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亲情”为什么会成为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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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亭子
“在中国,一个人的命,绝对不只是他自己的,不是为自己活着,是为家人,为父母,为子女,为家族等活着,这就是‘中国式亲情’。”作家陈希我说。
“我的奶奶活了100岁,她后面20年是在床上度过的。每一年到年末她都希望自己不要再活到第二年。奶奶跟我说:老天爷,不要让我再活下去了!结果到第二年,她仍然活下去。她说自己跳下窗户,肯定死得了。但是问题在于这样一来,子孙都要被邻居、被同事、被亲人骂死,以为是子孙不孝。所以我奶奶跟我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我是为了证明你们孝顺,扛着牌坊活着的。我奶奶100岁的时候走了,我心里一阵轻松,心里在说着:好了,好了!”最近,陈希我在他的新书《命》的发布会上说道。
陈希我
福建作家陈希我以“黑暗写作”著称,“黑暗”乃至“变态”“欲望”“生猛”“犀利”是他的标签。他曾辩称自己小说《抓痒》写的是爱的坚守,但无人认可。小说《冒犯书》在台湾出版时,封面上赫然打上“天才黑暗作家”。(他说不是天才,是天生。)
人到中年,现在的陈希我尤为关注“亲情”这一主题。新书《命》的6个中篇聚焦“中国式亲情”:
《命》:一个成天骂自己女儿没用,从学钢琴到找工作到谈恋爱,这位母亲都大包大揽,这样的母亲你无法离开,又无法相处,该如何安放?
《父》:一个年轻时积极参与运动,巴结领导、欺负属下的“坏人”变老了,这个人就是父亲,这个父亲在孩子们成长中几乎没付出过什么爱,现在这个父亲得了老年痴呆失踪了,要不要竭力去寻找?找回来谁服侍?
《母》: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生不如死,用药物只是维持着肉体生命,没有生存尊严可言,又拖累着子女,要不要继续无谓的治疗?放弃又背负着“不孝”的罪名和负疚。
……
这一系列故事让人扎心,刺痛了当代人的神经。有太多人正在受着类似亲情伦理问题的折磨。
近日,腾讯文化采访了作家陈希我。
再亲、再爱的人也是相互独立的,“中国式亲情”的问题在于缺乏边界意识
华文好书:《命》里的这组作品可以说是对“中国式亲情”的反思,这种反思是基于自身体验,还是对别人生活的观察?
陈希我:两方面都有。比如其中《母》中的部分,就是我自己亲身的经历,我的祖母与我妻子的外婆就是经历了被绑架活着的悲剧,我们作为她们的至亲,也在伦理上挣扎。
而《命》一篇,写它的导火索,来源于一个深夜一个读者对我的倾诉,她说她干脆死了算了,因为她母亲把自己身上的任何病都归结为是因为生她,她感觉罪孽深重。
华文好书:中国式亲情在你看来有哪些问题?
陈希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包大揽。再亲的人、再爱的人也是相互独立的,而中国人喜欢用爱来绑架别人。因为是爱,所以显得无可质疑,比如我们父母,往往会说:我爱你还爱错了?我生你有错吗?这在伦理上确实如此,但是伦理不能作为全部的行为准则。
在伦理之外,我们应该认识到伦理的局限,生命必须尽力接近伦理,但是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太理想化的人际关系,反而造成伦理的崩塌。
华文好书:“五四”新文学以来,很多文学作品探讨的主题就是要我们做自己。强调的都是“要自由”“要独立”,但是一百年过去了,情况似乎没什么变化?
陈希我:这里有经济基础的原因,鲁迅当时就想到娜拉出走后怎么办?这问题也可以移植在父母对子女上。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就是在旧时代,子女长大后大多还是独立的,我个人青年时代也是如此。不能独立的基本是那些纨绔子弟。也就是说,是年轻人自己没有勇气和能力做自己。现在这种问题更加严重,子女啃老,经济上依赖父母,也就无法做回自己了。
当然这里也有人伦的原因,比如《命》一篇里,女儿想独立,但是事事遭到母亲反对,被母亲控制。女儿可以反抗别人,但不能反抗自己的母亲。我写的就是这种问题的交杂,并不是单纯批判哪个的问题。
(陈希我书:命)
人都是有弱点的,保持一点距离才彼此和谐
华文好书:中国式亲情的文化渊源是怎样的,为什么会形成和西方截然不同的亲情伦理关系?
陈希我:西方讲个人独立,中国包括东亚国家讲的是家族伦理,国家都是以家族模式建立的。当然我个人觉得这里有个根本性的原因,就是宗教。信仰西方宗教的人,是个人与神对话,获得生存的力量,中国人没有这个观念,中国人是人与人发生关系,个人是没有力量,必须在互相依赖中产生生存的力量。而实际上,人又是无法解决自己问题的,也就是说,人不能拯救人,人拯救人,包括人以世俗的观念来爱人,最终都会搞得乱七八糟。
华文好书:西方这种相互独立的关系是不是又会让人感觉太冷漠,比如人与人之间不够热情、老人不愿意帮你带孩子?
陈希我:首先,西方人与人之间不够热情、老人不愿意带小孩,很大程度上是中国人对西方的以偏盖全。其次,即使西方确实比较多发生所说的情况,中国人与人的关系就很值得称道吗?我觉得人毕竟是人,人不是神,人是有局限的,人性是有弱点的,并且人性的弱点远比优点多。中国人更多的是看不到或者不愿意承认(鲁迅说的瞒与骗)这一点。既然人有局限人性有缺陷,那么人与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是很明智吗?
华文好书:您曾经在日本待过很长时间?你对日本的伦理观察是怎样的?
陈希我:日本人与人的关系就很讲究界限。虽然日本人也没有西方那样的宗教观念,但是日本人与中国人不同的是,日本人精神底色是悲观的。同样讲美,他们欣赏的是物哀。这使得日本人跟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社会和谐,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这种距离感。
提倡“报恩式”的孝,不如提倡无条件的爱
华文好书:你如何看待“孝”文化?
陈希我:重要的是,孝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它来源于爱,还是来源于恩?我觉得中国式亲情表面上冠冕堂皇,光鲜无瑕,实际上内里是势利的。爱是不需要以孝来报答的,只有施恩才需要回报。我们很多父母为了表现出是爱,也会说不要子女报答之类,但要孝顺,这时候强调顺。顺从不也是对对方的控制吗?也是索取回报。
华文好书:强调孝文化是不是也是养老责任的转移,从社会转移到家庭。老年人很惧怕老无所依,就会强调儿女孝顺?
陈希我:这肯定是的,是另一个问题。中国人长期生存艰难,存在着生存困境。改革开放后,人们富裕了不少,但还是处于生存焦虑之中。
华文好书:中国父母与子女的相互依赖关系,也是一种共生共存关系,似乎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没有人帮你带孩子只能依靠老人,没有人赡养老人只能依靠儿女?
陈希我:确实如此,这里关系到社会的生存条件。但是父母既然宣扬自己是爱子女的,就该给对方自由。
但现实中,我觉得父母对子女的爱更多是需要报偿的,这种报偿心理在起作用。
华文好书:养老是一个“世界性难题”,中国的养老是靠儿女,但是古语有云“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你觉得有没有更靠谱的养老方式?
陈希我:比如去养老院,现在很多时候强调中国老人不喜欢去,觉得没有面子,而实际上这是对问题的遮蔽。实际情况是养老院条件差,稍微好一点的养老院,大部分人的养老金无法承受。
华文好书:你在《父》里提到,人们对老人的关心停留在物质上,老人身体健康、能吃饱穿暖就好,对老人的心灵是忽略的,能否具体谈谈这个问题?
陈希我:现在的老年人可不比他们的父母那一代,他们是要求精神生活的。我小时候常听父母这代说,他们是上有老下有小,实际上他们没有我们这代苦。他们的老一代,基本是只要供口饭吃给个地方睡觉就行了,更没有保健这种事,所谓精神需求,也是很低的。现在的情况大不一样。而下有小,作为子女的我们,实际上是像动物一样生长的,我们得到的只是能让我们活着长大的基本条件。现在小的一代要求得远比我们当年的多。在这种夹缝中,我们这一代活得特别辛苦。以后的独生子女一代估计会更辛苦。
至于心灵需求,我觉得是生活有了余裕之后的产生的东西。严格上说,人不能把心灵需求构筑在别人身上,即使是父母。而子女,只能尽量做得好一些。
在现实里找不到出路,才去写作里寻找慰藉
华文好书:《命》的结局那对母女都死了,为什么如此安排?
陈希我:这个结局我纠结了很久,不知如何收场。作为纠缠的伦理关系中的母女,他们是没有赢家和输家的,他们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这小说的结局就是无法解决的解决。
华文好书:你的作品可以说提出了很多的人伦问题,如果说文学不能也不应该寄希望于文学提供问题的解决之道,为什么还要坚持写?
陈希我:写作首先是因为自己需要,或者明确说,自己在思考,自己感觉迷惘,知道没有出路了,才去写作。看到了出路,写作可能就取消了。我给学生上课也说,作家就是这么一种找不到现实出路的人,如果有现实出路,他们就去现实解决了。正因为不能,所以希望在写作中寻找慰籍。但写作又是双刃剑,寻找慰籍,却最后把危机更加昭显了,更加扩大了。
华文好书:你在很多场合都劝年轻人不要迷恋文学,身在文学场中却似乎厌恶这一领域,为什么会如此矛盾?
陈希我:提出问题,又不能解决,甚至让问题昭显,这样的文学需要不需要?作为作家,我认为必要,但我又是现实中生活的人,站在文学之外,我看到了文学的危害。真理很正确,探索真理很悲壮,但这种悲壮只有在美学上才是好的,在现实中就是自找苦吃。我们并不是需要在真理下活着的,这世界并不一定需要文学。现在文学走向衰微,从我作为文学写作者的自私的角度看,这当然是坏事,但以整个世界生存的考量,是好事。
华文好书:这部小说你最推荐哪些篇目?
陈希我:我本人最喜欢《命》这一篇,但《父》和《母》被更多人喜欢,得了不少嘉奖。还有,喜欢《宠》。这小说在杂志发表时,叫《拯救》。关于拯救本身的黑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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