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在湖湘长大的70后,若曾是文学少年,大抵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沈从文。
黄永玉在《平常的沈从文》中说:“沈从文一点也不伟大,若是有人说沈从文伟大,那简直是笑话。”但沈从文确实是我们这代湖湘文学少年心中的神。
上世纪80年代“文学热潮”影响到湖南一所所山村中学,这块近世盛产武将与文人的楚南之地,许多课余还在砍柴、割稻、放牛的少年做着玫瑰色的文学梦。他们成立各种各样名号很气派的文学社,编辑着水平参差不齐的油印刊物。沈从文这位已经被历史遮蔽三十余年的文学大家,像出土文物一样被挖掘出来,擦洗干净重新摆放在世人的眼前。他的旧作一本本被重新出版,他的大名和一些同乡青年作家如古华、韩少功、残雪一起被文学少年们知晓。
或是地理上的接近,或是气质的相似,我和许多故乡的文学少年,第一次读沈从文的《边城》——那几乎是比一个甲子还要多的岁月以前的故事,可是毫不觉得隔膜,那一切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发生在我的身边,多情的翠翠,侠义的天保、傩送兄弟,好像我们认识的那些人;翠绿的山峦、河中的渡船,也是我们见到的寻常风景。此前在语文书中读过许多鲁迅文章的我,从来没有过阅读沈从文文章那种舒适、熨帖的体验,他的文字像流水一样,舒缓而柔情地按摩着我的心灵。
多年后我知道“性灵文字”这个词,心想沈公的文章大概就是吧。而当我第一次读到屈原《山鬼》中的诗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沈从文笔下那些含睇宜笑的湘女。
当然,毕竟沈从文和我的祖父是同龄人,三代人之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降生时,新政权早已天下一统,无远弗届,中国腹地很难存在像沈从文少年时在湘西尚残留相对独立的文化单元。身处其中的少年,人生的轨迹多趋同性,而少了些多样性与偶然性。沈从文少年时便去小军阀手下当一名小兵,然后飘荡在沅水流域的各个角落,再然后突然走出大山去大都市找出路。这样的传奇人生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很难复制。如果说还有某些依稀传承,那就是年少读书时不免于劳其筋骨,并不把学业看得很重,打架、缺课亦是常事,湖湘男儿那点血性和义气或隐或现地留存在新一代少年的身上。
我22岁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蓬头垢面地从东直门地铁出来,转401路公共汽车去东北郊的酒仙桥。在车上因听不懂售票员大妈吞音报站名,多问了一句而受到了奚落,很是不爽,可一想到我比沈从文当年进北京要幸运得多,心里便释然了。
《从文自传》最后一段文字写道:
从湖南到汉口,从汉口到郑州,从郑州转徐州,从徐州又转天津,十九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一会儿。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乡巴佬,就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议,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很可笑的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进京以后,谋生无奈日奔驰,我先后辗转了几个单位,离文学梦也越来越远了,心中的沈从文也就慢慢地淡忘了。有几年我住在东城的一个胡同里,离沈从文在北京的故居不远;还有几年在朝阳门内南小街的语文出版社供职,那个原是文字改革委员会的灰色院内还住着沈从文的连襟周有光先生,有幸两次去周先生的小书房拜见他。
语文出版社再往南走几百米,就是东堂子胡同,我几次午饭后遛弯经过东堂子胡同51号。沈公1953年以后在此住了近三十年,开始他分得三间房,到了后来腾退给别人,只给沈公留下一间小房。我经行此处时,51号和隔壁的49号清朝总理衙门旧址一起被圈起来,成了公安部信访接待室,每天沿着墙根或站或蹲来自各地的上访群众,以及维持秩序的警察。没几个人知道一代大文豪曾栖身如此达半世之久。
▲今天沈从文在北京的故居和总理衙门都成了信访接待室
我第一次去凤凰古城是在2003年,公干之余,黄昏时节,一个人去拜谒沈从文的故居,那是怀着一份“朝圣”心理去的。对着沱江清清的流水,少年时曾有过的梦,碎片似地浮在眼前,只感叹一出江湖岁月催。
随着阅历渐深,谋生之余,我的阅读兴趣也从文学转向了史学,对湖湘近现代史较为留意。闲暇时重读《从文自传》,对他这样一个小学学历的大兵,能够走出大山,在北京立足的传奇经历有了别样的认识。当然,这与他个人的天分和努力分不开的,也因他一路遇到诸多欣赏他、提携他的“贵人”,如郁达夫、徐志摩、胡适、杨振声等人。
这是他个人的偶遇,而个人偶遇背后往往有着更深远的历史因缘。和沈从文成名经历最为相似的另一位湖湘先贤是齐白石。我们今人津津乐道五十多岁的齐白石定居北京,晚年变法而成为中国画坛第一人,多人也知道这应该感谢陈师曾(衡恪)引荐他进入北京艺术圈,为他张罗在中山公园的画展,从此声名鹊起。陈师曾能认识他,是经过齐白石的湘潭同乡、同盟会元老朱德裳介绍。因为祖父陈宝箴当过湖南巡抚,主持湖南的变法维新,其父陈三立和湖南士大夫交往甚密,陈家子弟对湖湘才俊有天然的好感。
沈从文和齐白石敢于孤身一人进京都,能遇到伯乐的“好运气”,应当放到近世湘军崛起后的大背景观察。湖南从一个最守旧的省转变为接受新事物相当踊跃的省份,湖南人才蔚起,成群结队走上中国政治、军事、文化舞台。
在《从文自传•姓文的秘书》中,沈从文回忆,部队驻扎在怀化镇时,沈从文因为通文墨,办事认真,已经被提拔为军队的文书。为了显示一种军人的豪气与不羁,沈从文学着其他的老兵,故意行为粗鲁,说话脏字满嘴,“不拘什么人,总得说,‘那杂种,真是……’”。而军队新来了一位温和文雅的文姓秘书,劝说沈从文不要以粗鄙为荣,“莫玩这个,你聪明,你应当学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学!”
沈从文与年长的文秘书结为朋友,文秘书充当了他的人生导师。
在此之前,沈从文的书本知识主要来自中国传统的典籍,如私塾时读的“四书五经”和《秋水轩尺牍》《西游记》那类杂书。一个晴天,他在文秘书的行李箱里,发现两本厚厚的书,书脊上写着“辞源”两个大字。文秘书告诉沈从文,“这是宝贝,天下什么都写在上面,你想知道的各样问题,全部写得有条有理,清楚明白”。
当文秘书问少年从文“看不看报”,从文答曰“老子从不看报,老子不想看什么报”。于是文秘书从《辞源》中翻出“老子”条目给沈从文看,从文才明白“老子”原来就是民间所说的“太上老君”,羞愧的他从此再也不敢自称“老子”了。
受了刺激的沈从文,和文秘书及另一位朋友,三人各出四毛钱,订阅了两个月的《申报》。
通过阅读《申报》和查阅《辞源》,沈从文方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广阔,外面的生活是那样的多彩,他知道了以前在大山里闻所未闻的“氢气”“参议院”“淮南子”等等。
可以说,是《申报》和《辞源》种下了沈从文向往外面世界的因子,但他最终下决心离开湘西的还得几年后,促使其成行的又是一份来自上海的报刊《创造周报》。
偏僻的沅水流域,年轻人能在民国初年看到上海滩的《申报》《辞源》,地方主事者在当地兴办新式学校、工厂、报馆,对新生事物张开臂膀拥抱而非排斥。这种风气的形成以及事业的一代代传承,仍然要追溯到湘军的崛起。
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古称镇筸,是清代用来防苗民的军事据点,镇筸军是绿营的一支,赫赫威名比曾国藩以团练起家的湘军要早好些年。曾国藩在长沙任团练大臣练勇之初,因为利益冲突驻扎在长沙的镇筸军哗变,几乎要了曾国藩的性命。但到了后来,随着曾国藩的团练作用越来越重要,曾的地位日益提高,像镇筸军这样的湖南绿营劲旅,也被视为湘军,并受到曾国藩、左宗棠等湘军大佬的节制。
对凤凰乃至湘西文教有着开山导源之功的熊希龄,是湘西第一个翰林,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职业军人。其父亲熊兆祥曾任衡州澄湘水师营管带、衡州副将,两代军官积累的财富,方才支撑熊希龄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
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于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16岁时入湘军,转战数省,屡立战功。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才26岁的沈宏富任贵州提督(一省军事长官)。后来沈从文追张兆和,希望张家给他“这个乡巴佬,一杯甜酒喝”,这是他的自谦。张兆和祖上是淮军名将、当过两广总督的张树声,门第固然高贵,但淮军名将的后人嫁给湘军名将的后人,算得上门当户对。
沈从文曾经给“湘西王”陈渠珍做过贴身书童。陈早年投军,在湘军早期创始者之一罗信南的儿子罗长裿麾下,驻扎在藏区。辛亥革命后藏区发生兵变,罗长裿被部下所杀,陈渠珍不得不逃出藏区,此乃《艽野尘梦》的缘起。
湘军的崛起,不但给闭塞的湖湘大地带来了财富,用于兴办教育,培养人才,更带来了新的事物新的观念。尤为重要的一点是,祖辈的事功代代相传,培养了湖湘青年一种心忧天下敢于闯荡的风气。如果不是在这种文化中长大,很难想象沈从文有走出湘西去京城闯一闯的信心。
▲2016年端午,我在凤凰所摄
由于此种历史大背景,沈从文决定走出沅水流域,去外面读一本更大的书。但他选择去北京而不是上海,又和地域、家族的历史因缘有关。因为他的亲舅舅黄镜铭(黄永玉的祖父)在香山双清别墅为熊希龄看管房产,他的姐夫田真逸(凤凰名将田兴恕之后)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定居。这让他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落脚有起码的信心——不至于饿死吧。
尽管这些亲戚可能在文学事业上给沈从文没有提供太多的帮助,但他们是沈从文敢于闯北京的重要因素。没有他们,沈从文也不可能遇到郁达夫、徐志摩这样的贵人,从而登上文坛,名闻天下。
2016年夏天,我和几位朋友曾做沅水之游,从洪江古城顺沅水一直走到西洞庭,也在凤凰城停留了一个晚上。那天正碰上端午节,我们在沱江岸边看划龙舟,看水中的青年如天保、傩送兄弟那样抓鸭子,想起了这条江和近世湖南的命运紧密相连,也想到了历史因缘促使沈从文走出湘西。
▲2016年端午,我在凤凰所摄
人的一生有许多偶遇,幸运也罢,倒霉也罢,种种偶遇其实和历史的因缘分不开的。
历史的因缘成就了沈从文的文名,历史的因缘也让沈从文封笔三十多年。1949年的沈从文是我现在的年龄,正当一个作家创造精力旺盛的时期,他不得不封笔,转型为一个历史博物馆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告别鲜活的文学语言,整日和死的文物打交道,多年后修炼成一位服饰史大家。
我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在公共媒体上发表任何言论,我还有乡前辈沈从文那样的静气和坚韧么?低下头做悄悄地做一份琐碎的工作,熬过此后漫长的岁月。
【2018年5月11日 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后一日】
本文首发十年砍柴头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