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太原之九:妹虽女流亦完人——五妹子阎慧卿与太原五百完人
1951年,台北圆山,“太原五百完人成仁招魂冢”在这里落成,蒋介石赠“民族正气”、蒋经国赠“齐烈流芳”匾额,阎锡山题“先我而死”的冢匾并撰写了碑文和祭文。这座招魂冢纪念的是国共内战期间自杀于太原的阎锡山部下,在这份多达五百人名单里,排在第四位的是阎锡山的堂妹,她的名字叫阎慧卿。
阎锡山题“先我而死”
蒋介石向“五百完人成仁冢”行礼
1951年台北圆山祭奠现场
阎锡山与梁化之长子梁安仁在祭堂前合影
在山西的民国历史上,阎慧卿是为数不多的知名女性,她粗通文墨,善于察颜观色,有过两次不幸的婚姻,人们通常称她为“五妹子”或“五姑娘”。做为阎锡山的堂妹,阎慧卿先后挂名担任过“战时儿童保育会山西分会”主任、“太原慈惠医院”院长、“国大代表”等职务。对于年长27岁的堂兄,阎慧卿比旁人更了解他的脾气和生活习惯,因而在堂嫂徐竹青负气出走之后,与侍从参谋们一起长年照顾阎锡山的衣食起居。对于阎慧卿和阎锡山的关系,在民间曾经有过很多传言和猜测,但可以确定那只是一些毫无根据的流言与污蔑。
五妹子阎慧卿像
1949年初春,内战的硝烟弥漫在太原的大街小巷,城内的人心里都知道,孤城的陷落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有人借机飞离绝地,有人滞留北平不归,但是,没有守城责任的阎慧卿却始终没有离开太原。
1949年3月29日下午,阎锡山带着少数随从前往南京,与“代总统”李宗仁商定国共停战谈判中有关山西的条件,赴机场送行的只有梁化之和阎慧卿,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她与大哥的决别。
阎锡山飞往南京,阎慧卿与梁化之在机场送别
阎慧卿在等待着大哥的归来,但声言很快就要回来的阎锡山一去不归,太原解放后,这位败军之将唯一的收获就是无情的嘲讽和抨击,在由胜利者撰写的著作中,普遍认为他的离开是蓄谋已久的临阵脱逃,他所有死守太原的誓言与决心只不过是愚弄部属为他卖命的手段,阎锡山离去时没有带走阎慧卿,被认为这是他玩弄的又一欺骗手段,以造成他还要回到太原的假象来稳定军心。
关于阎锡山滞留未归,也有不同的解释。在阎锡山原秘书、山西省政协副主席李蓼源的《阎锡山离晋去台始末》中,记述了阎锡山试图从南京返回太原的种种努力,但四野炮兵第一师高射炮部队的到来封锁了太原的天空也断绝了阎锡山回家的路。太原守军发去电报说机场全部被毁,飞机已无法降落,阎锡山于是放弃了返回太原的计划。
滞留南京的阎锡山依然遥控着太原局势,4月21日,在与阎锡山的通话中,“山西省政府代主席”梁化之发出了“城陷在即”和决意自尽的哀叹,阎慧卿也在电话中表示:“一定遵命率家人自杀,并焚其家屋,请勿为念。”而阎锡山则鼓励他们说:“成功是国家民族的需要,成仁是自己的收获。所愧者,不能与大家共同牺牲,惟我一定要对得起大家。”阎锡山同时向依然坚守的下属回电说:“保卫太原之战,关系华北存亡和国际视听,你们能参加这个战争,真是荣幸。因事被阻,不能与大家共同保卫太原,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1949年4月24日,解放军对太原发起总攻,梁化之与阎慧卿在太原绥靖公署进山钟楼地下室服毒自尽,死前命令卫士将他们的尸体浇上汽油焚尸灭迹。就在阎慧卿自尽前夕,由梁化之代笔写下了《阎慧卿至阎锡山的绝命电》,经“山西省政府秘书长”吴绍之润色后交机要处拍发给阎锡山。绝命电全文如下:“连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弹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徐端赴难,敦厚殉城。军民千万,浴血街头。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妹虽女流,死志已决。目睹玉碎,岂敢瓦全?生既未能挽国家狂澜于万一,死后当遵命尸首不与匪共见。临电依依,不尽所言!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之刻尚在人间,大哥至阅电之时,已成隔世!前楼火起,后山崩颓。死在眉睫,心转平安。嗟乎,果上苍之有召耶?痛哉!抑列祖之矜悯耶?”电文中,充满了一位被卷入战争的平凡女性的悲怆与绝望,也蕴含着万念俱灰之后的镇定与从容。据说,阎锡山在上海读过这份绝命电后,泪流满面,悲痛莫名。
1949年战后的进山钟楼
太原新民街东花园阎氏故居,阎慧卿曾在这里居住
信仰也罢,信念也罢,逃避报复也罢,太原城破之时,一批军政官员按照阎锡山“不做俘虏,尸体不与共党觌见”的指示相继自杀。特种警宪指挥处的特工人员或服毒、或相互枪击,并引燃早已准备好的汽油自焚,其中包括刘建德等一些20岁上下的特警处女职员。与他们一同殉难的,还有部分特工人员的妻子和年仅18岁的晋剧演员王桂燕等无辜妇女。此外,特警处秘书主任范养德等十余人在东辑虎营自杀,太原特警队主任王九如等十余人在后坝陵桥18号队部小楼上自杀,山西省会警察局局长师则程开枪打死自己的姨太太后在柳巷派出所自杀。除了军警人员,自杀的还有一些地方行政官员,据阎锡山突围干部记述,“山西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尹遵党等人自杀于八旗会馆,“平遥县县长”吴春台自杀于歌剧第三院……
阎锡山后来在祭文中写道:梁化之等人“杀身以成仁也”,其“誓生不与之两立,死不与之觌面,战至由巷而院,力尽物竭,集体自杀而焚其体,……此生可谓得其结果而无憾矣!”。阎锡山还撰写了《太原五百完人歌》:“民族有正气,太原出完人;海天万里招忠魂,歌声悲壮动三晋。何以为完人?生而能杀贼,死而不留身,大节凛然表群伦。谁能为完人?男学梁敦厚,女学阎慧卿,死事壮烈泣鬼神。赴汤蹈火全忠贞,救国救民重死生;五百完人齐尽节,太原今日有田横。民族有正气,太原出完人;日月光华耀国门,万古留芳美名存。”阎锡山亲手将他的部下送上了不归之路,此时又为他们唱上一曲挽歌来安慰他们的灵魂。
“太原五百完人”的故事在台湾影响极大,曾被编入台湾的小学课本,称之为“戡乱战史上最悲壮的一页”。台湾一些文人也著文说“太原无降者”、“满城文武在城陷之际集体自杀”等等。一些台湾人不了解大陆的省市地名却对太原印象深刻,不止一次看到太原人的记述,早些年在海外偶遇台湾同胞,自报家门之后发现他们居然知道太原这个连很多大陆人都没有听说过的城市,而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五百完人的故事。
五百完人冢
五百完人冢墓碑
五百完人成仁纪念碑
五百完人名单,第四个是阎慧卿
蒋经国赠“齐烈流芳”
五百完人祭堂
五百完人冢前的天地正气坊,坊下为梁安仁
五千年的中国文明史,其实也是一部鲜血写就的历史,兄弟阋于墙的争斗从来没有中断过,每一次的王朝更迭都会出现一些义无反顾的殉难者。做为兵争要地的太原,总有人在战争的烽烟中与这座城市同生共死,完成他们心目中的涅磐,远的不说,三百年前李自成攻取太原时,几十名地方官员除一人投降外,其余全部殉城。在传统文化和儒家思想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年代,这种惨烈的行为尚可理解,但进入二十世纪的近代社会,仍然出现如此大规模的集体殉城事件,这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在他们看来,这个故事更象是一个虚构的神话,因而对它的真实性提出了怀疑,最强烈的质疑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大陆的文史研究者,二是台湾绿营的某些人士。
由于海峡两岸的人为阻隔,大陆方面直到1983年,看到台北山西文献社的《太原五百完人成仁三十周年纪念》一书后,才全面了解此事。山西文史研究人员对台湾方面罗列的“太原五百完人”详细名单进行了调查,并在1988年11月出版的《山西文史资料》第60辑刊登的《太原五百完人调查报告》中认定:五百人的数字是不准确的,这份名单中有些确有其人,但并非城破时自杀而死,有的死于战场,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新政府枪决,有的甚至是被阎锡山军政机关处死,另有一些人则仍然健在或查无其人。
太原解放后,刚刚成立的太原市公安局曾对部分自杀现场进行过清理辩认,在他们出具的《特种警宪指挥处首要特务分子集体自杀报告》认为:首要分子中可以确认自杀的有46人。当然,这46人并非太原自杀的全部人数,而只是能够辨认的梁化之及特警处首要人员的自杀数字。太原解放时,解放军重点缉查的目标是包括梁化之、戴炳南在内的几名战犯和负有血债的特工人员,在此范围之外的自杀者尤其是中低级军警、行政人员如流亡的县长、行政机关的秘书和职员等等,还进入不了解放军和太原市公安局的缉查视线。而且,阎锡山曾有过“不做俘虏,尸体不与之相见”的指示,部分自杀者因此自焚而死或死前安排他人焚尸灭迹,这更增加了清查的难度。
在汉语中,许多整数并非实指一个具体的数目,例如“八百罗汉”、“三千弟子”等等,没有人会去深究它的真实数目。在最初看到“太原五百完人”这个名称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认为。六十年前的内战几乎席卷全国,在数百万人鏖战的一片混乱之中,个人的命运在时代洪流的大背景下渺小而卑微,几百人的生死存亡微不足道,大军过后,没有人有精力和兴趣去清查他们的死因和踪迹。即使是胜利者,在恢复全国秩序之后的优抚工作中,也经常无法弄清自己的某些官兵是阵亡还是失踪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以至于出现84份未发出的太原战役阵亡通知书摆上收藏市场地摊的事情,而这些阵亡者的亲人,五十余年间既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更不知道他们的生死。1949年4月24日的那个清晨,太原城的防线瞬间崩溃,在混乱的巷战中,这几百人是自杀?是阵亡?还是突围隐藏?准确的自杀人数即使是在当时也无法真正查明。所以,出台一份姓名、籍贯、职务一应俱全的五百人详细名单,即使不是刻意造假凑数,至少也是不够严谨,甚至会授人以柄。而事实上,无论是五百人还是五十人,在这个故事里都已经褪化为没有太大意义的数字,不论数字的大小与否,都无法改变鲜血背后的惨烈与唏嘘。
很多人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五百完人,而不是其它数字?对此,解释有三,一是五百人的数字是根据突围人员的记述和其它消息整理出来的;二是为了附会“田横五百壮士”的故事;三是阎锡山曾有“五百基干”。阎锡山曾说过:“我们有五百基干,要誓死保卫太原”,然而,自古艰难唯一死,官做得越大似乎就越缺乏成仁的勇气,阎锡山的大部分基干在城破时刻并没有勇气服下早已准备好的毒药,而是做为解放军的俘虏。这其中,包括阎军的高级军政人员王靖国、孙楚、赵世钤、温怀光、高倬之、韩步洲、白志沂、杨贞吉、薄毓相、续如辑、孟际丰、孙凤翔等人。在由“行政督查专员”缪玉青领衔撰写的《太原突围干部报告函》中,第一句话就是“我等未能遵照钧座指示杀身成仁,以全我们的历史,实深惭愧”。这种惭愧未必发自肺腑,但是,阎锡山并没有任何理由和权力责怪他的部下,毕竟,求生是人的本能,尽管前面提到的那些军政大员被俘后基本都没有逃脱被枪决的命运。诚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败军之将们并没有太多的选择。相对于屈辱的活着或是卑微的死去,自杀,以这种最强烈的方式来完成心中的涅磐无疑是足够震撼人心,但是,无论生与死,每一个战至最后时刻的军人都有权利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个人的命运。
电影《徐向前与阎锡山》中的新版五妹子
近些年来,台湾的一些绿营人士也对“太原五百完人”的故事提出了质疑,进而以此攻讦政治对手。他们的论据主要来源于大陆方面的《太原五百完人调查报告》,但却将“确认特警处首要特务分子有46人自杀”刻意曲解为“自杀的只有46人”,进而称此事为虚构的“伪史”。以数字的不确切来否定整个事件的真实性,是他们显而易见的逻辑错误。太原集体殉城事件,是真实发生过历史事实,至于人数多少,那是另一回事,就像“平型关大捷”,早先宣传歼敌“三千余人”或“两千余人”,现在又确定为“一千余人”,我们不可能因为人数统计上的主观偏差而否认客观发生的历史事实。对此,一位台湾人在他的相关文章中感叹道:“中国人呐,我们的夜路,到底还有多长,多长!”而我,也只能发出同样的感叹:中国人呐,我们的夜路,到底还有多长,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