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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倩 | “元宇宙”出版热潮中的冷思考

谢倩 中国图书评论 2023-12-04


专栏

书界观察

作者:谢倩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

【导读】2021年,“元宇宙”(Metaverse)这一概念势如破竹,骤然间火遍全网并引起了国内外各个领域的密切关注和激烈讨论。“万物皆可元宇宙”“人人竞言元宇宙”的时代降临了。“元宇宙”相关话题的图书出版也在这一概念大火之后呈现出井喷之势,并向“知识元宇宙”积极进军。

【关键词】元宇宙 图书出版 反思


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衍生于科幻小说的“元宇宙”在2021年被再次激活。这一概念延续了近30年来依托互联网技术的数字化和信息化浪潮,逐渐从天马行空的艺术虚构转变为与现实世界密切关联的技术想象,进而扩展为一种多元异质的、充满可能性的未来生活方式。“元宇宙”不仅激发了人们对未来数字化生存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且为社会经济的发展开拓了新赛道,带来了新契机,从而吸引各行各业纷纷“跑步入场”、竞相布局。图书出版界也不例外,2021年至今,国内出版界掀起了一股“元宇宙”出版热潮,推出了一系列相关书籍。以中译出版社为代表,短短数月就已经推出了《元宇宙》《元宇宙通证》《元宇宙大投资》等数十本“元宇宙”图书,构建了“元宇宙”出版特色板块;北京大学出版社则出版了原创系列漫画《图说元宇宙》《设计元宇宙》;华文出版社也推出了《元宇宙2086》《元宇宙革命与矩阵陷阱》等内容涵盖科幻小说、科普读本及人文社科的一系列图书。从选题、策划、组稿到出版,“元宇宙”图书表现出了出版周期短、内容更新快的特征。以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为例,短短数月就能够出版3本“元宇宙”主题图书,且涉及领域更广、内容更为丰富的系列图书也已经在筹划并有望在2022年面世。

国内出版界顺应了信息化革命的浪潮,加入到“人人竞言元宇宙”的热议中来,侧面展现了全社会对“元宇宙”的高度关注。“元宇宙”概念本身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大量图书的快速出版从多维角度解释“元宇宙”和数字化未来的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全民科普”的目的。但从整体上看,当前国内已出版的图书质量良莠不齐,尽管不乏精深之作,但部分图书仍缺乏系统性。一些出版物甚至在资本裹挟之下以“标题党”的方式“蹭热度”,内容趋于同质化、浅表化。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国对“元宇宙”的研究相对于国外起步较晚、周期较短,而且与国内企业界对“元宇宙”的关注早于并高于学界有关,部分图书的作者恰恰就来自企业界。致使目前国内相关书籍仍处在科普较多、反思较少的阶段。因而,出版界的“元宇宙热”亟待一种冷思考。我们既要看到这一文化现象的积极意义,也应当以审慎的心态对出版界存在的“一切皆可元宇宙”的盲从乱象进行理性反思。


01

“元宇宙”的全球叙事及意义


“元宇宙”在今天已然成为全球热度高居不下的话题之一。实际上,早在1992年,美国作家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便在其创作的科幻小说《雪崩》中建构了“元宇宙”的雏形。小说主人公阿弘置身于“一个由电脑生成的世界里:电脑将这片天地描绘在他的目镜上,将声音送入他的耳机中。用行话讲,这个虚构的空间叫作‘元宇宙’”[1]。这个平行于现实世界且具有人机融生性的人造虚拟空间在其后推出的《黑客帝国》《头号玩家》等影视作品中被“易名”为“缸中之脑”“绿洲”,并得到了更加具体的视觉化呈现。随着马克·艾略特·扎克伯格(Mark Elliot Zuckerberg)将其公司“脸书”(Facebook)更名“Meta”并展现出对“Metaverse”进行开疆拓土的决心,“元宇宙”这一概念在2021年被再次激活,成为引燃互联网的“燎原之火”。2021年也由此被称为“元宇宙的元年”。

得益于5G网络、大数据、云计算、区块链等新兴技术的深入拓展与创新结合,“元宇宙”超越了传统的虚拟现实技术(如VR、AR)。“元宇宙”绝非现实世界的工具或孪生拟真的附庸,而是一个我们可以利用数字分身于其中游牧、定居的共享数字空间。正如哲学家大卫·J.查尔默斯(David J.Chalmers)所认为的那样,这个广袤无垠、开放且可编辑的空间不仅与现实联通,而且获得了与其对等的本体论地位。“虚拟现实有可能成为人们与真实世界一样丰富和有效的生存场所”[2],我们将在其中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化生存”。

实际上,人类对虚拟现实空间的想象并不新鲜,“‘讨论虚构事物的能力’,正是智人语言最独特的功能”[3]。人类具有经由语言进行“虚构”的本能,现实与自身的冲突及对可能性的探求驱使人类进行虚构,虚构不仅使人成为人,也驱动了整个人类文明。换言之,物理上和生理上处于现实空间中的人类内心总是充溢着对虚拟的“第二世界”的向往,并想要在其中实现更多的可能。这也是今天“人人竞言元宇宙”的文化热潮的内在驱动力。因此,“元宇宙”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一种基于现实世界元叙事并对其进行超越的乌托邦想象,也即人类对理想生活空间的追寻。“元宇宙”建构了一个汇聚多元价值、多元叙事于一体的“希望的空间”。换言之,“元宇宙”之所以如此有魅力,正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从不同的知识系统、从业背景出发来对其进行言说,这也为“元宇宙”遵循的“去中心化”逻辑提供了旁证。此外,尽管现阶段“元宇宙”仅仅是一个雏形,仍然有许多硬性条件亟待完善,但很有可能在我们的“建设性”想象中成为充满无限可能性和希望的未来新世界。

今天,全球都在讲述一个很宏大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元宇宙”。思考“元宇宙”,用我们的语言去介绍“元宇宙”,并想象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以何种方式用“元宇宙”去做些什么,并非荒诞不经的妄想,想象恰恰是我们了解变动不居的未来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在美国分析哲学家纳尔逊·古德曼(Nelson Goodman)看来,世界本身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我们能够通过语言符号去构造世界。我们在理解世界的同时,也完成了对新世界的构造。[4]作为一种关于宇宙与人类生存的叙事,“元宇宙”为我们提供了全新的逻辑起点,并为我们构造新的世界展开了丰富多元的可能。

由此看来,“元宇宙”引发的相关话题图书的出版热,不仅是必然的,而且是有意义的。“元宇宙”时代的一切都是正在发生的进行时,来自各个领域的学者探讨“元宇宙”,实际上也从侧面证明了,“元宇宙”已经在发生,我们就置身于“元宇宙”中,并且每个人的“元宇宙”都有可能是不一样的。“元宇宙”赋予了人们更多的权利,去追求不同的东西,加速了利奥塔意义上的元叙事权威的崩溃,这正是“元宇宙”作为一种多元的去中心化叙事的价值所在。此外,学者们撰书热议“元宇宙”,也为“元宇宙”从技术概念转化为我们的现实生存这一设想的落地提供了可能。


02

艺术+技术:

国内“元宇宙”叙事的加速落地


扎克伯格更名“脸书”事件往往被视为“元宇宙”概念被再度激活的分水岭,各行各业对“元宇宙”的狂热超越了21世纪以来任何一次技术迭代。“元宇宙”在国内外均引发了不同领域专家学者的热议,学术研究领域已经产生了一批保持着足够批判力的高水准的批评文章。相关话题图书的出版也呈现出井喷增长之势。据不完全统计,仅2021年年底至2022年第一季度,国内外以“元宇宙”为核心话题出版的图书就多达50余部。实际上,在此之前,“元宇宙”就已经成为科幻小说的热门话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科幻”正是“元宇宙”的温床。尽管在《雪崩》之前,一些反乌托邦小说,如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1931)、奥森·斯科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安德的游戏》(1985)等,并未直接涉及“元宇宙”的提法,但也以对虚拟世界的奇思妙想启发了人们思考这个与现实不同的新世界究竟是潘多拉的魔盒还是丰饶之角。“元宇宙”概念的“出圈”,从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科幻小说的勃兴,国内出版社也相继推出了以刘慈欣的《三体》、高泽龙的《元行者》《元宇宙2086》等为代表的一系列优秀科幻作品。此外,还有很大一批“元宇宙”爱好者在“晋江”“四月天”等网络小说平台上连载他们的“元宇宙小说”。

科幻小说是人类基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展开的艺术想象,事实上,科幻与科技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1990年钱学森院士在致汪成为的手稿中提到“Virtual Reality”,并将其翻译为有中国味儿的“灵境”,进而提出一种应用于人脑开发和人机结合的“灵境技术”。“灵境技术是继计算机技术革命之后的又一项技术革命。它将引发一系列震撼全世界的变革,一定是人类历史中的大事。”今天,我们置身于数字化洪流之中,“化名”为“元宇宙”的“灵境”正在改变我们的生活。科幻小说家不但是这一历史大事件的记录者,也有可能成为“元宇宙”未来文明的创意者和规划者。随着人工智能、区块链、NFT等与“元宇宙”紧密相关的前沿技术的不断突破,科幻小说家不再仅满足于虚构一个平行于现实的乌托邦世界,而是将科幻与科技结合起来,旨在写作一部“前沿科技的百科全书”,以“文字全息”的方式呈现以具身感知为主要特征的赛博朋克的未来世界。“元宇宙”概念的提出不仅为科幻小说创作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素材,而且开拓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与“元宇宙”直接相关的脑机接口、可编程物质、虚拟空间、人工智能、沉浸式游戏及去中心组织等元素在科幻小说中变得司空见惯,并在小说家的艺术想象中获得了新的生命。艺术想象与技术想象在科幻小说中的结合不仅能够帮助读者更为具体地感知并把握“元宇宙”这一抽象概念并对与之相关的前沿技术形成概观,而且也使得科幻小说本身获得了某种超前性和预见性,从而为今天的科技发展和“元宇宙”的理想化建构提供可能的参考方向。此外,科幻小说的创作始终围绕着人类存亡这一终极问题,书中的虚构世界集结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一体两面,能够启发我们对“元宇宙”伦理标准和文化价值的现实建构进行更深刻的思考。

元宇宙成为“年度热词”之后,相关话题的图书出版不再局限于科幻小说,而是延伸到了诸多不同的研究领域。实际上,早在21世纪前10年,国外就有涉及元宇宙探讨的研究专著出版,这与国外元宇宙研究起步较早有关。Springer Vienna Architecture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的(In)visible:Learning to Act in the Metaverse就已经指出:当前,人类对现实世界发起的发现、探索和征服运动已然到达了终点,科幻小说虚构的那种虚拟的、无限的、数字的空间正在被征服。技术上的可能性允许人们在数字宇宙中构建平行世界,这一设想的完全实现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在数字的虚拟空间中,“第二人生”作为虚拟的数字分身(阿凡达)对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了诱惑力。通过占有互联网并将其转变为一个创造性的媒介,我们的时代催生了一种全新的、全球网络化的参与文化,这就是“元宇宙”。[5]Web3.0等前沿技术的落地将赋予“元宇宙”远远超出虚拟现实范围的可能,实现了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连接革命。“元宇宙”将在现实世界中切实地包围我们,以广泛的力量对社会进行深刻的重组。我们的日常生活、工作和娱乐都将在“元宇宙”内部进行。尽管与“元宇宙”有关的技术实现在今天只是一个雏形,要实现艺术想象中的高级形态也仍然任重道远,但“元宇宙”叙事逐渐从科幻小说和影视作品中的艺术想象向着一种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技术想象转变,为“元宇宙”的真正实现提供了必要的理论基础。依托网络技术的“元宇宙”不会也不应该与现实世界脱钩,建构一个和物理世界紧密关联的、虚实共生的世界才是它的价值所在。前沿技术的不断进步必然带来“元宇宙”概念意涵的更新与应用领域的进一步拓展。当“元宇宙”成为我们的现实生存,了解它是什么以及它是如何运作的,意味着拥有更多可供利用的知识。

因此,借“元宇宙”热潮,国内出版社一方面推出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科普读本,这些科普读本主要包括对以韩国为主的国外“元宇宙”畅销书的译介,如《极简元宇宙》([韩]李林福著,黄艳涛、孔军译,中译出版社),《给孩子讲元宇宙:开启未来的通行证》([韩]千允贞著,中译出版社),《一本书读懂元宇宙》([韩]李丞桓著,王家义译,中译出版社),《元宇宙指南》([韩]崔亨旭著,宋筱茜、朱萱、阚梓文译,湖南文艺出版社)等。同时,各大出版社也陆续推出了一系列原创科普读本,如《元宇宙超入门》(方军著,机械工业出版社),《元宇宙:概念、技术及生态》(成生辉著,机械工业出版社),《认识元宇宙:源起、现状、未来》(唐江山著,机械工业出版社),《图说元宇宙》《设计元宇宙》(子弹实验室、1240著,北京大学出版社)等。这些科普读本充分考虑读者不同的文化层次和阅读需求,以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向大众介绍何谓“元宇宙”。在科普前沿概念的同时,书籍还加入了精心打磨的手绘插图和趣味故事,具有故事化、场景化的特征。科普读本化繁为简,能够让大众快速了解“元宇宙”,从而吸引更多人加入到“元宇宙”故事的讲述中来。

另一方面,各大出版社致力于使“元宇宙”与更多的产业、学科深入对接,在更为广阔的应用领域深耕前沿选题。这主要包括大量经济管理类著作:《解码元宇宙:未来经济与投资》([韩]金相均、申炳浩著,黄艳涛、孔军译,中译出版社),《元宇宙》《元宇宙通证》《元宇宙大投资》(赵国栋、易欢欢、焦娟等著,中译出版社),《元宇宙与碳中和》(熊焰、王彬、邢杰著,中译出版社)等;科技类著作:《元宇宙基石:Web3.0与分布式存储》(焜耀研究院著,电子工业出版社),《滚烫元宇宙:6小时从小白到资深玩家》(危文著,电子工业出版社),《元宇宙的虚拟现实》(宋磊等编著,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等;同时也推出了《元宇宙力:构建美学新世界》(贾伟、邢杰著,中译出版社)、《元宇宙革命与矩阵陷阱:科技大集成和文明大考》(王骥著,华文出版社)等人文社科领域的“元宇宙”图书。这些书籍的作者不仅从各自不同的理解出发,试图创建多元的“元宇宙发展史”,而且通过技术想象对未来使用“元宇宙”的一些方式及技术路径的优化可能进行了展望,加速了“元宇宙”在现实生活诸领域落地的可能。

技术实现能力的不断提升赋能“元宇宙”叙事更多的想象力和可能性,“元宇宙”从文学作品建构的虚幻世界日益转变成为数智时代的可能世界。不同类型“元宇宙”图书的井喷式增长背后是人们拥抱新鲜事物的热情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正因如此,“元宇宙”叙事在现在的疫情常态化时代才显得如此重要。与此同时,“元宇宙”以其开放性展现了“人人参与的世界的更新和再生”。[6]也即“元宇宙”建构了一个巴赫金意义上的“众声喧哗”的“狂欢广场”,使得人们能够通过多渠道去理解“元宇宙”,言说“元宇宙”,进而使其有潜力转变成为一种改变游戏、社交、艺术、教育等行业乃至全人类生活方式的存在。


03

狂欢之下:

“元宇宙”出版热的冷思考


当前,国内图书市场上“元宇宙”图书的异军突起似乎成为一场洋溢着平等自由精神的狂欢,每个人都在尽情地畅想“元宇宙”的未来。然而,无论是对于技术实现困难重重的“元宇宙”本身还是“元宇宙”出版热这一文化现象而言,全面乐观的时刻尚未降临。“元宇宙”一夜之间火遍全网,背后实质上是资本和市场的助力。今天,我们对“数字永生”的探索仍旧只是盲人摸象,一部分人“入场”讨论“元宇宙”,难以避免地有着“蹭热度”并赚取“热点红利”之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当前“元宇宙”出版界存在的一些乱象。

首先,“元宇宙”概念兴起于文学作品,业内和学界尚未有一个足够权威的定义。“元宇宙”自身的可编辑性和开放性吸引了各行各业从不同视角对其进行解读,尽管如此,却仍然没有一个人能解释清楚到底何谓“元宇宙”。这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元宇宙”一种神秘色彩,从而刺激更多人对其进行探索。在这种热切的知识渴求之下,短时间内涌现出了一批科普资料,并迅速占领了图书市场。科普图书固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更新大众对“元宇宙”的认知,但这类畅销书的大量出版也意味着“元宇宙”图书尚未完全走向读者细分化,通俗简洁的科普很有可能在对“元宇宙”的探讨上浮于表面,从而欠缺本应具有的专业度和反思力。

其次,“人人竞言元宇宙”似乎带来了元叙事权威的崩溃,每个人都有权利建构属于自己的“知识元宇宙”。然而,复兴于资本市场并全面受控于资本的“元宇宙”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一种知识的商品化,无论是艺术想象还是技术想象,五花八门的“元宇宙”叙事不仅难以很好地服务于人类,反而有可能产生一种信息霸权。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指出,知识商品化带动新的信息霸权产生,“在这种普遍的变化中,知识的性质不会依然如故。知识只有被转译为信息量才能进入新的渠道,成为可操作的。因此我们可以预料,一切构成知识的东西,如果不能这样转译,就会遭到遗弃”[7]2。如若无法被传播,知识自然会失去其使用价值,进而被扔进历史垃圾堆里。资本借助信息机器控制了知识传播的渠道,“知识不是根据自身的‘构成’价值或政治(行政、外交、军事)重要性得到传播,而是被投入与货币相同的流通网络;关于知识的确切划分不再是‘有知识’和‘无知识’,而是像货币一样成为‘用于支付的知识’和‘用于投资的知识’”[7]5。资本将知识生产转变为与一般商品生产别无二致的知识商品生产,并利用此权力生成信息控制的霸权。“元宇宙”的勃兴意味着资本的入场,资本操纵之下,商业巨头借用“元宇宙”“区块链”等“科技术语”制造了“概念狂欢”,从而实现企业对互联网、金融、投资等行业的全面控制。在这场资本制造的狂欢中,出版行业也无法置身事外,甚至主动“跑步入场”。一方面,当前“元宇宙”出版图书的内容大多局限在与金融和市场投资紧密相关的领域,甚至就是一部投资指南,主要服务于读者投资“元宇宙”的需要。“元宇宙”知识本身也在这一过程中被商品化,无论是对基本概念的科普还是对技术实现的展望,大部分书籍都甚少反思,反而竭力以“预测”的方式呈现出“元宇宙”未来美好而梦幻的形貌。尽管这些美好想象借用了“科技”和“未来”的名义,但最终落脚点仍然是将“元宇宙”生产为像货币一样用于支付和投资的知识。知识不再是现实的表现,而是成为一种社会功能要素或市场技术商品。由此,依托互联网技术的“元宇宙”很有可能使我们的认知“非人化”。另一方面,目前市面上的一些畅销书内容浮浅,体系零散破碎,显然是为资本而作、为利润而作。如《元宇宙通证》一书在豆瓣上口碑欠佳,以“标题党”的方式吸引对“元宇宙”兴趣斐然的读者“付费学习”。甚至有读者直言,这本书“像骗钱”,没有任何的新鲜知识,只不过是由“1/4本噱头+1/4本百度百科编年史+1/2本名人名言”组成的“水货”。这样的书籍绝不在少数,需要引起我们对出版界借“元宇宙”之名、行追逐资本之实的警惕。毕竟,“元宇宙”不是也不应该完全成为平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资本市场。

最后,“万物皆可元宇宙”的背后潜藏着“景观霸权”的危险。平行于现实并超越现实的“元宇宙”在虚拟空间中创造了一种鲍德里亚意义上的“超真实”,带来了一种“镜像”和“拟像”合而为一的迷幻作用。当我们自由无拘地想象并创造“元宇宙”,实际上创造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景观”。“元宇宙”是人类对乌托邦的全部想象与实践,我们想要通过一种沉浸式的具身感知在虚拟世界中实现一种对现实的精神性补偿,然而,很有可能造成新的心灵异化和精神失衡。我们在“元宇宙”中尽情游戏,逐渐陷入景观社会所创设的“娱乐至死”的图景中。“元宇宙”创建了一种沉浸式的社交网络,引导我们每个人将虚构的自我投射到一个至少目前为止尚不存在的维度和空间中去。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我们将全部工作时间和闲暇时间都献给了隐身不现的资本,却忘记了我们建立起的这种虚拟关系“断电即焚”。因而,“元宇宙”的未来不但是科技向着“珠穆朗玛峰”的进军,更是人类文明的大考。无论是艺术想象还是技术想象,对“元宇宙”的全面乐观意味着陷入景观霸权的陷阱。资本借景观压制甚至剥夺了人们的理性思考和批判思维,使逐渐丧失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类沦为只会服从于“极端元宇宙”统治的工具。早在《雪崩》中,斯蒂芬森就已经提醒我们对理想主义式的“元宇宙”保持警惕。作为一种乌托邦想象,“元宇宙”并不具有凝定状态下的理想空间的可靠性。乌托邦不但具有历史性特征,而且历来就是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双重属性的结合体,是表征“美好之地”的“优托邦”与代表“乌有之乡”的“恶托邦”的对立统一。诚如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所言:“一个真正的乌托邦同时也是反乌托邦,因为正是它试图帮助我们摆脱奴役状态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总在提醒我们被历史束缚得有多紧。”[8]想要摆脱景观霸权的宰制,“元宇宙”在我们的实践中应当也必须成为一种“否定之否定”的想象空间。反乌托邦之“反”绝非简单的否定,而是开启了一种新的视角对理想空间建构的再反思。我们在展望理想国度的同时,也应当对过去乌托邦经验带来的社会问题及将会带来的未来性困境进行审慎思考。

由此可见,当前“元宇宙”图书质量良莠不齐与上述存在的“乱象”密不可分。对“元宇宙”的出版热及其乱象的反思不仅启示我们面对这一文化现象时保持审慎的心态,同时也反映了“元宇宙”本身亟待一种冷思考。作为尚未落地的“想象”,“元宇宙”想要突破人类现有的认知框架并充分发挥其潜能,关键在于在其建构之初,就必须将人与宇宙的关系纳入考量范围。人们在享受技术红利的同时,也必须对技术保持警惕,将“元宇宙”作为一种方法对社会进行想象性重建,并在这一过程中更多地思考“元宇宙”究竟能为我们做什么,我们又应该如何将“元宇宙”推向健康的发展方向。“元宇宙热”是一把双刃剑,带来了机会,也相应地提出了挑战。在“人人竞言元宇宙”的时代,这个概念本身就极容易沦为转瞬即逝的“热搜词”,在热度下降之后退出人们的视野。当前科普较多、反思较少的畅销书也很有可能随着“元宇宙”热度的退却而“昙花一现”。


04

结语


“元宇宙”并不是什么新概念,甚至非常古老,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元宇宙”的元年大家用了“激活”一词而非“创造”。从词源学上看,来自希腊语的“元”(Meta)既有“超越”之意,也表现了逻辑上的始源关系。“元”既是时间的初始,也是空间的建构。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在不断地创造、改写关于宇宙的神话。人类文明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一种“元宇宙”的迭代。因而,“元宇宙”这一概念包蕴着创造和建设之义。“元宇宙”的爆火使得各行各业的研究者都能够有机会去描绘一幅关于“元宇宙”的整体化蓝图,这固然是好事。但更为重要的是,在“技术宇宙”、商机之外,“元宇宙”有更多与人类存在紧密相关的细节值得我们关注。比如,“元宇宙”在推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能够做什么;从物理世界进入“元宇宙”,又将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生命体验。我们每个人都是人类文明与文化基因的传承者,也是“元宇宙”未来文明的创造者,更应当在后人文主义实验中成为人类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反思者。在这里,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加入探讨“元宇宙”就显得尤为重要。面对“元宇宙”被热炒的文化狂欢现象,出版界也应当以审慎和理性的心态对该现象进行深刻反思,警惕资本的全面入侵。在对“元宇宙”相关前沿选题再深耕的同时,出版界应鼓励、引导学者开拓思维,尽可能地去敞开想象的不同道路,在更多领域推进研究的速度、力度与深度。最重要的是,更多地在人的尺度也在人类文明的尺度上去思考“元宇宙”,赋予“元宇宙”研究应有的人文维度和伦理维度。“知识元宇宙”的建设既要有深度,也应该有温度。

基于此,出版界应该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未来读者期待着哪些类型的“元宇宙”出版?“元宇宙”塑造了全新的出版业态,出版界也应当利用创新路径为内容服务,使出版内容更具个性化和精准性,更好地满足读者对精神文化的需求和美好生活的期待。今天的读者既希望从经由细分后的更多的专业领域深入了解“元宇宙”,也希望更切实地看到“元宇宙”在与我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诸领域实现真正落地,而非仅仅以“标题党”的方式推出一本又一本理想化、浅表化的投资指南。图书出版良莠不齐的行业现状侧面反映了“元宇宙”在当下存在的需要被规范的乱象。因此,更具人文、伦理及法律导向的内容也应当成为出版界未来探路“元宇宙”的题中应有之义。

注释:
[1][美]尼尔·斯蒂芬森.雪崩[M].郭泽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28.

[2][美]大卫·查尔默斯.我们能在虚拟世界中过上有意义的生活吗?[N].纽约时报杂志,Talk Jan.6,2022,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21/12/13/magazine/david-j-chalmers-interview.html.

[3][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M].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25.

[4][美]纳尔逊·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M].姬志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23.

[5]Stefan Sonvilla-Weiss.(In)visible:Learning to Act in the Metaverse.Wien:Springer Vienna Architecture Press,2008,pp.10-17.

[6][俄]米哈伊尔·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A].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8.

[7][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M].车槿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2.
[8]Terry Eagleton,“Utopia and Its Opposites”Necessary and Unnecessary Utopia,Socialist Register,2000,Vol.36,p.31.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2年06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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