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
很多年前,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我看了电影《飞越疯人院》。很多年前,某一次在书店里闲逛,我买到了《飞越疯人院》的原著小说,大略翻了翻,就把它放到书架上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看这部电影。但我记得杰克•尼克尔森的表演,他面对关着的电视,解说棒球大联盟冠军系列赛,病人在他身后围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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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中有一个说法,叫“不可靠的叙事者”,小说叙事还有一个手法叫“自由间接体”,这些名词其实没什么意思。但我在这里想借用一下“不可靠的叙事者”这个词。
有一本书叫《如何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作者约翰•莫德罗,开头就说,我六七岁时,被我妈带着去看医生,医生说,这孩子有病,要送进精神病院,否则症状会越来越严重。妈妈没把他送进医院,但总疑心这个孩子有病。莫德罗撒尿和泥,玩动物粪便,妈妈就说,你这样的孩子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的。过圣诞节,莫德罗拿着未拆封的礼物,说他开了天眼,知道盒子里是什么礼物,爸爸就说儿子有毛病。莫德罗说自己的太奶奶是个自私的老太太,逼着太爷爷自杀,拿太爷爷的保险,说自己的精神分裂症不过是一家人变态人格的不断累积。
莫德罗这本书,有一套关于精神分裂症的理论,有自己的回忆,有对精神病治疗的历史梳理。莫德罗上学后,被老师视为异类,他说,社会上的人无非是两类,一类是彼此差不多的正常人,一类是总和别人不一样的异类,正常人把异类视为精神病。这其实就是涂尔干这类社会学家说的话,社会先定义了“正常人”,然后产生了“异常人”,把“异常人”归为少数。
莫德罗在1960年发作,1961年痊愈,后来写了这本书,再后来建了一个个人网站,个人网站上,他把自己的形象P成弥赛亚,放到宗教画中。他还引用好几位医学专家的推荐语,但我读的时候,那种“不靠谱”的感觉太强烈了。我这里借用“不可靠的叙事者”这个词,没有任何修辞或者美学上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觉得作者不靠谱,作者并不是在说谎,但他说的不可靠。我也没有能力说清作者哪个段落说的不可靠,但“内心不确信”,有很多书,都会让我们感到“内心不确信”。
比如,有一个女记者叫苏珊娜·卡哈兰,她是《纽约邮报》的记者,这个报纸就很不靠谱。苏珊娜2009年罹患脑炎,却被误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痊愈后,苏珊娜对精神病学的学科历史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并出版了两本书,《燃烧的大脑》和《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据说,“她的调查在美国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奈飞根据她的经历拍摄了电影,专业医学期刊《柳叶刀》也刊登了她的成果。”
我看过她写的《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她在后记中感谢了一大堆专家,但跟《隐谷路》相比,她的这本书还是给我一种非常不可靠的感觉。记者这个职业,记者所进行的一些采访,并不增加他们讲故事的可信度。
肯•克西,从小体格强壮,擅长摔跤,凭借体育奖学金进入俄勒冈大学学新闻,1959年到斯坦福大学学写作,他自愿参加了一个精神药理学的试验项目,在医院里服用致幻剂,留院工作。1962年,他的小说《飞越疯人院》出版。小说的叙述者是印第安人“酋长”布洛姆登,布洛姆登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整天在医院里拿着大扫帚,他不言不语,实际上是装聋作哑。一开始他感觉周边有雾,连六英寸外都看不清,他将外面那个控制一切的系统称为“联合机构”,他被逼着吃下药片,担惊受怕,但他开始讲麦克墨菲的故事,“就算事情压根儿就没发生过,我说的也都是真的。”
大护士肖像
这本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时,肯•克西写了两稿剧本,但很快就不干了。后来的编剧把布洛姆登的叙述视角改为全知的视角,小说及电影的名字都来自一个古老的美国民谣,但酋长哼唱这段民谣的段落没有出现在电影中。肯•克西对电影《飞越疯人院》非常不满,他跟制片人打过官司,获得了一笔补偿,他发誓不看这部电影,据说有一次他在电视上偶尔看到,立刻换台。但根据合同,他能从这部电影的利润中获得2.5%的报酬。这部投资400万美元的电影在美国国内挣了将近两亿美元。
对比小说和剧本,最大的变化就是叙事者布洛姆登,小说是以他的视角在讲故事,他会回忆爸爸和妈妈,回忆俄勒冈大草原上的月亮和狩猎,回忆原来的印第安人村落被白人政府买下,白人政府对印第安人的压制和这所医院对病人的压制是一样的。一部小说是带有叙述者的语气的,肯•克西对电影的不满,或许就是他独特的声音被抹杀了。
肯•克西1994年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他爸爸曾经带他去看俄勒冈的牛仔竞技大赛,他和原住民一起玩,经过哥伦比亚河峡谷时,发现那里正在建大坝。印第安人的捕鱼地消失了,他们的村落被政府买下来,他们要移居到别处。有一个印第安人,嘴里咬着一把刀,撞向一辆柴油卡车。这个自杀行为给克西留下深刻的印象。正是基于这种“野性中蕴含救赎”的观念,肯•克西选择布洛姆登来做小说的叙述者,布洛姆登能记起深夜站在水坝上听到的声音,能感受到“联合机构”那种无情又残忍的力量,他10岁时,村子里来了三个白人,跟村里人说,这个村子能换来多少钱,他们根本就无视年少的布洛姆登,所以布洛姆登就变成了一个“聋哑人”,他听不懂外在的变化,也无从表达自己的看法。肯•克西选择布洛姆登来讲这个故事,肯定有他诗意的考虑。
然而,我无法想象《飞越疯人院》这个电影以装聋作哑的布洛姆登的旁白来讲故事。放弃布洛姆登的叙述视角是合理的,我们看这个电影的时候,需要另一个更可靠的叙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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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如果对笔下的人物有强烈的情感,他恨不得笔下人物能在稿纸上活起来。我不知道演员看到小说中的那些活跃的人物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影星柯克•道格拉斯看到小说《飞越疯人院》后,立刻买下了改编权,他要让麦克墨菲活起来。他先改成了话剧,在百老汇演了半年,收到的评论都不太友好。他希望把这个故事改编成电影,扮演里面的麦克墨菲,但好莱坞没人对这个故事感兴趣。柯克•道格拉斯说,这个故事中有些东西让好莱坞不舒服。十年后,柯克的儿子麦克•道格拉斯说,您这个版权砸在手里这么久了,我再出去试着卖卖吧。
麦克•道格拉斯找到了奇幻唱片公司的老板索尔·赞茨,赞茨以前表示过对《飞越疯人院》的兴趣,但他不想让柯克•道格拉斯演,柯克想演麦克墨菲,如果不让他演,他就不卖改编权,杰克•尼科尔森对麦克墨菲这个人物极有兴趣,一直想演麦克墨菲。等这部电影真的开拍时,所有人都觉得柯克•道格拉斯太老了,杰克•尼科尔森最合适。1976年,《飞越疯人院》获得奥斯卡五项最重要的奖项——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最佳改编剧本。杰克•尼科尔森的片酬是影片利润的10%,他在颁奖仪式上对编剧说,我赚到钱了!柯克•道格拉斯也赚到钱了,他的儿子担任制片人,但柯克•道格拉斯说,我从这部电影里赚的钱比我扮演任何一个角色挣到的钱都多,但如果能让我演麦克墨菲,我愿意把我赚的每一分钱都给片方。
1971年,麦克•道格拉斯打电话给索尔·赞茨时,没想到这个电影能如此成功。他们当时想的是用比较小的成本,把这个电影给拍出来。他们找到一个落魄的导演,米洛什•福尔曼,福尔曼是捷克人,1968年流亡美国,拍了一个不太成功的电影,正在纽约切尔西区一间旅馆里为房租发愁,他接到电话,跟麦克•道格拉斯、索尔·赞茨一起出去吃饭,八点钟进了一家日本餐馆,到饭馆打烊,服务员把后厨和桌子都收拾干净了,他们还在聊。
米洛什•福尔曼,1932年出生,他还记得母亲被盖世太保带走的场景,那时他7岁,母亲到他床边,跟他吻别,此前,他的父亲已经被关押到集中营。青年福尔曼在布拉格学电影,他的文学课老师是米兰•昆德拉。1960年代,福尔曼在布拉格暂露头角,柯克•道格拉斯访问中欧时,就曾和他有过接触,答应给他寄一本《飞越疯人院》的小说,但书寄到捷克,被海关没收了。然而,该是他的电影就一定还是他的电影。福尔曼决定拍摄《飞越疯人院》之后,有朋友劝他,这个故事太美国了。福尔曼回答说,不,这个故事写的是极权主义,我刚从那儿逃出来。对你来说,这是个美国小说,对我来说,这是真实的生活,我太知道大护士是怎么回事了。
《飞越疯人院》这部电影是按顺序拍摄的,除了出海捕鱼那场戏。影片开场是田野和山脉,一对汽车大灯穿过风景,麦克墨菲在两名执法人员的护送下抵达精神病院。他亲了警卫一口,他被带到院长办公室,跟院长谈话。俄勒冈精神病院的院长出演了自己,福尔曼喜欢用非职业演员,但他不给非职业演员看剧本,也不会让他们排练,尼科尔森和院长的对话场景拍了四条。院长在办公桌上管理着他的病人,他发出行政指令,精神病院转化为社会对其持不同意见者实施的复杂镇压的缩影。麦克墨菲来了,他想唤起病人残存的人性,他是一个秩序的破坏者。他与拉切特护士的暴政展开了一场斗争,这倒不是说麦克墨菲对他的病友有多少同情心,他只是为自己找乐子,不甘于被操纵,也不甘于看到别人被操纵,他想在心理层面上释放病人。
精神病院是一个由门、锁和笼子组成的迷宫般的监狱。那些让病人平静的音乐,也是一种阴险的统治手段。病人打牌嬉戏,但无法逃脱监禁之感。他们按时吃药,按时进行团体治疗,稍有反抗就会被带上约束带,被电击治疗。拉切特护士,被酋长称为“大护士”,她在电影中的样子要比小说中的样子温和一些,她总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她维护秩序和例行公事,用最平静的微笑压制所有男病人的反抗,福尔曼谈到她的性格时说,拉切特护士深信她做得很好,这是真正的戏剧,这比一个知道自己做坏事的邪恶的人要可怕得多。
《飞越疯人院》让米洛什•福尔曼和索尔·赞茨成为最好的合作伙伴。他们后来拍了《莫扎特传》和《戈雅之灵》。50多年前,昆德拉指导福尔曼看法国小说的时候,福尔曼还看了一本关于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书,“我不敢相信我在读什么。我在读自己国家正在发生的事——让人们承认他们没有犯下的罪行。彼时彼地,我不可能拍那样一个电影。但种子播下了。到1980年代,我和索尔·赞茨在马德里宣传《莫扎特传》,我第一次去了普拉多博物馆,我当年在布拉格看到的那本书就展现在我面前。我要把戈雅和宗教裁判所放在一起拍一部电影。”
《戈雅之灵》这部电影2006年上映,不是大片,却是74岁老导演的谢幕之作,他说,“艺术家天生就是叛逆者。就像《飞越疯人院》中的麦克墨菲,个人反抗机构的冲突,是一场无止境的冲突,一场本质的冲突。我们需要机构。我们创造它们,我们用税款支付它们来为我们服务。可反过来,我们总是要供他们驱使。我认为在过去、现在和将来,这都是人类最本质性的冲突。”
米洛什•福尔曼2018年去世,布拉格帕里斯卡街上的一个小广场被命名为“福尔曼广场”,紧邻俯瞰伏尔塔瓦河的洲际酒店。1976年他获得奥斯卡奖的时候,他的双胞胎儿子获准离开布拉格,去美国和父亲团聚。人何以反对人,这真是一个本质性的冲突。
未完待续
全文发表在最新一期《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