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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雨轩 | “美学”还是“艺术哲学”?——关于黑格尔《美学讲演录》名称的几点讨论

张雨轩 中国图书评论 2022-11-17

专栏

思想文化

作者:张雨轩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导读】黑格尔在其讲演中将他关于艺术以及艺术美的思想称为“美艺术的哲学”(Philosophie der schönen Kunst) ,但他生前并未将这些讲演结集出版,后世出版流传的讲演录有“美学”和“艺术哲学”两种命名和理解方式,这两种方式各有其正当性。

【关键词】《美学讲演录》 美学  艺术哲学


黑格尔在其讲演中将他关于艺术以及艺术美的思想称为“美艺术的哲学”(Philosophie der schönen Kunst)[1],但他生前并未将这些讲演结集出版,后世出版流传的“美艺术的哲学”讲演录有“美学”和“艺术哲学”两种命名和理解方式。在中文学术语境中,黑格尔的这些系列讲演通常以《美学》抑或《美学讲演录》的名目示人。不过,多有论者指出,黑格尔的《美学》严格说来当为《艺术哲学》。[2]那么,这套由其学生记录和结集出版的讲演录何以是“美学”(Ästhetik)或者“美学讲演录”(Vorlesungen über die Ästhetik)呢?又何以是“艺术哲学”(Philosophie der Kunst)或者“艺术哲学讲演录”(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Kunst)呢?关于这一问题的描述和清理尚有模糊之处,或许还有待进一步展开。
 

01

 
在课程“导言”部分,黑格尔明确指出,其讲演的正当名称是“艺术哲学”或“美艺术的哲学”,但使用“美学”抑或“美学讲演录”这一名称也有其正当性。

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实是经过阐释的历史。我们如今所说的美学,其中非常重要乃至必不可少的部分就是黑格尔的艺术哲学思想。虽然美学在诞生之初就披着黑格尔反对的“感性学”(Aesthetica)外衣,但是,黑格尔在其演讲中也表达了对“美学”这一约定俗成的名称的接受:“我们姑且仍用‘伊斯特惕克’这个名称,因为名称本身对我们并无关宏旨,而且这个名称既已为一般语言所采用,就无妨保留。”[3]3在美学学科的内涵和外延的不断推演中,“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论断已经成为当代美学学科所无法忽视的关键节点。黑格尔的艺术哲学思想本身早已就是美学了,二者融为一体。即使他的艺术哲学思想与狭义上的美学有一些分歧,但从广义上讲,美学是研究美的学问,探讨艺术之美当然可以是美学。柏拉图以降,似乎很少会有哪一种美学完全将艺术驱逐出自己的王国。

并且,就美学与艺术的关系而言,自“美学”诞生以来,艺术的就是美学的,逐渐成为一种共识,在艺术和美学之间画等号也成为一种传统。在鲍姆嘉通“Aesthetica”的定义中,自由艺术(liberalium artium)正是题中应有之义。只不过,鲍姆嘉通所列举的自由艺术不仅与我们当下对于艺术的理解有很大区别,似乎也与中世纪至文艺复兴时期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自由艺术有些许不同。

与此同时,就美学与哲学的关系而言,从鲍姆嘉通开始,美学同真理问题相结合,“美学由此成为哲学的新的专门学科”[4]48,并被普遍认为是哲学的分支。在当代中国的学制设置中,美学也是作为哲学的二级学科存在的。而黑格尔的一系列课程,不仅哲学地讲出了他所认为的美是什么,而且更加历史地强调了艺术是如何美的。以“艺术美”的方式进入美学,这也是使用“美学”这一名称的正当之处。
 

02

 
不过,“美学”抑或“美学讲演录”这一名称并非完全没有问题。彼时思想语境中出现的新术语“感性学”(“美学”),并未成为黑格尔对其思想的命名。黑格尔所承认的“美学”,是他五次美学课程的名称(海德堡一次:1818年;柏林四次:1820—1821年冬季学期、1823年夏季学期、1826年夏季学期、1828—1829年冬季学期)。与此同时,“美学”这一名称也不是黑格尔为其著作所做的命名。他生前出版的著作有《精神现象学》(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1807年)、《逻辑学》(Wissenschaft der Logik,1812年、1813年、1816年)、 《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纲要》(Enzyklopae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1817年、1827年、1830年)、《法哲学原理》(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1826年),其中并不包括我们今天所说的《美学》。而命名一本著作和命名一门课程,二者并不是一回事。更何况黑格尔所讲授的美学课程并不是他新开设的需要再次命名的课程。在此之前,德国大学里已有美学课程。鲍姆嘉通在18世纪中期的法兰克福大学就已经开设美学课,与黑格尔同一时期的施莱尔马赫也在柏林大学讲授美学。

用“美学”(Ästhetik)做书名,是黑格尔的学生霍托(Heinrich Gustav Hotho)所编订的。但有学者认为,霍托根据他所参加的两次黑格尔美学课程和黑格尔留存手稿整理出的这两个版本(1835年版、1842年版)是有问题的。尤其是黑格尔部分手稿的遗失,使得重现黑格尔全部艺术哲学思想成为一种极难实现的任务。拉松(Georg Lasson)和西菲特(Annemarie Gethmann Siefert)都认为,霍托至少在两方面歪曲了黑格尔的思想:在体系结构上,霍托的整理更加严苛。比如,其他学生笔记中的黑格尔艺术哲学分为两部分,而霍托则分为三部分;在讲演内容上,霍托用他自己的材料补充了黑格尔的论述,比如,“自然美”一节的加入。

就内容而言,“感性学”不符合黑格尔关于艺术美的讲演之题旨。“感性学”是鲍姆嘉通试图建立一门新学科和一种新科学的结果,他设想通过一种新的学问建制,突破逻辑学和伦理学的拘囿。但在黑格尔看来,“‘伊斯特惕克’的比较精确的意义是研究感觉和情感的科学”,鲍姆嘉通的这种“感性学”只有在“沃尔夫学派”(Wolffische Schule)中才算得上一门科学和“哲学的一个部门”。[3]3克罗齐也指出,鲍姆嘉通的“感性学”只不过提供了一个名字和定义。在鲍姆嘉通的尝试中,真理被解释为一种“感觉”(Empfindung),美就是感性认识的完善。

黑格尔则是在对谢林艺术哲学思想的不完全接受中,在唯心论的意义上探讨艺术与美之间的关系。黑格尔的艺术哲学是一种精神科学,它的对象并不是感官认识,而是意识本身。在艺术中,理念(Idee)得以实现,成为一种理相(Ideal)。[5]而美正是在此过程中才得到了说明。感觉与意识、情感与思想、感官与心灵之间的差异,也意味着黑格尔的“艺术哲学”与鲍姆嘉通的“感性学”之间的不同。因此,黑格尔在柏林1820年至1821年冬季学期的首次美学讲座中就明确表示:“感性学这个名称标识的是关于感觉的科学;因为以前,在这门科学这里人们考察的是感觉所获有的各种印象。但‘感性学’这个名称并不合适,因为我们这里讨论的是艺术的美,而不是自然引起的感觉。”[6]
 

03

 
“艺术哲学”或“美艺术的哲学”这一名称同样有其正当性。如前文所述,黑格尔明确表示,其讲演的正当名称是“艺术哲学”抑或“美艺术的哲学”。艺术通常与美有关,所以黑格尔能够认可把“艺术哲学”叫作“美学”。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艺术与美的密切关系,就认为探讨艺术的科学只能叫“美学”而不能叫“艺术哲学”。在黑格尔的作品序列中(专论:《自然哲学》《精神哲学》;讲演录:《历史哲学》《宗教哲学》《哲学史》),我们或许可以理解《艺术哲学》这个名称之所以能够出现的学术史语境。在商务印书馆历史考订版《黑格尔全集》的出版计划中,第28卷被命名为《艺术哲学讲演录》(1823),正是对黑格尔作品这一命名传统的继承。

黑格尔讲艺术的重要意图,是为了一步一步地演绎绝对精神,并最终推出其最高阶段——哲学。艺术是为了哲学,或者说,同属绝对精神的艺术是哲学的较前阶段。艺术的作用是认识自我和真理,是精神的自我认识:“艺术的真正职责就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3]17只不过,随着精神历史的发展,艺术逐渐失去完成这项任务的能力,终于走向终结。对于以体系哲学著称的黑格尔,在其真理须为整全的原则的要求下,我们不能孤立地只看到他关于艺术美的思想。我们还应该看到,研究艺术和艺术美的艺术哲学,作为绝对精神的一个阶段,属于“精神哲学”。

在一些艺术理论学者看来,黑格尔的“艺术哲学”正是将艺术学从康德意义上的美学中独立出来的尝试。“伟大的理想主义哲学家黑格尔是反对伊曼努尔·康德美学概念的第一人。他既反对把艺术哲学局限在对美的探讨上,也不赞成将自然之美与艺术研究置于同一范畴。”[7]而在黑格尔之后,艺术学学科的奠基人马克斯·德索(Maximilian Dessoir)进一步将艺术与美学的关系做出细分。他认为,艺术在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中是与知识和意志相结合的存在,并不限于审美。[8]5“艺术无论在何时何处都不只是一种美的积淀和审美愉悦的永存。它是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种形式。”[8]283针对将艺术和美学等同起来的传统观念,他明确指出,艺术的价值不等于美学的价值,艺术的创作活动与审美活动也是有区别的,艺术并不是对美的纯粹培育。[8]229在德索看来,只有正确厘清艺术和美学之间的区别,才能见到两者真正的联系。

艺术需要从美学中独立出来,艺术哲学同美学也不尽相同。“美学和艺术哲学并不是同义词。这或许是个大胆的命题,因为‘艺术的’和‘美学的’这两个词在使用时经常可以互换。然而这种同化与艺术的本质并不一致,它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别历史时刻和有限地理区域内的产物。”[9]在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看来,“艺术作品经常是拓展和强化世界感知的工具”[4]104。艺术早已不只是康德意义上的纯审美的产物,尤其到了现代艺术,对于某些流派而言,反抗美似乎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在这一背景下,超越美学成为美学和艺术哲学的共同任务。正如阿瑟·丹托(Arthur Coleman Danto)在《美的滥用》一书中所说:“有更充分的理由说明,应当将美学搁置一旁,着重探讨艺术的哲学问题。”[10]


04

 
实际上,“美学”和“艺术哲学”这两种命名方式都在各自层面代表着黑格尔关于艺术美和艺术的思想。在美学学术史和学科层面上,可以称黑格尔的“艺术哲学”为“美学”。在黑格尔学术史和思想语境中,即在学习研究黑格尔的过程中,可以称黑格尔的“美学”为“艺术哲学”。当然,二者并用也未尝不是一个审慎的选择。比如,西菲特和普洛特尼科夫(Bernadette Collenberg Plotnikov)在2004年合作编订出版的《艺术哲学或美学》(Philosophie der Kunst oder Ästhetik)。

另外,如同哲学以哲学史的形式呈现,艺术史成为黑格尔艺术哲学的重要表达形式。在黑格尔看来,现实是有思想的,历史是有逻辑的,必然是有自由的,艺术同样是一种统一。区分出经验意义上的一般艺术史,以及理念与形象相统一的“理相”艺术史的黑格尔,成为现代意义上当之无愧的“艺术史之父”。而对于宣称艺术终结的黑格尔来说,如果没有艺术与哲学的同行,是无法在其“理相”艺术史的讲述中窥伺艺术与美的命运的。
 
注释:
[1]方维规在《西方“文学”概念考略及订误》一文中指出,在18世纪下半叶,在“文学”的“所有书写物”义项中,又细分出了“美文学”,即法语belle littérature。在整个科学体系中细分出具有艺术性的美文学,这就出现了“文学”概念的重大变化。本文所使用的“美艺术的哲学”(Philosophie der schönen Kunst)中的“美艺术”一词,一方面是对原文的直接翻译,另一方面是对方维规将现代意义上的纯文学称之为“美文学”的做法的借鉴。参见方维规.西方“文学”概念考略及订误[J].读书,2014(5):11。另外,先刚在其译著《艺术哲学》的代序中指出,“美的艺术”和“美的艺术的哲学”等说法都是一些陈旧的名称,尤其是复数形式的“美的艺术”(schönen Künste)。这就表明了黑格尔从一开始就没有像谢林那样,用一个普遍的“艺术”概念(die Kunst)赋予艺术以一个全新的定位。这一说法本身并没有错误。但是,18世纪中期以降,随着“美”和“美学”的发展,艺术逐渐同“美”和“美学”建立起紧密联系,“美的艺术”本身就代表了艺术的一种全新的定位。[德]谢林.艺术哲学[M].先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1.
[2]近年来集中讨论这方面问题的文章有:贾红雨.黑格尔艺术哲学重述[J].哲学研究,2020(2);陆正兰,赵毅衡.“美学”与“艺术哲学”的纠缠带给中国学术的难题[J].中国比较文学,2018(3).
[3][德]黑格尔.美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4][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M].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5]学界常将Ideal译为“理想”。但在笔者看来,在中文语境中,将Ideal译为“理相”似乎更能体现黑格尔的用意。Ideal不仅与理念(Idee)、理念性(Idealität)有关,还与它们的实在性有关。并且,对于Ideal而言,显现(Schein)是其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汉语词语“理想”似乎没有将理念所蕴含的实在性及其显现表达出来,而“相”既有外观、形相之意,同时还有经过观察(理论活动)判断、辨认真相之意。“理”与“相”的结合,或许能较好地表达黑格尔的意思。另外,也有一种译法将Idee译为“理相”,但在经院哲学实在论与唯名论的论争中,我们将Universale(普遍)译为“共相”,将Particulare(个别)译为“殊相”,“相”也就不完全等同于代表普遍的“理念”。
[6][德]黑格尔.黑格尔柏林时期(1818—1831)的首次美学讲课(1820/1821冬季学期)[J].贾红雨译.汉语言文学研究,2020(1):4.
[7][美]沃特伯格.什么是艺术[M].李奉栖等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7.
[8]Maximilian Dessoir. Ästhetik und allgemeine Kunstwissenschaft:in den Grundzügen dargestellt,Stuttgart:F.Enke,1906.
[9][法]卡罗尔·塔龙于贡.艺术史与艺术哲学[J].邹羡冰译.艺术理论与艺术史学刊,2018(2):16.
[10][美]阿瑟· 丹托.美的滥用[M].王春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43.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1年10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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