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废江河万古流
梅雨时节,我们来到了黄梅,寻访一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颇具争议的人物———废名。几经打听,终于在离县城15公里许的苦竹乡后山铺村一条黄泥路旁边找到了先生的墓地。
手拄一把雨伞,伫立于先生的墓前,打量着这块不起眼的墓地:两座新立的坟墓,一座是其父母的,另一座是废名夫妇合墓,坟头上杂草丛生,墓后是一块绿油油的菜地,墓前则是一望无垠青青的麦田,先生就这样成了一位真正的“麦田守望者”。
蒙蒙雨色中,我仿佛看见先生从远处荷锄而归,我也仿佛听到了先生超然万物地吟唱陶子令“亲戚或余悲,他人早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一)
废名原名冯文炳,1901年出生在黄梅县城内南门一个大家庭,父亲以教书为业。15岁时,废名离开家乡到武昌上中学、读师范。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两年后转入本科英文系。毕业后到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1952年由北大调吉林大学,1967年9月病逝于长春。废名是五四前后出现的很独特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寂寞的作家。据说,20世纪30年代初有人在河北某女校做过一次调查,结果废名的文为最难懂的,其次是周作人的另一得意弟子俞平伯。
寂寞来源于他文章的独特,据称其小说《莫须有先生传》发表后,世人咸谓难懂,以至开明书店出单行本时,“差不多举国一致”要废名作序解释,像这样的情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大概也算得上绝无仅有。
废名承认自己的小说创作在表现手法上是“分明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用绝句的方法写的,不肯浪费语言。运用语言不是轻易的劳动。”,这种独特的创作旨趣使他的小说呈现出了与普通小说迥然不同的面貌。对于如何来设计编排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废名似乎从来不甚关心,真正令他着迷痴醉的是小说文本中氤氲浮动的美的意境和兴味。在他看来,成功的艺术作品应该是一个美丽的文字里绽放的梦,“字与字,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他往往把小说当作散文和诗来写,以至他的小说读来简直不像是严格意义的小说,而非常接近散文或散文诗。读废名的小说,展现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若断若续的生活事件和场景,以及一些像是在黄昏的雾霭中游动的影描似的人物。当那些习惯于在小说阅读中消费故事的读者读到废名的小说时,自然大呼晦涩难懂。而他的叙述语句从来不是如流水般连绵不绝地展开,而是有着非常明显的停顿和跳跃,在句子与句子中间有着最长的空白,但这些空白又并不真是一无所有的空白,而是有着丰富的潜台词,这独特的叙事方式给废名的小说增添了一种跌宕疏朗的风姿,同时也使文章格外地幽深曲折。另外他喜好用典,在行文中常常信手摭拾一些典故镶嵌到文本之中,这样他的小说往往以最精短的语句包容了最复杂最深远的意义,但另一方面这些大量充塞于文本之中的典故给读者也构成了很大的阅读障碍。
就艺术本质而言,废名是位实实在在的诗人,他的人生理想与艺术追求都是诗意化的,因而他的作品往往带有一种清远空蒙的田园牧歌风味,其苦心孤诣的艺术追求使他在20世纪30年代成为颇具影响的“京派”代表作家,然而大多数人所乐道的只是他的文体的怪异,他名气很大,但读他作品的人却并不多,他在艺术上付出的努力得到的报酬竟是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寂寞。据说,1994年清明当废名的骨灰从吉林迁回故乡的时候,是那样的悄无声息,迎来送往只有他的亲人们。
(二)
站在先生的墓前,天是湿的,心也发潮。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心结总在心头萦绕:在那个沸反喧腾的岁月里,先生是如何耐得住那份寂寞。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回想几天来在先生的故乡沿着的其足迹寻寻觅觅的点点滴滴,我蓦地领悟到:其“根”其“源”在熟稔的乡音里,在醇厚的乡情里,在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的情怀中……
“此心安处是吾乡”。对于家乡,废名有一种天生的依赖与信任,以致于1937年抗战爆发北平沦陷后,他回到故乡避难、教书,一呆就是近十个年头,直至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秋,返回北大中文系任教。
而他的文章绝大部分是以家乡黄梅的人、事、自然、风俗作背景。他的艺术理想与人生理想都浓缩于那浓得化不开的乡土情结上。他曾说:家乡的“‘自然’对于我是好的,家在城市,外家地距城二里的乡村,十岁以前,乃合于陶渊明的‘怀良辰以孤往’,而成就了二十后的文学事业。”家乡的风土人情让他心中充盈的是一种诗意,他的文章似一曲曲远离尘嚣的恬淡、和谐的田园牧歌。笔下的人物往往多是家乡带有几分古民风采的人物,《浣衣母》中善良热情的浣衣母,《竹林故事》中美丽淑静的三姑娘,《菱荡》中勤劳和善的陈聋子……而家乡的风俗也给他的写作带来灵感,如”“打杨柳”、“清明上坟”、“送路灯”等风俗,让他的文章中浸润着风俗美、风景美、人情美,因而别有韵味。
黄梅是一个传统文化深厚的礼仪之乡,这里佛教禅宗与道教文化发达,在县城西北及东北处有闻名全国的佛教圣地四祖寺、五祖寺。生于斯、长于斯的废名从小耳濡目染,深受佛家思想熏陶,他甚至还“身体力行、常打坐入定”,在做文章时往往醉心于沉思冥想之中的人生体验与审美的玄思神游,将清静本心的人生旨趣化为一种虚无空蒙、适意淡泊的诗境。这种浓郁的禅宗意识在他的作品中处处弥漫。而为了对佛教的执著追求,废名曾搁笔转到儒释道研究。他狷而又直,非常自信,和熊十力辩论时自称自己代表佛,别人反驳他就是谤佛,甚至闹出和熊争论不休以至动手的传闻。
(三)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手抚先生的墓碑,我妄自揣测:佛家笃信“万物皆空”,信佛——许是先生终生守得住寂寞的根本所在,许是他为什么取用“废名”为名之用意所在。
然而,废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仅没有被“废名”,反而散发出灼人的光芒。
对他特异的风格,同期的作家早就注意到了。鲁迅说他的作品一是“冲淡中有哀怨”,一是不大“闪露”,“才见以冲淡为衣”,常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三言两语,恰到分寸。周作人说废名是讲究“文章之美”的作家,说他的作品“像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叶都去抚摸,然后汪汪流出”,这样的评价本身也是很美的。周氏兄弟自视极高,对新文学中的新诗,小说都有苛刻之评,能入他们法眼的都不是庸常之辈。鲁迅的评价贬多于褒,但实在是指出了废名小说的要害,他是欣赏废名那样风格也看重废名才华的。《坟》出版后,他分赠的8个年轻作家中,其中就有废名。
鲁迅先生在1934年还有个一段关于废名先生的精譬之论:“写文章自以为对于社会毫无影响,正如称‘废名’而自以为真的废了名字一样。‘废名’就是名。要于社会毫无影响,必须连任何文字也不立,要真的废名,必须连‘废名’这笔名也不署。”
诚如斯言,后来不少作家受其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像沈从文就坦率地承认废名对自己的影响。在何其芳的《画梦录》里的我们也可以看到他的影子。现在的汪曾祺、阿城对废名的师承是很显然的。这样看来,废名并不寂寞,他开了一个寂寞的头,但后人并没有遗忘他,他有如地下的一流泉水,终究会汩汩地冒出水面。而就在他家乡当地的最高学府———黄梅一中里,1992年就成立了以其名命名的“废名文学社”,数千学生曾在这里受过先生作品的熏陶,今天这里还有活跃着一大批崇拜先生的“学生娃”。看着校园里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你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的作品没有传承的火种?2002/05/09
湖北日报记者陶忠辉 通讯员陈瞿王 宋枕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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