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村妇吵架说到徐太师的御敌妙计
吵架和讲道理不是一回事。吵架的目的主要是想侮辱对方，从气势上威慑对方，发泄自己愤怒的情绪。即使讲理，也往往是“歪理”，为了抢占道德高地。
昨天晚上和朋友在网上聊起庙堂诸公的“吵架范”，不知道怎么就扯到少年时在农村目睹的乡民吵架。
乡民吵架，中老年妇女是主力，因为放得开，嗓门高，故而杀伤力大。
吵架的初级阶段，似乎还讲一些道理。主要内容是我们老家所言的“过嘴”，即数落对方如何亏欠自家，对不起自家，从道义上被对方贬斥为白眼狼之类。譬如某年某月我帮过你什么什么忙。有一年你家二狗子三岁，落水被我家男人看到，从池塘里救起来。如果再升级就发挥中国人喜欢刨根的历史学偏好，数落对方爷爷的爷爷就是个坏蛋，欺男霸女，忘恩负义，家风不正。
吵架的第二个阶段就是威胁，且多数威胁类似小孩子间“你惹我生气我便不理你”那样逗比。比如说叫对方以后不要走自家的阶基。湘中农舍外面有一个走廊，由柱子支撑着，上有瓦遮风避雨，下面可以走人。屋舍相连，里面的人家往往必须经由另一户人家的阶基才能出村。这是民法上的相邻权。乡间不识字的农夫虽然不知道这个名词，但习惯法里对相邻权大多数人是尊重的。
吵架的第三阶段就根本不屑还从“道理”上驳斥对方，而是直接言语侮辱。话怎么脏怎么刺耳怎么能激怒对方就怎么来。从道德上、人格上侮辱对方是常见的战法，而且要在声量上压倒对方，并辅之以道具。我们村有一个族婶，从嫁过来后，骂遍全村无敌手。她能层出不穷地冒出污秽之词，句句戳人心窝子。而且还嫌不过瘾，她常拿一个破脸盆，边敲边骂，如伴奏般。有几次搬出一个砧板，用菜刀边剁砧板边辱骂对方。村里几位比较文静的妇女和她交锋，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婊子婊子婊子”。
有一次这位“骂林高手”和另一位族婶交锋，骂着骂着，战场前移，两人撕扯起来了。那位族婶的大儿子，当时十二、三岁的样子，半大小子，一看自己妈妈落了下风，上前帮忙。这位“骂林高手”竟然能腾出手来，脱下自己的裤子，一下罩到来支援母亲的少年头上。
这种战法在乡下很流行。因为传统陋习里，认为女性的下体是不洁的，带有神秘的伤害力，来例假、生孩子时更是如此。一些民间巫师在镇“鬼祟”时，往往用狗血涂抹来破鬼祟之法力，如果还不行的话，就升级为女性经血了。泼妇和男性吵架，最有威慑力的一招便是脱下裤子，有些人甚至连内裤也脱下，来羞辱对方。如果裤子扔到对方的头上，对方就会行霉运。——这当然是扯淡的事，但在同一种文化体系内，若对方也相信这事，那么至少会带来心理上的压力。
如此战法，在吾国有着悠久历史的。不仅仅乡村愚夫愚妇信之，一些有学问的“大儒”亦相信，譬如晚清时做过大学士、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的徐桐。
徐桐，字豫如，号荫轩，汉军正蓝旗人，出身于世家，父亲徐泽纯做过户部尚书。此人摆出一副儒学正统的面貌，超级仇视洋人及与外国有关的一切事物。但是很不巧，他居家东交民巷，与各国使馆邻近，他在大门贴了一副楹联：“与鬼为邻；望洋兴叹。”
庚子事变那年，他已官拜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端王载漪希望借助义和拳力量废黜光绪、灭掉开明诸臣、把儿子溥儁送上皇位，自然和这位“理学名臣”打得火热。慈禧将溥儁立为“大阿哥”，送进宫内教养，明眼人一看就是要代替光绪的架势。徐桐被选为大阿哥的老师，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太师”了。众丑引祸水义和拳进京城胡闹时，徐桐说从此国家将要兴盛了。
对西方的器物和制度无甚了解的徐桐，在与八国联军交战后，竟然相信民间荒诞不经的“巫术式”做法，认为以此可击退洋人。
高树的《金銮琐记》有三首诗讽刺徐桐，真是剥皮见骨。其一曰：
八十高年徐太师，伧言俚语性偏痴。
谁言破炮猩红染，瞽说无根豫席之。
是年徐桐八十二岁，却对新生事物毫无见识。当时京师有一位叫豫席之的盲人术士，说神拳兄弟如果将女性例假时的血迹点在额头上，枪炮就不能击中。徐太师竟然深信不疑。
其二曰：
八卦由来属太阴，肉屏风下阵云深。
何时玄女传兵法，欲访青州张翰林。
甘军和义和团以重兵围攻使馆区和西什库久而未下，山东青州籍的张翰林对徐桐分析原因，说洋人使妇女赤身裸体，围绕于一起摆出肉屏风，大清军队的枪炮就失效了。徐桐亦信以为真。
其三曰：
学守朱程数十年，正容庄论坐经筵。
退朝演说阴门阵，四座生徒亦粲然。
徐桐以程朱理学传人自居，浸淫其中数十年，又负有教导皇储之责任。同时他还兼任翰林院掌院大学士，翰林都是他的门生。他在经筵上为大阿哥讲完课后，回到翰林院，就给众位生徒大讲“阴门阵”，即如何以女阴御敌，引起诸位翰林大笑。我揣测诸门生口中一定会说：“恩师高明！”
徐桐虽然顽固守旧，但做到言行一致，是条汉子。八国联军入京后，他上吊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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