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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成︱西班牙大流感隐藏了什么?
文︱鲜 成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场区域性的流感,竟然快速扩散到了全世界,成为震惊全球的西班牙大流感。今天的学者基本同意,西班牙大流感与近代世界科技发展、人口增长高度相关。国际商业中心在此时已经出现,将社会各阶层容纳在一起;铁路交通将欧洲几乎连成一片,朝发夕至不再成为空想;政治经济相互关联,国际贸易成为政府重视的活动。李颖在她的硕士论文《1918年大流感对美国的影响初探》中,对此有详细论述。
远在大洋彼岸的中国也未能幸免。大流感于1918年5月登陆中国。疫情在温州最先爆发,6月间在广州、上海等地大规模流行,江苏、安徽紧随其后。10月到11月,浙江、湖南、安徽、上海、北京等省份的感染面积扩大。据后来资料披露,广州到东北均发现病例,其中哈尔滨感染率百分之四十,重庆感染率百分之五十,连台湾都有两万五千人被感染。其他地方则因资料不全难以估计,而北洋政府则声称,死亡人数仅有几千人。
秋季的第二波疫情到来时,人们基本上还没来得及反应。患者感染后不到两小时,颧骨上出现红色斑点,紧接着出现发绀现象,从耳朵扩散至整个面部,白人黑人几乎很难辨认。病人感觉仿佛被人痛揍了一般难受。全美的主要大城市都遭波及,包括东海岸、南部和加利福利亚的大部分地区,其中费城最为严重,1918年最后四个月内因流感而死的高达一万两千人。
美国联邦政府对真相的掩盖导致疫情扩散。1918年8月,纽约市卫生部长和港口卫生官员还宣称不存在流感发生的危险,于是他们也并未采取任何措施,直到8月20日大爆发后,才不得不承认疫情的存在,但是他们仍然认为不会广泛传播且不危险。难怪威尔逊的顾问说:“真理和谬误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一个想法的力量取决于他是否具有启示鼓励的价值,至于真相如何根本无关紧要。”(《1918年大流感往事之灾难最致命的第二波流感》)这导致1919年年初的第三波疫情中美国国内情况愈发惨烈,布卢和的一则卫生公告告诉大众:“流感并没有过去,全球很多地方疫情仍然十分严重……加州情况正在变糟,爱荷华州显著恶化,肯塔基的路易斯维尔和较大的城镇都有复发的情况,并且和流行病早期阶段成对比的是,现在受影响的还有许多学童;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什里夫波特的情况再度恶化……宾尼法利亚比最先那次还要糟糕,华盛顿州急剧恶化,西弗吉尼亚州的查尔斯顿也再次爆发了。”(《1918年大流感对美国的影响初探》,页29)4月3日六点,美国总统威尔逊频繁咳嗽,无法呼吸,发烧已到三十九点四摄氏度,严重腹泻。在《大流感》的描述中,威尔逊甚至因为严重的流感感染,放弃了与克列孟梭的谈判目标,“剧情”实在令人震惊。在感染前不久,他还主导通过了《反煽动叛乱法案》,其中规定:“任何针对联邦政府、国会、总统的恶意、虚假、诽谤性的言论,均构成犯罪、同时不得散布。印刷、出版或撰写藐视、丑化联邦政府、国会和总统的仇恨。”违者“可处以长达二十年监禁”,支持民众向司法部举报“散播悲观论调、为和平呐喊或贬低美国为赢得战争努力的人”。法案如此,谁还敢告诉他流感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李颖认为,流感之所以大爆发,当时的美国公共卫生部并无隔离流感的法律授权是重要原因之一,其实,他们也没有动力将一场“政治不正确的感冒”上升到举国动员的地步,更何况这背后还有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原因——隔离意味着减少港口的人口流动,人员、物资显然无法按时送达欧洲战场。这一原因牵扯整个国际政治军事格局,没人愿意冒此大不韪。这带来了格外严重的后果。
就当时的公卫条件而言,很难捕捉到流行病传播的规律,有效的阻断自然也无从谈起。不过当时病毒的潜伏期非常短,一个人从被传染到出现症状,最晚不超过两天。所以封闭公共场所的作用是非常显著的。以洛杉矶10月的疫情数据分析来看,在政府要求关闭所有的电影院、教堂、学校,取消了群体性集会,并中断部分公共交通后,感染和死亡人数迅速减了下来。
然而,那些因为生活、工作需要户外走动的人群,仍然很难得到保护,感染人数仍然较多,这导致医疗资源分配成为当时最大的问题。医生主要被安排服务军队人员,军队占用了大多数的床位。以费城为例,当时(9月)费城医院有百分之二十六的外科医生和护士为军队服务,宾夕法尼亚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内外科医生被派往海外,医疗人员严重不足(《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页202)。人民更处于惶恐之中,不知道哪一天身边就出现患者,或者就在某一天,自己也被病毒感染,倒毙路边。
由于当时的医学还不够现代化,如“瘴气”理论就颇有受众,即使当时走在时代前沿的现代医学家,对病毒的认识也仍然十分模糊。或许对美国来说,找到一种解释比找到治病救命的药物更为重要。于是对病毒的来源产生了种种猜测。人们认为是德国人的生化武器,或者是德国人的故意传播:有人说,一艘伪装的德国船秘密将病毒带进了波斯顿港,一个老太太看到了一片“油烟样的黑云团”从波士顿港漂浮起来,散布到整个城市;还有人说,当地的饮用水被德国的支持者下了毒,由此传播了疾病(刘文明:《1918年大流感的起源及其全球性传播》)。官方在一定程度上推波助澜,紧急舰队的负责人就说:“德国人已经在欧洲传播了流行病,没有理由他们会对美国人仁慈。当然,我们也没有证据表明疾病史由德国潜水艇带来的,但是这是极有可能的。”(《1918年大流感对美国的影响初探》,页67)
不仅如此,全国的医生还进行了一些杀灭病毒的实验,比如碱处理、熏蒸法。其中一些医生的治疗尝试颇有风险,比如经脉切开放血术、血清疗法、静脉营养法,又如内服碳酸氢钠、奎宁等。这些尝试都带有强烈的猜测性质,并不具有临床依据,但是站在当时的立场上,也能理解背后的原由。在实际的救护过程中,医学院、红十字会、私人慈善医疗机构均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们招募了多达百万的志愿者,募集多达数亿的资金,甚至高年级的医学生也停止上课,参与到抵抗流感的行动中。好在当时欧美多数国家在对抗天花、霍乱、鼠疫等流行病的过程中已经累积了相当的经验,并具备了现代公共卫生意识,知道应该怎样采取相应的卫生措施,比如保持街道卫生、提倡良好生活习惯、戴口罩、检疫隔离等。这些措施一旦被卫生机构组织、实施,效果相当显著,1919年各城市的感染率降低,应该与此也有关联。
这场疫情让人们认识到,当时的公共服务机构在战争条件下,缺少正确的应急措施,而抵挡一场瘟疫需要一个从政府到卫生部门都强有力的体系。这也就催生了1920年美国的公生局改革。这场改革一方面扩大了公共卫生局的权力,“扩大国家所控制的农村、城市、铁路和工业的卫生系统,统一控制并制定水、牛奶和污水处理系统的标准,统一收集发病报告率,采用最低的国家卫生标准,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卫生教育”(《1918年大流感对美国的影响初探》,页78),另一方面,将护士紧急委员会作为常设机构,直接听从卫生部,联系卫生护士处、亨利街社会服务机构、红十字总部和婴儿福利会,并扩大部分医院的规模。
就今天的立场而言,这一将公卫、政府、医疗之间的关系纳入一体化建设的决策价值极高,因为没有哪场“战疫”能脱离三者之间的相互配合。这次革新,使现代公卫事业上了一个台阶。
当代很多医学史家把西班牙大流感的关注焦点放在流感发生、传播的过程之中,这当然有利于我们理解当年人类如何在惶恐、绝望中面对生活。可是,我们从中更能体会的是,即使现代医学成就巨大、抗击流行病战功赫赫,人类在面对大瘟疫时仍然会束手无策。我们还应思考,当时人们所作的选择,面临什么条件,调整的意义在哪里?由此,我们才可能在展望中发现问题,在反省后改进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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