的课时安排，时间进度上也是需要比较快的。严格的教材课程安排没有留下时间给老师们，进行额外的补充，比如自由自主阅读，尤其在一些考试成绩较差的学校。
”我们所有的课程材料都是标准课程，说实话，我现在坦率地说，太为难农村学生了。比如像我们这样一所学校。但是事实上我必须教他们。如果他们能理解这些材料的话，我就会教它。如果他们不能理解这些材料，我们仍然会教它，因为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老师，2022T2）
“我们的课程是由专家在某个地方设计的，我们不知道在哪里。有人，我们不知道是谁，告诉我们要用哪门课程。我们必须实施这门课程。如果我们认为这是不合适的，可是我们没有任何选择。在这些课程中没有自由自主阅读的项目。”（老师，1000T3）
除了按照课表安排的上课之外，学校和老师必须协助政府完成诸如安全教育、六一儿童节汇演等工作。许多老师和校长都抱怨这些负担，这些负担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当诸如此类的指示安排转移了学校的资源的时候，学校可能缺乏关于自由自主阅读。
3）学校对自由自主阅读的不支持
“政府要求学校进行安全教育。我们非常重视安全培训。例如，我们必须教孩子们不要到河里游泳，不要吃野蘑菇。如何正确地过马路，不要在校园里相互追逐，不要跳窗户。简而言之，农村地区在许多方面是不可预测的，当事故发生的时候，社会就会变得不安，并希望有人为这些事故承担责任，往往学校会被指责。因此，我们尽最大努力实施安全教育，这在时间和资源上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校长，2034H1）
“基本上，我不读。因为我没有时间。我已经两年没有读过书了，甚至读本书也是为了工作而不是有趣。对其他老师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从来没有时间到图书室去看书。我不仅教四年级的课，而且我还是班主任和学校的校长。教学人员各有各的任务，他们必须在教学以外的时间做这些事情。例如，他们必须筹划一个安全教育活动，这个活动需要设计材料，公布信息，并就如何处理交通问题进行演习。所有这些任务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我们需要这些知识吗？当然需要，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来准备这些材料。”（老师，2022T1）
即使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来鼓励自由自主阅读，但是也无法得知老师们是否重视阅读，或者是否愿意针对自由自主阅读对学生进行指导。尽管很多老师都说，阅读很重要。但是甚少老师谈到鼓励阅读的具体方法。老师们普遍认为自由自主阅读是学生自己的责任。
“我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已经28年了。学校的图书室建好了，哦，我想说，十年来，我很少去那里。我不认为那里有很多自由自主阅读的图书——我认为大部分图书都是工具书。对于课外阅读，这是学生们的事情，也是他们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如果是我的话，我建议他们读工具书。”（老师，2034T2）
“没有学生享受阅读的乐趣。这所学校有一个图书馆，但是老师们没有管理它。他们没有记录谁会检查这些书。学生们只喜欢电视和卡通，在农村地区很少有学生在课外阅读。他们甚至都没有读教科书。老师不关心学生在校外做什么。”（老师，2042T2）
4）不支持的家庭环境
基于调查组的访谈，许多农村学生的家庭生活环境并没有培养出自由自主阅读的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学生在校外面临着严格的时间限制；二是缺乏对自由自主阅读的鼓励。
在中国的小学里，上课时间很长，通常从早上7点30分开始，直到下午4点放学。放学后，许多学生必须步行回家。在家里帮忙，做一些诸如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和农田帮忙的事情。这些事情限制了自由自主阅读的时间。
“放学后，我走路回家，然后喂鹅、鸭和鸡。然后我做家庭作业。然后我做饭，做更多的家庭作业，然后睡觉。”（学生，2022S1）
“听着，我们的一些学生的家距离学校有一两个小时远。他们来自那些没有道路的地方。他们在日出前起床，走路上学，整天在学校。尤其到了冬天，他们不得不走夜路回家。他们中的一些人必须从学校后面的山上走回家，每天步行两个小时。”（老师，2022T3）
除了大量的时间限制外，很少有孩子的到家人的鼓励，让他们在自由自主阅读上投入时间。在中国农村，有多达5800万的孩子被留在农村，而他们的父母跑到了遥远的城市寻找工作（2006年中国青年研究中心）。留守儿童通常和他们的父母接触有限。不幸的是，到城市的父母可能无法监督到子女的教育，并且鼓励他们进行自由自主阅读。而许多留守儿童是由他们的祖父母抚养长大的。祖父母往往由于太忙或者没有能力来监督孙子孙女们的学习和自由自主阅读习惯的养成。
“我们是一个贫困的家庭。我们的儿子和他的妻子有四个孩子，而且都只有五年级。所以他们必须在广东的一家工厂打工。他们把孩子留在家里和我们一起住。如果孩子们在学校表现很好，那很好。如果不好，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家里没有书，我们都是文盲。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帮助他们做家庭作业或者阅读。”（祖父母，2011G1）
“一般来说，孩子和他们的祖父母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外出务工。祖父母最关心的是，为孩子们准备食物和衣服。只要这两件事情得到满足，其他的他们不会为孩子想太多。”（老师，2041T1）
“在农村，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没有父母给他们的孩子读过书。父母缺乏时间，而且也不够成熟。”（老师，2022T2）
“自由自主阅读会增加学生负担，这也会使他们变得不安分，分散课程学习的注意力。自由自主阅读对语言和数学成绩有影响——它会影响学生的注意力。我们家没有买任何的图书给我们的孩子，因为这会影响他们的学习。”（父母，3062P2）
在家庭环境中，自由自主阅读似乎不被重视，农村学生可能缺乏阅读的动机和选择。自由自主阅读可能和孩子们的监护人的期望背道而驰。因而宝贵的时间被花在了他们相信的应该专注的学习上。
5）学校图书室的不足
在农村地区，图书室可能缺乏足够的人力资源和合适的图书来有效地提高学生的阅读习惯。在调研的农村小学中，许多图书馆存在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它们经常被关着。学校缺乏足够的人力资源来维护和管理图书室。这可能是导致图书室没办法充分开放的原因。如同以下案例：
“图书室需要周一到周五开放。但是，事实上，它每月只开放一次，因为没有老师负责管理图书室。”（老师，2041T1）
即使图书馆是可以进去的，学校也可能缺乏合适的图书选择。农村学校的大多数图书都是由当地教育部门捐赠或者购买的。然而，图书并不总是根据学生的需要而进行选择的。
“我们阅览室里面的一小部分图书是由教育局提供的。他们只是把图书给到我们。他们从不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图书。事实上，我认为他们给我们的一些书不适合学生阅读。例如，关于如何编码或者修理计算机的图书，这些孩子从来没有碰过电脑。这怎么可能有用呢？”（校长，1081H1）
事实上，学校缺乏合适的图书的另一个原因是老师们认为寓言、小说、自然读物等这些类型的图书不适合小学生。相反，老师们认为学生应该读课文和参考书。
“我认为学生应该读参考书。例如，散文、文言文、寓言、孔子和孟子。即使学生们不能理解中国古典文学，但是读这类书还是有好处的。小说对学生不好。它们太长了，学生没有足够的时间阅读。这是在浪费时间，他们不能理解这些小说。爱情小说对学生也是不好的。我从来不读这些小说。”（老师，2022T1）
“孩子们不应该读漫画或科幻小说，因为漫画书的内容是虚构的。它们不能帮助学生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也没有教育价值。事实上，它们对学生有负面的影响。因为学生们试图模仿书本中的暴力和幽默。村里的学生不应该读科幻小说，因为那些书里有学生不能理解的宇宙飞船之类的内容。”（老师，2042T2）
除了可能面临的各种图书类型的合适性的挑战之外，学校图书馆还有一些损坏和过时的图书。
“图书室中几乎70%的图书都是损坏或过时的。它们是旧的，过时的，破损的，缺页的。政府上次给我们寄来了这些图书，大约是在十年前的。”（老师，2022T1）
“图书室里的书通常是过时的，孩子们借了书，他们也就只会读几页。然后把书还回去。他们没有什么兴趣。我认为如果图书是崭新的或者是多彩的，有图画的，以及如果有老师可以帮助学生选择想要看的书或者告诉他们怎么阅读，他们应该是感兴趣的。我到这里来之后，我们这里的图书就从来没有更新过。”（老师，2041T1）
总之，图书室的使用面临着有趣的需求和供给问题。在需求端，老师们鼓励学生们阅读一些目前对他们的阅读水平和兴趣都不适合的图书。即使学生想要到图书室借他们喜欢的图书，他们也可能因为图书室是关闭的或者图书是散落的而无法借到图书。
6）学校投资不足
中国学校财政的分权导致了资金和资源在学校之间分配的不平衡。与城市学校相比，农村学校普遍获得较少的资金和人力资源投入，并且面临严格的预算限制。这些财政上的挑战可能会妨碍学校将阅读资源和项目的投入作为优先项。在受访的校长和老师都同样表达了他们学校面临的财政挑战：
“我们的预算非常紧张。事实上，我们是赤字的。我们需要购买像纸、笔、电脑、文件夹和书架这样的教学材料。我们必须为校园活动做储备，比如儿童节的表演。我们每年都要支付监督考试的费用，包括把我们的老师送去其他学校和接待来访的老师。另外，到县里面参加教师培训会议期间的交通和住宿费用，然后是音响设备，电费，宽带费用，每年我们都会进一步负债。只是为了支付这些基本的成本。”（校长，2032H1）
“如果我有50000多的人民币，首先我将在我们学校进行必要的安全装修。毕竟，安全是第一位的。这就意味着要修楼梯，修破墙壁和窗户，这是自然的事情。在那之后，我想说我们肯定需要一些电脑和多媒体硬件。最后，把钱用来改善教师的办公空间，包括桌子和书架之类的东西。”（老师，2034T1）
尤其是非中心小学的农村小学经济更加紧张。始于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为了集中资源，中国开始撤并乡村学校。政府可能不想投资一所没有前途的学校。因此，这些学校经常缺乏来自上级的支持。
“当然学校需要设备和投资。我们需要在学校周围建围墙，以及像图书这样的硬件投入。我们已经向教育局申请了10年了。但是事实上，这里的孩子越来越少，政府可能已经决定这所学校不值得更多的投入。”（老师，2022T4）
“教育局有关于这些规模相对较小的学校的政策。出于这个原因，这所学校明年可能会撤并。但是我不确定。我还没有收到任何具体的消息，尽管这是一年后的事情。”（校长，2031H2）
结论
通过对贵州省和江西省6个县的自由自主阅读的大范围调查进行混合方法的分析。运用定量的数据显示，中国农村支持自由自主阅读的学生、父母和校长很少。这个发现来自于学生自由自主阅读的低比率，以及部分父母和校长对自由自主阅读的潜在价值不重视，在市场上购买图书或从当地学校图书室借阅是不常见的。
此外运用定性访谈则显示了一些限制自由自主阅读习惯的因果机制。农村学生通常很少或者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购买图书。而学校的环境则主要集中在考试上，因此学生们可能没有时间，或者老师们没有时间和能力支持培养学生自由自主阅读的习惯。最后，许多农村家庭的家庭环境似乎内化了一种对自由自主阅读的负面看法，认为课业学习可以代替自主自由阅读。
国内外许多实证研究表明，自由自主阅读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进而促进学生在学业上的成功是有着显著的正向相关关系。中国城乡之间的教育不平等现象严重，而自由自主阅读似乎可以作为一种手段，有助于解决中国农村教育资源不足的问题，拉近中国城乡间的教育鸿沟。因此解决在中国农村地区实施自由自主阅读的诸多共同障碍，也将有助于提升中国农村基础教育阶段儿童进行自由自主阅读的普及率，并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他们在未来的学业中获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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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求诸己，亦求诸人
以脚耕地，「深度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