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 《草房子》的语言问题
专题
冷眼
《草房子》,曹文轩著,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
《草房子》是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中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的代表作之一,自1997年出版[1]以来畅销不衰,多次再版,并被译为英文、法文、日文、韩文等;先后获得冰心文学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等;改编电影《草房子》也斩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剧本奖、德黑兰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大奖“金蝴蝶奖”等。《草房子》因其在中国儿童文学领域的巨大成就和影响而入选“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第八章的部分内容更是以《孤独之旅》为题节选编入现行人教版中学语文课本[2]77-83。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樊发稼评价说:“读《草房子》真正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文学的享受,艺术的享受;是一种真、善、美的享受。”作为儿童文学经典,《草房子》也是文笔优美、语言凝练的佳作,蒋金绵[3]、胡超琼[4]等曾对其文学语言做了专门研究,不过细读之下,我们却也发现了不少语言问题,这对该作品的传播会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出于使《草房子》这部名著更加完美的考虑,我们以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年版《草房子》为底本,从词汇、语义、语法、逻辑与表达等几方面对作品的语言问题进行评析,希望再版时加以修正。
优秀的文学作品最讲究遣词造句,因为准确精当的用词用语最能反映一个作家的语言水平,从而保证作品具有持久的艺术魅力。作为流布广泛的名著,更应成为语言规范运用的样本,不能出现用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情况,更要杜绝词语的误用。作品的用词问题如:
(1)从西边吹来的风,又把这乳白色的热气往东刮来。(第25页)
第二个“来”应该改成“去”。
(2)小姑娘,快快长,长大了,跟连长,有得吃,有得穿,还有花不完的现大洋……(第31页)
这里的“有得吃,有得穿”中的“得”是明显的误用,应该改成“的”。
(3)但纸月却没有一点点傲气。她居然丝毫也不觉得她比其他孩子有什么高出的地方,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她让油麻地的小学的老师们居然觉得,她大概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文弱、恬静、清纯而柔和的女孩儿。(第41页)
《现代汉语词典》释“居然”为“表示出乎意料;竟然”[5]703,例(3)第一个“居然”是为了表现纸月的行为让人出乎意料,但是第二个“居然”用得就有些莫名其妙了。根据纸月的表现,老师们自然会觉得“她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文弱、恬静、清纯而柔和的女孩儿”,这里并没有表示转折或者出乎意料的意思,所以后一“居然”纯属多余,删掉即可。
(4)正在冬季里,石板小道两边,无论是枫树、白杨还是银杏,都赤条条的,风并不大,但林子还是呼呼呼地响着,渲染着冬季的萧条。(第51页)
“赤条条”是一个状态词,“形容光着身子,一丝不挂,毫无遮掩。”[5]178在此用来形容冬季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显然不合适,原句应该改成“都光秃秃的”更为恰当。
(5)父亲后来也曾怀疑过他是一个念书已念得很高的学生。(第52页)
作者想要表达的可能是“他”念过很多的书,而且文化程度很高,但用“念书已念得很高”来表达是不妥当的。可以改为“父亲后来也曾怀疑过他,觉得他学生时代一定念过很多书,而且文化程度很高”。
(6)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宽阔,但银铃般清脆。(第71页)
“宽阔”的意思是“宽广开阔”,用以形容道路、胸襟、思路等,如“宽阔平坦的林荫大道”。“洪亮”意为“(声音)大;响亮”[5]542,例(6)用“宽阔”和“洪亮”来修饰“嗓子”并不恰当。结合上下文,可以考虑将例(6)改为:“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声音虽不太洪亮,音域也不宽,但银铃般清脆。”
(7)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床里,都没有将它放进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皱巴巴地扔在一旁。(第83页)
“床”不能和“里”搭配,例(7)的“床里”用得显然不合适,应该改为“床上”才对。
(8)他觉得对不住儿子。但他现在除了用大手去安抚儿子的头,也别无他法。(第259页)
“安抚”的意思是“安顿抚慰;安慰”[5]6,如“安抚伤员”“安抚人心”,而例(8)“安抚”一词与“儿子的头”在意义上是不能搭配的。因为“安抚”的对象必须是人或者是心灵,绝不能是人身上的某个部位。从“用大手”可知,作者想通过一个具体的手部动作——“抚摸(儿子的头)”来描写父亲杜雍和安慰儿子的情节,却把“抚摸”的意思误用“安抚”来表达了。
2
语法语义问题
名著之所以著名,其语言文字一定是禁得起推敲的,不仅遣词造句要禁得起考验,而且要严格遵守汉语的习惯、合乎现代汉语语法规则。《草房子》中存在不少语法及语义上搭配不当的问题,例如:
(9)他迈动着这样的腿,像风一般,从田野上荡进了校园。(第11页)
动词“迈动”和宾语“腿”是典型的动宾搭配不当,汉语里能带“腿”做宾语的动词是“迈开”,比如,“管住嘴,迈开腿。”这段话通顺的说法是:“他迈动着像风一般的脚步,从田野上荡进了校园。”
(10)她的毛笔字大概要算是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中间写得最好的一个了。……桑乔的毛笔字,是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中间写得最好的一个。(第40页)
例(10)两句话出现在同一段落,都犯了主语和宾语语义上搭配不当的语病。第一句话的主语是“她的毛笔字”,宾语却是“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中间写得最好的一个(学生)”,“是”“表示等同”[6],然而其前主语指物,其后宾语指人,是无法等同和匹配的。应该改为“她的毛笔字大概要算是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中间写得最好的了”或者“她大概要算是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中间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一个了”。第二句是同样的语病,应该改为“桑乔的毛笔字,是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中间写得最好的”或者“桑乔是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中间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一个”。
(11)杜小康撒尿时,总有那么几个小孩儿站在那儿很羡慕地看,把他撒尿时的那副派头吃进脑子,仿佛要努力记住一辈子。(第144页)
例(11)中“记住一辈子”是典型的动宾搭配不当,动补结构“记住”和“一辈子”在语义上是不能匹配的,我们可以记住某个人、某件事、某一天,“一辈子”怎么“记住”呢?“一辈子”在这里可以做时间补语,将“记住一辈子”改为“记一辈子”或者“记上一辈子”就说得通了。
(12)天空、芦荡、大水、狂风、暴雨、鸭子、孤独、忧伤、生病、寒冷、饥饿……这一切,既困扰、折磨着杜小康,但也在教养、启示着杜小康。(第267页)
“教养”作为动词用时,意思是“教育培养”[5]659,主语必须是人,如“父母教养子女”“老师教养孩子”。而这一句中的“教养”的主语是“这一切”,指的是杜小康遭遇到的困难,困难只能锻炼人、教育人、启发人,不可能“培养”人。所以,此处的“教养”应改成“教育”才说得通。
(13)他觉得自己将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拉进他这样一个计划里,未免有点残酷了。(第259页)
“小小”作为形容词重叠式已经有了程度深的意思,无须再用指示程度的代词“这么”修饰,例(13)中的“这么小小年纪”其实是“年纪这么小”“小小年纪”两个近义结构的杂糅,任选其一即可。再者,“一个”的位置也不应该直接放在“孩子”之前。通顺的说法是“他觉得自己将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将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拉进他这样一个计划里,未免有点残酷了。”
(14)桑桑现在再见到的杜小康,已经是一个远远大于他的孩子了。(第267页)
这句话里说杜小康“已经是一个远远大于他的孩子了”,语法与语义都是不通的。现代汉语中,我们很少听到“某人大于某人”的说法,只能说“某人年龄比某人大”。根据文中的意思,作者想要表达的是杜小康由于家庭的突然变故而长大了,在心智、能力等各方面都超越了同龄人。因此,此例拟改为“桑桑现在再见到的杜小康,已经是一个远远比他成熟的大孩子了”。
3
逻辑与表达问题
语言是传递信息和表情达意的工具,好的作品不仅要做到文从字顺、言简意赅,还要特别关注表达的逻辑,否则,表达轻则拖泥带水、没有美感,重则逻辑不通甚至自相矛盾,如此一来名著的语言示范作用就大打折扣了。请看《草房子》中的例子:
(15)六年级的语文老师朱恒问:“桑桑,是有相亲的要来吗?”桑桑说:“去你的。”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小白褂子实在太白了,赶紧往自己的教室走。(第39页)
例(15)中的“去你的”使用不当。朱恒是桑桑的老师,尽管朱老师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但桑桑毕竟是个小学生,也并不是那种极不懂事的孩子,此处让他用粗野的“去你的”来回答老师的问题,不合人情事理。结合人物性格及交际场景,后两句可以改为“桑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小白褂子实在太白了,赶紧往自己的教室走”。
(16)桑桑的母亲很纳闷儿,终于在见到桑桑吃饭不再吃得桌上汤汤水水,直到将碗里最后一颗米粒也拨进嘴里才去看他的鸽子时,向桑桑的父亲感叹道:“我们家桑桑,怎么变得文雅起来了?”(第42页)
例(16)“在……时”前有一个超长定语“见到桑桑吃饭不再吃得桌上汤汤水水,直到将碗里最后一颗米粒也拨进嘴里才去看他的鸽子”,这是典型的欧化表达,虽不算错,但显得过于冗长臃肿,既不合乎汉语表达习惯,也不利于儿童阅读理解。结合前文,可以改为:桑桑的母亲很纳闷儿,待见到桑桑吃饭不再吃得桌上汤汤水水,直到将碗里最后一颗米粒也拨进嘴里才去看他的鸽子,她终于向桑桑的父亲感叹道:“我们家桑桑,怎么变得文雅起来了?”
(17)蒋一轮的眼泡因过度睡眠而虚肿,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第83页)
例(17)“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或许来自作者的生活体验,可能有病理上的解释,但极其不符合人们的生活认知,下文紧接着也交代:“蒋一轮自己也怀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病。”过度睡眠和嗓子嘶哑之间没有常规的因果联系,这样的表述会对读者们产生一些误导,尤其不应该在儿童文学中出现。
(18)它们的羽毛开始变得鲜亮,并且变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第262页)
例(18)以“一滴水也不能泼进”进一步说明鸭子长大后羽毛变得稠密,有悖事理与逻辑:“泼”为动作动词,意为“用力把液体向外倒或向外洒,使散开”[5]1011,比如,“扫地时,泼一点儿水,免得尘土飞扬”。须知“一点儿”“表示不定的较少的数量”或“表示很小或很少”[5]1533,而非“一点”,一个雨点那样的水量是不能用“泼”的,同样,没有人会拿“一滴水”来“泼”,因此“一滴水”和“泼”从语义和逻辑上讲是不匹配的。考虑到作者希望通过否定极小量来否定全量(最小的都否定了也就等于否定了全部),可以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改为“一点儿水也不能泼进了”。至于用“泼”,应来自作者的生活体验,小孩子喜欢往不沾水的鸭毛上泼水看着水珠滚动下来。
(19)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深浅不一样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闪闪发光。(第262页)
读者欣赏作品,作品也应照顾读者。例(19)“深浅不一样”指的是蓝羽、紫羽的颜色,考虑到少年儿童读者的认知水平和接受程度,还是表述完整为宜。此外,从韵律上来看,“深浅不一样”也不如“深浅不一”协调。该句或可微调为:“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颜色深浅不一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闪闪发光。”
需要说明的是,《草房子》中的语言问题还不只是以上列的这些,我们仅仅是就一些有明显语言问题的地方进行了分类评析。之所以如此“较真”,源于我们对名著的追求与热爱,因为越是名著,尤其是能够节选编入教材的名著,越要做到字字珠玑,句句精雕细琢,尽量避免语言文字之误,这样才能真正起到名著进教材的示范性作用。
[基金项目:论文得到晋中学院1331工程创客团队的资助。]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供读者参考。)
注释
[1]曹文轩.草房子[M].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
[2]教育部组织编写(温儒敏总主编).语文(九年级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
[3]蒋金绵.《草房子》文学语言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
[4]胡超琼.小说《草房子》的语言特点[J].名作欣赏,2018(8).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6]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