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鸣︱张爱玲父亲张志沂的童年信札
文︱姜 鸣
张志沂(字廷重)是张佩纶的小儿子、张爱玲的父亲。1909年(宣统元年)3月18日,他给哥哥张志潜写信,时年十二岁:
哥哥大人左右:
去年你说回家过年,我同小於菟自封篆日起,天天盼望。至元旦夜,我尚梦见你回来,又起二课,一是午马归槽,一是恶狗得食。妈妈说,也许你初间到家,以去腊袁世凯倒灶,妈妈甚为高兴,又因你南归度岁,故在上海买了许多食物,所以说课到对景。谁知你没有口福吃。现在你又说三月来,恐怕又是说到办不到。我们也就不再傻望了。高先生初七始到,单教小於菟,束修拟照方先生一样,十二元,尚未对他说。杨先生自得差事后甚忙,不能按课来讲矣。我初二开笔做论,意思是妈妈告我,句子全是我做的,你看好不好?据实说来(此语是学你的,勿怪),你前函说带松子肉、蛋黄酥,至今宗子立未寄来,不知是否失落?望查明见告。涵舅之病并未好,而其家人均讳言之,涵舅母亦不见感谢我处。据云渠屡次催涵舅写信给你,涵舅亦懒于动笔,因之未果。大约春间尚无碍也。敬颂春祺。
妈妈、嫂嫂均好。 弟沂拜上 弟溶附叩 二月初八日
小男孩非常想念在北京工作的志潜哥,期待他回南京过年。家中占卜算卦,也说哥哥会回来。加之上年底光绪皇帝驾崩后,摄政王载沣将权倾朝野的军机大臣袁世凯驱逐回籍,令母亲非常高兴,专门从上海买了很多食物,哥哥不回来,就没有口福享用啦。小男孩还惦记哥哥曾托表兄宗子立捎带松子肉、蛋黄酥,迄今仍未收到,希望查询明白物流是否出了问题。
其他还说了请先生教书和子涵舅舅生病的事,强调新年开笔写文章,“意思是妈妈告我,句子全是我做的,你看好不好?”
张志沂的儿子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一书中曾说:“我的大伯父早逝,二伯父大我父亲十七岁。”又说:“我祖父1903年去世时,二伯父二十四岁,我父亲才七岁,姑姑两岁。”按照对史料的考证,张志潜生于1877年12月15日,张志沂生于1898年4月30日,张茂渊生于1902年6月3日,张佩纶死于1903年2月4日,张子静对他父亲和二伯父的年龄计算,即使按照虚岁算,也是有问题的。
张志沂长大后,和兄长志潜的关系其实不能算好,后来还打过遗产官司。但他名下分到上海的八处房产,属于“富二代”。张子静说:“我祖父是个清官,一家子的财产都是三祖母(李经璹)陪嫁过来的。祖父去世后,表面上说三祖母当家,具体事务则由二伯父料理。祖母省俭度日,二伯父也不尚奢华。三祖母1912年(按:应为1913年初)去世后,家里人残留着封建习俗和家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按:张志潜应是二兄,先后娶清流名角黄国瑾、四川总督丁宝桢和淮军名将周盛波之女,黄、丁二氏早逝,周氏生张子美。长兄张志沧在张志沂出生前两个月去世),我父母婚后与他们同住自然觉得很拘束。”所以两口子就老想着分家。待到分家成功,放飞而去,张志沂带着家眷,移居天津工作,结识了一班酒肉朋友,开始花天酒地。嫖妓,养姨太太,赌钱,吸大烟,“所有败家的本事,他无一不缺”。一步步堕落,竟把家产全部败光了。
回到正题来。一个不谙世事的黄口小儿,把这一堆家务琐事写成书信,条理清晰,既有儿童的率真,也有模仿大人的“老成”,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信中提及菊耦对袁世凯的态度,很大程度也反映了张佩纶生前对袁的看法,可作为研究的史料。期间是否有大人帮助修改草稿不得而知,最终反正抄写得端端正正。我将这信发在微博里,很快就有了二十多万的阅读量。
对张志沂书信,网友留言最多的,是赞誉这位十龄童毛笔字写得真好,这其实是对当代人书写水平下降的一种喟叹。客观说来,张志沂字迹端正,属于尚未成型的幼稚体,是书法进阶的早期时段。世家子弟成年后的一般水平,普遍都超过时下很多书家。今人不熟悉他们训练“童子功”,在十岁阶段究竟达到何种程度,而这些书信,恰好提供了有趣的样本。
就样本而论,我觉得张志沂书信最有价值之处,是提供了清末白话文书信的范例。
众所周知,汉字是汉语的书写记录工具。但在中国古代,正统书面文体是文言文,白话文主要用于口语,后来见于通俗文学作品,但却是两个不同的表述体系。晚清维新人士提出“崇白话、废文言”,称其为新文体。这股思潮,到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中得到普遍推广,但在清末社会生活中实际使用,我们了解得并不真切。当年没有录音机,所谓口语白话,遣词用句和今人是否有差别呢?研究者往往只能寻找白话报刊的报道和晚清文学作品。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编纂的中文教学读本《语言自迩集》里,也保留下大量北方口语对话的例句。其实,私人通信也是一条观察渠道。阅读张佩纶家藏档案可以发现,官员、文人间的尺牍,大多半文半白;密友、家人间的通信,不求礼仪文采的优美华丽,只需清晰表达意图和情感,白话部分更为增多。但全白话且篇幅较长的书信很难找到,张志沂的通信就显得弥足珍贵。
宣统元年,小男孩真的还很单纯,大约老师只教他念古文,他就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把要对哥哥讲述的心里话一字一句认真地记下来。
张佩纶档案中还有他给志潜哥的另一封信:
哥哥大人左右:
别来倏已兼旬,我与毛弟无日不念兄也。腊八将至,因念你最爱腊八粥,不知在都有得吃否?杨先生已来过三次,每次讲《古文观止》论一篇,甚夸我悟性好,方先生廿六到馆,教我读书。高先生教毛弟读。现已十日。我将以前顽皮坏样全改了。午间不到十二点钟就放学,晚间不到五点钟放学。回来或看火车,或上花园,甚觉畅快,妈妈喜欢得很,勉我长此不懈,自能有进益。遂命我写信告你,想你也必喜欢也。
去年你给我买来的窝兔帽,绒球太小,俟回来时可买一茶杯口大红绒球带回为要。你若不会买,即请二舅母代买可也。前次给我们葫芦,你可替我们谢过?若没有说,可代说请安道谢。嫂嫂至今无信,恐怕不回来过年了,想必你因他不回来,你也不回来过年了,我猜得对不对呢?
你不要“即颂”,我就写“敬请”冬绥。弟沂谨上 涂月初六日
就我自己的阅读体验看,这两封信非常生活化,清晰显示出晚清时代人们寻常交流的口语习惯,与民国年间书信和小说的表达方式已无区别,亦可印证十年后新文化运动推广白话文,在民间早已拥有广泛基础,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
作为读书人后代,家长对子女教育,其实历来关心。当初,1884年张佩纶奉旨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出京后就一直惦记志沧、志潜两儿的学业,精心安排了家庭教师。留在北京家中的张志沧联名弟弟给父亲写信,说“儿于本月初八日接读手谕,十九日又接读手谕,三十一日又接读手谕”,“儿等时时刻刻无匪(非)用功”,似乎还不会简练地写成“儿接读本月初八、十九、三十一日手谕”。十岁的张志沧,无论文字通畅,还是书写笔迹,都和后来的张志沂有差距。张佩纶对错别字做了记号,对信件格式也做了提示,并留言:“时时刻刻无非淘气。可恨之至。以后将所写字十日一次带来。我已托黄老伯管潜儿,许老师管苍儿,二哥哥(张人骏)兼管,须小心。”
人们一般认为,推广白话文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照顾底层民众、妇女儿童识字不多的特点,而进行的普及文化工作。张志沂是个小孩子,他用白话文写信恰好也印证了这种观点。不过张志沂也能写作半文半白的“成人体”尺牍,我还读到一件他写给表兄李国杰(李鸿章长孙,李经述长子,承袭了李鸿章一等侯爵爵位)的信,依然很赞叹他行文的流畅,同情他表述自己童年丧父的可怜处境,获悉他在家族内部,有“十岁神童”的美誉,表哥还专门刻制水晶图章赠他:
大表兄大人阁下:
顷承宠锡多珍,谨领,谢谢。检阅水晶图书,内有“十岁神童”一方,对之弥增惭汗。吾兄阿私所好,过逾失当,使弟愧悚之至。弟童年失怙,惟仗诸兄指教,尚望吾兄勿得见外客气,时加训诲,俾得成人。是为至祷,专此鸣谢。即颂
秋棋。弟沂拜上 妹溶附侯 七月廿日
不管他后来的人生际遇如何,这些天真烂漫的话语,依然能够呼唤我们心底对自己遥远童年的温暖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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