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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薯粉,一道饥饿时代的美食

2017-05-08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居京二十余载,街上的湘菜馆越开越多。我进一家湘菜馆,总要问“有没有红薯粉”?若有,必点。然后吃过后,多半是失望,总觉得距童年时在故乡吃过的味道甚远。

是一道美食离开了故土而必定变味?还是年岁渐长尝过的美食太多,而舌头变得更刁?或许这二者兼而有之。

在我少年时,红薯是湘中山民除稻米之外最重要的粮食。它产量高,一亩旱土产红薯五、六千斤乃寻常之事。吾乡水田较多,红薯还只是偶尔补充的杂粮,而在吾县北部毗邻新化县的雪峰山余脉,红薯那可真的能顶半年粮,是名副其实的“主粮”。红薯能饱肚,多食那滋味不好受,因为红薯里含有一种名叫“气化酶”的物质,在人的胃肠中能产生大量的胃酸,使人食后烧心、反胃、泛酸水。

红薯这种作物命贱,不像水稻那样需要精耕细作,从插秧开始一直到收割都需仔细照看。红薯插在坡地上,只要不是奇旱的年景,它浴风展叶,沐雨壮茎,一般五月栽下,十月收获。红薯堆在地窖里,除了喂猪、做薯干或备饥荒,很多白白地烂掉。于是,乡民一般会将红薯做成粉条,晾干储藏。

晚稻收完后,就开始挖红薯,红薯挖完挑回家,便是一年难得的农闲时节。初冬季节,村里总会来一两个“线粉师傅”——湘中山民把红薯粉条叫做线粉。乡间是个熟人社会,线粉师傅和其他的匠人一样,靠口碑赢得市场。如果一个村的人觉得某位师傅的红薯粉做得好,认可他的技艺,那么他接着几年会准时前来,别的“线粉师傅”就很难再觊觎这个市场了。

我对少年时线粉师傅制红薯粉条记忆最深的是,在我们村后山坡上一块小晒谷坪里,架一口大铁锅,下面用木柴烧着旺火。

红薯粉条的流程基本是:

  1. 将一大堆红薯洗干净,用手工或电动的机器磨成红薯粉,经过晾晒成淀粉。师傅用取红薯粉,用温水调成白色乳液状,一边将沸水冲入淀粉乳中,边掺水边搅拌,调成面糊,然后不停地快速搅拌,使淀粉乳变成透明、粘稠的芡糊。这个过程和过年用木锤冲击石臼擂糯米做糍粑一样,是很费力气的活。

  2. 红薯糊糊搅拌均匀后,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是漏糊成丝。先烧好一锅热水等着,师傅用一个底部有粗细合适的小孔的特制铝瓢,一人帮忙不断将红薯淀粉糊糊倒入瓢中,淀粉从众多小孔漏下呈粉丝状,立刻进入到沸水里,高温煮透成型,便漂上水面,另一人引粉条出锅,动作要娴熟,不能让浮起的粉条去碰着刚漏下的生丝条,否则就会弄断或弄乱。然后经过一次冷水缸降温,切成一定长度,再经过另一次冷水缸降温,不断摆动,直至粉丝松散为止,理成一束束挂在竹棍上晾晒。

晾晒的红薯淀粉

乡下在秋后空场上晾晒刚做好的红薯粉条,那可真是壮观,远远望去,如一道道瀑布。小孩子们趁大人不注意,喜欢在粉条瀑布中追逐嬉戏,当然,难免将粉条弄断招来斥骂。好的红薯粉条色泽黄而透亮,粗细均匀,富有弹性,吃到嘴里柔软爽口。我们做小孩的,喜欢将晾干的红薯粉条,伸到炭火上如烤羊肉串一样,烤得柔软膨胀,做零食吃。

五百斤红薯大约能出百来斤粉条,一家农户每年秋后晾晒成两、三百斤红薯粉条是常事。红薯粉条不值几个钱,但在物资匮乏的饥饿时代,它既能当主食,又是能摆上酒席的菜肴。湘中农家婚丧嫁娶办酒,红薯粉汆肉必定是雷打不动的一道菜。红薯粉条要多少有多少,其中的肉片多寡直接影响着红薯粉的味道,这全看主人家的慷慨程度。年节时乡下人走亲戚,红薯粉条和糍粑、猪血丸子一样,是最为常见的馈赠礼品。

做红薯粉的工艺是代代相传,我小时候以为和木匠、砖匠手艺一样古老。后来读了点书,才知道红薯从美洲辗转到中国,再到湖南种植,也就三、四百年的历史,而做红薯粉条的历史,应该是更短了。

红薯在湘中山区,除直接煮食或加工为粉条、红薯干、红薯米外,其红薯藤的嫩叶可以采摘炒菜,挖红薯前,蔓延的红薯藤收割晒干,是上好的猪饲料。明末清初以来,中国的人口能够大幅度地繁衍,红薯之功实在不能小觑。

中国的历史上,人们喜欢讴歌那些开疆扩土的帝王与将帅,也不吝赞美那些持节出使绝域的使臣,像郑和这些耗费巨额财富七下西洋炫耀国力的行为,更是被后人津津乐道。而引进红薯入中华的人,他的名字却很少被人知道。

中华引进红薯第一人是福建长乐人陈振龙。清陈世元《金薯传习录》转引《采录闽侯合志》:

“按番薯种出海外吕宋。明万历年间闽人陈振龙贸易其地,得藤苗及栽种之法入中国。值闽中旱饥。振龙子经纶白于巡抚金学曾令试为种时,大有收获,可充谷食之半。自是硗确之地遍行栽播。”

陈振龙少时在故乡读书,后考中秀才,但多次乡试落第,于是弃儒经商,沿着祖先走过的路,远赴远赴吕宋岛(今属菲律宾)谋生。在吕宋,成振龙见当地红薯遍野,并了解到此薯耐旱、高产、适应性强,生熟皆可食。于是决心将薯种带回故乡种植,但当时吕宋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红薯亦是由殖民者从美洲移植而来。殖民者严禁华人将红薯种带出境。

但是,再严苛的法令也难不到足智多谋的福建人。陈振龙将薯藤绞入海船的吸水绳中,躲过检查,渡海带回福建。红薯埋块茎或插薯藤皆能存活,生命力真是太旺盛了。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夏,闽中大旱,五谷歉收,陈振龙就让儿子陈经纶上书福建巡抚金学曾,建议试种番薯,以解粮荒。金学曾令其觅地试种。振龙父子即依照土人传授种植之法,在达道铺纱帽池舍旁空地试种。4个月后,红薯收获,可以充饥。金学曾遂通令各地如法栽种,大获丰收,闽中饥荒得以缓解。如此,红薯开始在南方数省种植,而湖南种植红薯不会早于万历朝晚期,而明帝国已经进入倒计时。明末清初,巴蜀大地因战争导致十室九空,千里沃野皆成榛莽,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人口稠密的湖广地区,持续向四川移民,红薯也跟着移民进了四川。

福建纪念陈振龙的先薯亭

当然,陈振龙是不是引进红薯的第一人还有争议。

商务印书馆于1934年编印的《辞源》释“番薯”一词的注解:

“其本出于交趾(今越南),吴川人林怀兰尝得其种以归,遍种于粤,因不患凶旱。电白县有怀兰祠,题曰番薯林公庙。”

《东莞县志·物产·薯》所引《凤冈陈氏族谱》载:

“万历八年(1580年),客有泛舟之安南(今越南)者,公(陈益)偕往,比至,酋长延礼宾馆,每宴会,辄飨土产曰薯者,味甘美。公觊其种,贿于酋奴,获之。……未几伺间遁归。……万历十年(1582年)夏,乃抵家焉。……嗣是种播天南。”

陈益古墓号称“中国第一块番薯地”。

可能红薯是通过几个渠道进入到中国,但不管怎样,它是由闽粤之地下南洋的人引进入中华,这些人都是帝国的“弃儿”。

真正得到红薯之利的是清朝的统治者。到乾隆朝时,红薯已在南方广为栽种,而北方仍然难以种植。

乾隆五十年(1785),河南全省旱灾,粮食歉收。朝廷大力在河南推广番薯的种植。乾隆五十年七月辛酉的上谕说:

“据(河南巡抚)毕沅奏,‘……番薯藏种在霜降以前,下种在清明之后。计闽省乘时采择,邮寄此间,尚不为晚。但闻其种易烂易干,须用木桶装藤,拥土其中,方易携带。兼闻藤本须带根者,力厚易活’等语。前(闽浙总督)雅德来热河召见,曾谕以将番薯藤种采寄河南。……闽省……必须觅带根藤本,用木桶装盛,拥土其中,如法送豫,方能栽种易活。着传谕雅德即行照式妥办,由驿速寄。将此各传谕知之。”而且由河南巡抚毕沅聘请“闽省监生陈世元,赴豫教种番薯”。

自此,红薯开始在北方种植。

郑和花费公帑无数,七下西洋,震慑外夷,带回来许多奇珍异宝,包括被视为祥瑞的长颈鹿。郑和死后,大明关闭了国门。这种耗资巨大的政府工程为老百姓带来了什么福祉呢?而陈振龙这样的民间人士,冒着违禁被查的风险将红薯种带回中华,却惠及了后世亿万黎民。

这当然只是我在说到红薯粉条这种饥饿时代的美食时,一点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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