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却生死”。尚未跨入师门时,一位学长告诉我,这是范景中老师对“为什么要读书”的答案之一。后来有机会亲聆训诲,又曾于某年严冬郑重请教过,应当如何与痛苦作斗争。那天听到的答案是“要有一点信仰。不是让你去信教,而是要找到一点这辈子都不能割舍的东西”。
这两句话留在脑海的角落里,时时打捞出来,擦拭一番,又放回去。渐渐觉得明白了一点儿,却没有再当面聊过。对学者最大的尊重,是不要浪费他的时间。他一定有许多想做的事,不拖后腿就是帮忙。
提出问题的冬日,大概已在十年前。又一个阴沉沉的岁末午后,我收到两个大箱子,十三函廿四册《净琉璃室批校本丛刊》。大多是蓝布函套,黄纸封面,六孔装线,白绫包角,与真正的古书们同一种朴素面貌,只是开本阔大,纸墨略新一点儿。书目为《庚子销夏记》《画禅室随笔》《三家宋板书目录》《留春草堂诗钞》《诗媛三家集 续离骚》《前尘梦影录》《旧馆坛碑考》《冬心先生题画记》《乐府杂录 教坊记》《柳如是遗集》《钞本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歌曲 附校谱》与《籀史》。
范老师在各种场合强调美术史研究的重要性。它对综合素养要求很高,获得成就最为不易,而这些成就将对所有的人文学科都有益。它暗含着对风格、价值和艺术水平的判断,因此隐然有匡谬正俗、振拔人心的力量。可即便以最宽泛的四部分类来看,这些书也不都和美术史有关。它们的价值更加丰富:有些经过精细的题校,信息量远远超出原书。有些极为罕见,本身就足以成为研究对象。还有一些五彩纷披,精工秀润,是今人与古人共同创作完成的艺术品。
只要从事写作,迟早会意识到,文体是观念的框架。若把批校视为一种文体,它的历史远比专业更悠久。选择它,也就选择了一种身份:范老师和周老师是在用中国传统学者的方式阅读这些古籍。他们虽然偏爱现代学科体系中的美术史专业,却不在约束之中。
诗词、音乐、文献、金石、书画,往昔世界里一切关于美和善的知识,他们都珍视。既然如此,这些书也就没有学科的门槛。它们欢迎每一位对古典传统心怀敬意的读书人。
校书是为获得一部精善可信的读本,批语是与古人对话,题跋则长短不齐,尽可自由发挥。这些文体产生于现代学术体系之前,注定与后来的评价方式不甚相容。在今天,要想如此这般读一部古书,也确实面临着客观条件与知识背景双重的困难:古籍原件并不易得,多数人没有机会常握毛笔。至于“传统学问”的门径,早被专业设置切得七零八落了。
这些体裁实有难以替代的优长之处。譬如简洁。一字之别,底本、校本、他书各自作何,一目了然,有时无需再加按断,致误因由不言自明。譬如亲切。在论文里引述前人观点,是让一群古人编队游街。在书眉上略识数语,是隔着版框与某位老先生聊天儿。譬如集众美于一手。许多学者都曾校过同一部书,就像许多建筑师在不同的时空里设计修复过同一座古建筑。一部过录了诸家题校的文献,便是大家齐心协力修好的古屋。它将久久矗立在书籍的世界里,向世人展示何为优美与庄严。
晚明清初涌现了一批与鉴藏史密切相关的文献。参与书写这个传统的士大夫多是南方人,可《庚子销夏记》的作者孙承泽却是清初第一代北方鉴藏家。这部书对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必有影响,因此它曾经推动书画著录体裁的定型。庚子为清顺治十七年(1660)。书写成后,最初只以钞本流传。目前所知最早的刻本,出于鲍廷博之手,上距成书足有百年光阴。
净琉璃室批校底本正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知不足斋所刊,由余集手书上版,即使经过一重影印,依然字口清晰,触手如新。目录后有鲍氏自题,言明此本原从吴下钞得。周老师亲加题语,称“渌饮刻此书,有多处据义门批本正底本词句,当表之”。所谓“义门批本”,指康熙间学者何焯所作的《校文》。鲍刻正文曾据何钞改正,这便是刻本自身无法提供的宝贵信息。
前护页过录吴骞长跋一段。正文五色批校,辉煌夺目。仅就可查者举例,有朱笔过录何焯、吴骞、卢文弨等校文。绿笔过录魏锡曾校文。墨笔过录佚名批语数则,时代在嘉庆年间。蓝笔录程瑶田、余集校文。紫笔为范景中自记。书末墨笔过录余集、程瑶田、卢文弨跋,又有自跋一段。何焯批校早负盛名,传本甚多;乾嘉诸人所校,本来并不都在同一个底本上。眼前这个本子,正是各位老先生联手修好的古建筑。他们打磨好了每一个构件,范老师和周老师把它们拼起来,并亲自添砖加瓦,涤扫尘埃。
《庚子销夏记》相当常见。但通行的整理本,只是“以鲍氏刻本标点”,甚至未能利用何焯校文。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不仅是鉴藏史文献,更是明清鼎革的史料,值得反复阅读和思考。它有用,有趣;可喜,也可哀。这样一部书,原应有一个好版本,俾使文从字顺,辞气畅达。
如果再贪心一点,就会盼望有人替我们找一找:孙承泽身后,他所藏和所见的金石书画究竟去了哪儿?三百年前,何义门寻得一些。两百年前,吴兔床补充了几句。如今,范老师继续调查。他尤其关心这些藏品流入安岐之手的情况,又特地标出它们今天住在哪一家博物馆。研究者得此线索,事半功倍,自不待言。若只想藉此上窥前贤风雅,也不难从周老师娟秀的小字里,看见这人间怎样一次次“换谱伊凉”。
此书尚有附录二种。一为周老师影钞卢文弨旧藏本《元破临安所得故宋书画目》,共十纸,过录何焯批语、卢氏校语,并有范老师自校若干则。一为冷摊所得《私人所藏文物调查册》零笺数叶,时代已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动荡时代,书画文物颠连转徙,它们同是沧桑的见证,因而得附孙书之末。而他们校写,拾补,便是守着一支嘈嘈切切的曲子,直听到东船西舫悄无言。
从前以为只要掌握方法,永不言弃,研究者一定能找到有用的书,虽然常常是歪打正着。可事实并非如此:许多文献早在岁月磨洗下失去了神采,未必总能等到知音。
姜夔站在两宋词史的山顶上,膜拜者络绎不绝。可其集宋本不存,仅赖元人陶宗仪钞本一线孤传,至清初康雍以后,各家稍稍知之,方才陆续刊刻。可是大家不免以意去取,或移易序次,或刊落旁谱。符曾曾经根据陶钞本录得一本,乾隆二年,江炳炎又据符本抄录。清末民初,朱祖谋刻白石词,即以江钞本为底本。而范老师得到民国初年沈韵斋影写江钞本——便是本次影印的《钞本白石道人歌曲》——却发现与朱刻本大相径庭,旁谱部分出入尤多。周老师遂取朱刻与汪景玉钞本详校一遍,又缀前题后跋,说明原委。我爱姜夔,只知风晨月夕,诵其清词丽句;老师们爱姜夔,却是忠实地摹写旁谱符号,要把解开秘密的希望传下去。
常见书尚须精益求精,罕见书更该发其幽光。《诗媛三家集》是两位老师新制的影钞本,底本为顺治十二年邹斯漪鷖宜斋刻《诗媛十名家集》。此集向在存亡之间,作“八名家”者,国家图书馆尚存一部;十家俱全者,民初梁鸿志已叹为不可知。十五年前,原书曾在拍卖市场翩然现身,随后便深藏人海。柳如是诗文的早期版本大多已原样影刊,至此本抄出,始为圆满;而若非此次影印,我们简直不知道谢瑛与顾文婉的诗风貌如何。
名媛才子向为世人所歆羡。但凡读明清诗文,迟早会接触到这个叙事传统,不过体验难称愉悦。古代女性的才华,有时与容貌一样只供人玩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实属非易,虽然她们未必自知。可是古人已矣,与其以新的价值观苛责他们,不如去读她们的诗文绘画,讨论其成就和影响,付出一个现代人应有的平等与尊重之心。这是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两位老师早已走出长长一段;他们回身抛出这部小书,等待有心人。
与三家诗集同装一函的《续离骚》,页数不多,殊难引人注目。它是周老师据原稿本逐字录出的。行格字数悉依其旧,但书迹远胜原作,又添画蓝丝细栏。正文用墨笔,校字与题跋用朱笔,并钤印章若干。只作一部历代词选来看,也将觉得形式与文辞相互映发,真正是晶莹可爱,灿然生光。何况其中作品为著名文人龚自珍所选,他拜托孙麟趾把这些词抄出来,留给一位名叫灵箫的姑娘。
灵箫是《己亥杂诗》中人。生平不可知,是否曾归定庵为妾,历来亦争论不休。龚氏行年五十,暴毙于丹阳,死因众说纷纭。《南亭四话》《梵天庐丛录》等书,都说灵箫后来别有所眷,遂毒死定庵,琵琶别抱。周老师反复题跋此书,以为龚氏录词以授,用意良深,其诚可感。考索史实,更可知定庵之卒,必定与灵箫无涉。不该恶意揣度两人之间的故事,甚至应该想一想他下世之后,她孤身一人,栖迟天壤,又当如何度过余生。
“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忠恕之意尽在行间。倘如以为水天闲话无足深论,此书至少也提供了难得的信息。从前我们只能读龚氏五卷词集,赞叹他天外飞来的巧思。可无从知道在他心里,词史是何等面貌,哪些作品值得反复吟咏。此本既尤其推重辛弃疾、姜夔,文学史家或当从此入手,讨论其词学思想;文学爱好者若能与他趣味相近,也就可以快乐很久了。
十二年前,有一篇对范老师的访谈,题为《我对书籍抱着感恩的态度》。他一直在读书,研究书,讨论书,总说要写一部关于书的书。这一切大约都是对书籍的报恩。十一年前,他有一篇论文,题为《书籍之为艺术》。他一直关心装帧形式、版刻工艺,《纸尾草》《藏书铭印记》两部著作,都以传统方式刻印刊行。他对书籍的爱兼及内容与形式,要求真,也向往美。批校古籍正好能同时满足这两种愿望。
于是范老师追随古人的脚步,在古典文明的园圃里清扫落叶;周老师以笔墨为农具,为书田栽种新花。展开每一部书,首先会被“好看”吸引住:把书籍变成艺术品,原在他们的追求之中。这实在并不容易,它至少要求一种精微的分寸感:在不同尺寸的书页上,几百字、几十字和几个字,应该如何安排,才不致过疏过密?彩墨应当调到什么程度,才鲜妍而不甜俗?名章闲章十几枚,怎样钤盖,才恰如其分?所有这一切,固然需要浸淫书史,以许多不成文的常识来提升品位,可也实在有赖于天分。周老师总说自己没能好好练字,砚池书卷永远排在柴米油盐之后。若果真如此,便是生来具有对美的感受和表现能力。此所谓一生爱好是天然。
十八年前,范老师为《美术史的形状》作序。文中回顾半生经历,抄家、流浪、充边、卧病,痛失深造机会,与死神作斗争……称心岁月里,往事都成了传奇,比艰深的学问更引人入胜,我曾不得不听过许多次。入学以来,则亲见他日渐衰老,目力、腰腿、记忆纷纷退步,周老师全力照料,一年比一年更辛劳。可即便如此,还总在图书馆、拍卖行里,在各种书画展览上与他们相遇。
为什么读书可以了却生死?身教十余年如一日,言传几乎没有,直至读到这些书上的题跋。《籀史》开篇题语便云,顾维岳藏本已不知下落,“拾掇旧籍,偶动签贉。不禁起人宛委玉版,丘原零落之叹”,这是在说人间桑海朝朝变,古人名迹难免化为云烟。《旧馆坛碑考》前护页过录翁大年砚铭与张廷济题识,“时在戊戌十二月,距叔未先生题跋日,时光已滑过整整一百八十年矣。婉娩流年,江天日暮。临书怀仰,聊赘庸言。且附光末,藉慰幽素”,又是在慨叹急景流年真一箭,日月飞驰不暂停。
好物不坚牢,年命如朝露,但读书能解此苦楚。老师们与古人一样,相信不同的生活方式价值有别。《前尘梦影录》书尾过录清人吴焯隽语:
呼卢击鞠,豪也。易而为品竹调丝,则雅胜之。更易而为赏花钓鱼,则清又胜之。更易而为哦诗读画,则韵又胜之。若夫寻行数墨,目光如注,心密如丝,以视诸艺犹贤乎尔。
寻行数墨,以古之贤者为榜样,这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钞本白石道人歌曲》前护页有周老师题语,句句都说读书校书,能把人从琐碎日常中拯救出来,变江天风雨为秋窗晴日:
余事校钞,曶曶十年,然脂弄笔,日写几字。衍波笺上,不坠寒柳之词;芙蓉匣内,常存鬟烟之句也。以此遣日,风雨敲窗,寒暑相催,不觉百年可哀,菽水光阴,韲盐岁月,亦甘处是乡矣。雠校既毕,适外子六十初度,因奉书共览为祝,辛卯年十一月初一日写定,牗外花木一谿,风物静好,沙砾都为放大光明,荆棘皆是吉利忍草也。
向死而生,长程寂寞,是书籍为旅途增添乐趣,让行客变得勇敢。可又何止于此呢?在无尽的知识引领下,有限的生命依然大有可为。天气再坏,毕竟可以护住一星火种,留给后来人。《画禅室随笔》始校于八十年代末,范老师不久即病,只得中辍。二十余年后,周老师接力校完,后跋云:
今外子嘱为校读,引卢弓父语曰:校雠之功如去疾焉,期于尽而后止,如此古人之精神始有所寄。爰发箧检书,用《容台集》《举业蓓蕾》《论文宗旨》诸书,并参以手写墨迹、书画著录以勘,研朱写于大魁堂本之上。凡校《容台集》者,不注书名。以他本他书校者,皆写明出处,虽细琐亦不避。至于蒐辑绍闻,更出鄙见。斟酌去取,别为章句,则不敢轻为也。辛卯三月以来,时校时辍。春光亭下,岁月空驰。学无扶微振坠之才,唯俾成善本之志尚在焉。
如今这善本已经印出来。读者能好好利用,便不负他们的劳动。若能增益它们,完善它们,也许便与他们一样有所信仰。
本文只是一篇简单的介绍,且未经审定;如有疏失,责在笔者。关于这些书的作者、底本、内容、批校等情况,别撰有《净琉璃室批校本丛刊内容提要》十六则,请有需要的读者自行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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