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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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天

八月的一天,早上七点多,妈妈打来电话说,爸爸去世了。她夜里三点多发现的,但到七点多才给我打电话,怕吵醒我。她跟我一样没什么生活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说问了别人,好像是要给110打电话,我说,我马上就过去。下楼,开车,开了也就十分钟,就接到电话,是警察,上来就问某某处有一位老人去世,是你父亲吧?你对老人的死亡有异议吗?我愣,异议?没什么异议啊?警察说,有异议我们就把尸体拉走,没什么异议你就办手续,找社区医院找120,给120打电话吧。我就给120打电话,说家里老人去世了,120说,去世了我们就不能派车去了,找派出所找社区医院开死亡证明。这边挂了电话,警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你给120打电话,可别说老人死了啊,死了他们就不派车,就说病危,让他们派车来,来了他们看见了情况,就能开死亡证明了。我说,刚打了,说死了。警察问,你多大岁数了?我说,五十多了。警察说,你五十多了,你这点儿生活经验都没有?我说,是啊,我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早高峰车辆拥堵,九点多才到城里。父母家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一辆120救护车,120的医生正在开死亡证明,核对户口本,三三两两的大爷大妈在一边观望,我上楼,家里有三个警察,黑衣服,短袖衬衫,胳膊上别着对讲机,看样子是刑警,我先去我爸屋里看了一眼,老头儿略僵硬的躺在木板床上,一条腿曲着,微微睁着眼,警察问,你工作单位是哪儿?我想了半天,忘了自己工作单位是哪儿了,警察说,别着急。家里的门敞开着,邻居家的门也开着,邻居老太太跟警察说,我这防盗门坏了,你帮我修修。警察就给老太太修防盗门,折腾了几下,跟老太太说,您还是找物业吧。妈妈有点儿慌张,我安抚她到另一间屋里坐下,警察说,你们对老人的死亡没异议,我们就走了,这是正常死亡,不要打110,110是报警电话。送走警察,120的医生和护工上来结账,死亡证明开好了,你们把车费结一下吧。我结了账,问,该怎么送到殡仪馆去啊?护工见我没啥生活经验,留了一个号码给我:打这个电话。接电话的白事先生说过会儿就到。家里清静了,我在我爸床边上坐了一会儿,又陪妈妈坐一会儿,又去看一眼爸爸,再跟妈妈说两句话。差不多过了一小时,两位白事先生开着辆GL8来了,我们在车边谈价钱,车里有寿衣,价钱都差不多,有骨灰盒,有好点儿也有一般的,想早点儿烧,就去通州殡仪馆,那边不用排队。我说,烧了吧。两位白事先生上来,进了屋,先对遗体深深鞠躬,吩咐烧一大壶开水,给老人擦身体。我准备了两个红包给他们,后来想,在下面谈好了一价全包,按理说不用再给红包了。爸爸眼睛闭上了,身体擦干净了,穿上了寿衣。妈妈说,你爸老说,要烧他的时候,把那个收音机跟他一块烧了。床边桌子上有一台录音机,也能当收音机使,三洋,大概在我们家三十多年了,个头儿不小,白事先生看了看说,太大了。我也觉得太大了,我曾经送给我爸爸一台索尼收音机,大小像一张名片,很薄,如果烧那一台收音机还好。我爸爸喜欢听收音机,上大学的时候,收听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转播,同学要睡觉,把收音机关了,我爸爸就跟人吵架,收音机还是那位同学的。后来他跟我聊庄则栋徐寅生怎么打乒乓球,大概都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他眼睛不好,视网膜萎缩,一点点加重,喜欢收音机远远多过电视。我这两年做播客节目,暗含的一个心愿是他老人家能听听,他听,翻来覆去的听,一期节目能听四五回,用我妈妈的手机听。那台老旧的三洋,可能是他拥有过的最贵的录音机,太大了,不好一起烧。所以,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没带走家里的任何东西,寿衣从里到外都是刚买的。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我妈妈哭了,说,就这么走了啊。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寿衣裹着头,固定在担架上,到楼下,放进GL8,GL8经过改装,后边一半堆着各式骨灰盒,另一半正好放进去一个人。我在路边取了车,按照导航去通州殡仪馆。后来我接到停车费短信通知,从九点十分到十二点半,不过就在路边停了三个小时多一点儿。路上太饿了,早上没吃饭,到了通州,饿的不行,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份烧饼夹肉,吃了大半个,继续开,路过富壁路,经过了格拉斯小镇,原来这个著名的别墅区就在这里啊,再开一会儿,就到了通州殡仪馆,门口停着两辆GL8,两位白事先生跟另外两位白事先生聊天呢,殡仪馆中午休息,下午第一拨儿就能烧上。把车开进停车场,白事先生去办手续,遗体从GL8上转移到殡仪馆的铁床上,手续办完了,进入殡仪馆的大厅,服务人员叫我上前再确认一下,打开蒙在脸上的布,我再看一眼爸爸。又等了会儿,服务人员推着铁床到九号炉子边上,边上那一炉,送行的人不少,有人嚎啕了几声,我这边就我一个人,服务人员让我到告别厅等候。我看那炉子的结构,一次只能放进去一个人,疫情时有传言说殡仪馆排大队,一炉子烧好几个人,看来传言不属实。告别厅较简陋,一次成型的连排塑料椅子,跟白事先生结账,白事先生跟我加了个微信,说他也卖墓地,想买墓地的时候再联系他。我在空荡荡的告别厅里坐着,心里忽然非常难受,我拿着手机,找出史文朋的一首悼亡诗,那首诗很长,我抄下来几句:From
2023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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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本雅明这样的人活下去

很多年前,我一位朋友去欧洲玩,回来后给我看她拍摄的一段视频,那是以色列雕塑家丹尼·卡拉万的作品,在西班牙的布尔特沃海边,像一个滑梯,沿山坡而下,金属封闭起来的走廊,里面是一级级的台阶,走下去到尽头是一道玻璃幕墙,透过玻璃,你可以看到大海。她告诉我说,1940年9月,本雅明逃到布港,在这个小镇上自杀了。她那段视频,停留在玻璃墙外的海面,所以看起来有点儿走投无路的感觉。卡拉万在世界各地设计了很多跟犹太人相关的纪念作品。这件本雅明纪念雕塑名叫“通道”或者“走廊”,是在1994年完成的,作品上有一句铭文,写的是“记住那些无名之人比记住那些名人还要困难”。本雅明这个人,我还是略知一二。你知道北京有一个单向街书店,最早开在圆明园边上,有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院子里有核桃树,有躺椅。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厕所,天花板是玻璃做的,抬头看,是一个鱼缸,有水有鱼,鱼缸上面是天空。我记得书店里面很窄,墙上有本雅明的肖像,记忆不一定准确,是不是挂着本雅明的肖像,我其实也不太肯定,但“单向街”是本雅明一本书的名字,用这个名字来命名书店,肯定会让人想到本雅明。我看过他的一些书,看不太懂,但有些句子,看过之后印象极深,比如,“人类遗产被我们一件一件地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格押在当铺,只为了换取当代这一个小铜板。”再比如,“历史表现为一场诉讼,法庭决定为未来讯问证人。出场的有诗人,他感觉;有画家,他观看;有音乐家,他聆听;有哲学家,他知道。他们的证词互不一致,尽管大家都为弥赛亚的到来作证。”这些句子有上下文的,我读不懂,也记不住。三联书店2008年出过一本“本雅明文集”,叫《启迪》,原书的编辑是汉娜·阿伦特,汉娜·阿伦特写了很长的一篇序言,其中有这样一句,“历史像一条跑道,有些竞赛者跑得太快,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之外。”卡夫卡和本雅明都是这样的人,他们活着的时候,只有少数人认识到他们的价值,他们死了之后,变得名声大振。阿伦特说本雅明是个天生的倒霉蛋,不懂人情世故和学术圈的规矩,为谋生计,他想在耶路撒冷找一个教书的工作,也会在莫斯科的杂志上发表文章,但他既不想投身于犹太复国主义也不是真心的信奉共产主义,犹太复国主义和共产主义也不会提供“文人”这样一个职位。阿伦特说,一个时代总会在受其影响最小、离它最远、因而也受难最深的人身上打下烙印,普鲁斯特、卡夫卡、本雅明都是这样的人。简单来说,总有人能适应时代,如鱼得水,人们也会关注这些时代弄潮儿,但有些倒霉蛋,知道自己不能适应时代,这一类人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困境,哪怕这困境要把他碾碎,他们也没什么办法。我虽然看不太懂本雅明的文章,但我喜欢这样倒霉蛋,本雅明自己说,“做一个有用的人于我永远是一件丑恶不堪之事。”那他想干吗呢?进行诗性的思考,想事儿。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这叫“面对思的事情”。很多文艺青年,都不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都爱没事儿瞎琢磨。但是,“思”这个事情可不容易,过一种德国式的精神生活,那就更不容易了。有一本书叫《康德与德意志精神生活》,我只知道书名,这书名就显示出来了,沿着康德、黑格尔那条道路来打磨自己的心智,太严肃了。叔本华说过,一个没有精神需求的人,智力平平、思想狭隘,就是庸人,这样的人没有灵性,没有智力的乐趣,只有感官的乐趣。这话说的太绝对了。海德格尔说,大多数人没有什么精神生活,不是因为缺乏智力,而是想追求生活舒适,回避太严肃的精神生活,能让自己舒服一些,他们不认真思考上帝,不认真琢磨自己使用的语言。当年给我看卡拉万作品视频那位朋友,是一个哲学老师,她从没说过本雅明是哲学家,她有一个偶像是维特根斯坦,她说,康德,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这样的人是一流的哲学家,“你老挂在嘴边的萨特,那是二流的哲学家。”后来我还听到一种刻薄的说法,忘了是哪一个大人物说的了,他说,你们所说的哲学,在我看是文学,你们所说的文学,在我看是新闻,你们所说的新闻,在我看是八卦。你看,阅读也是有鄙视链的。不过,鄙视链这东西私下聊天,朋友之间开开玩笑挺好,公开谈论就可能陷入争吵。叔本华说过一段话,“如果在任何的讨论和谈话中,有一个人比我们表现出了更多的知识,对真理更诚挚的热爱、更明智的判断力、更优秀的理解力,或者总体上显现出让我们相形见绌的智力品质,我们就可以通过侮辱和冒犯立刻消除他的优势和我们自己的浅薄,转而使我们凌驾于他之上。粗野胜于一切争论,它让智力彻底失色。如果我们的对手不在乎我们的攻击方式,不以更粗鲁的方式回应,那我们就是胜利者,名誉与我们同在。真理、知识、理解力、智力和机敏则必须鸣金收兵,把战场留给极度的蛮横。”叔本华的这段话,很适合描述网上的许多吵架。我们内心其实有粗野的一面,从粗野的一面来看,本雅明绝对是个loser,他拿了一个博士学位,想当教授而不成。他出生在富贵之家,娶妻生子,到三十多岁还在啃老,不能养活自己,要靠老婆的工资生活。20岁赶上了一战,30岁赶上了魏玛共和国的通货膨胀,40岁赶上了纳粹上台,到二战爆发终于扛不住了。他一直靠写文章挣点儿小钱,居无定所,生前发表的作品不多,有一个宏大的研究计划,但也没能完成。他要过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家里总贴着圣徒画像,他的大脑很厉害,可也管不住自己的鸡巴,勾三搭四。这样来总结本雅明的失意者形象,就比较粗鲁,粗鲁是一种品质,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偶尔要粗鲁点儿。但是呢,还好,我们还有温柔的一面。先说说本雅明是怎么死的。1940年6月,德国入侵法国,本雅明从巴黎逃往法国南部,9月25日,他穿越比利牛斯山,越过了法国和西班牙的边境线,来到西班牙小镇布尔特沃,又称布港。本雅明已经获得了美国签证,但他听说,西班牙对来自法国的难民关闭了边境,难民要被遣返回法国,还有消息说,法国投降后的维希政府,和纳粹德国达成协议,像本雅明这样的犹太流亡者会被送回德国。9月26日夜里,本雅明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在这样一个没有出路的境遇中,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了断。这是比利牛斯地区的一个小镇,没人认识我。我的生命将完结。”那天夜里,本雅明服用了随身携带的大量吗啡,自杀了。第二天边境重新开放。他要是活到第二天,兴许就逃到美国去了。在本雅明死后,他的前妻朵拉给朋友的信中说,“我早已经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他还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认为,也感受到,如果这个世界能够让一个他这样有价值和敏感的人活下来,那就终究不是一个那么坏的世界。看来我错了。”本雅明出生在富贵之家,如果处在平安时代,他天天琢磨事,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顶多也就是和他爸爸闹闹矛盾,偏偏他生在一个动荡年月,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之感就更强烈。德国童谣里有一个“驼背侏儒”的说法,小孩子摔了一个跟头,或弄碎了一个杯子,妈妈就会说,这是驼背侏儒干的,驼背侏儒总跟小孩子做恶作剧,出点儿什么状况就是驼背侏儒在捣鬼。本雅明成年之后的生活略显笨拙,好像总有个“驼背侏儒”给他捣乱,他本有机会过上稳定的知识分子生活,本有机会早点儿逃到以色列或者美国,但他就是笨笨的拖到了最后一刻。这种失意者和局外人的形象,其实很让文艺青年喜欢。所谓浪漫主义者,就是喜欢那些看起来要失败的事。比如开个书店。我说了,本雅明的文章,我大都看不太懂。比如他分析德国悲悼剧,德国悲悼剧是什么我不知道,也就无从理解他的批评文章。可他写卡夫卡的文章,我也看不太懂,但我能看懂几句,比如他说,“没有谁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固定的居所,以及固定不变的外观,没有谁不处于盛衰沉浮之中,没有谁不与敌人和邻居交易品性,没有谁不是韶华已逝却仍未成熟,没有谁不是在漫长的生存之旅的起点便已精疲力尽。”
2023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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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读书笔记

诺兰的电影《奥本海默》预计8月30日上映,相信许多人已经做了功课,对奥本海默及曼哈顿工程有了一定的了解。本文是围绕奥本海默所做的读书笔记,书目附在后面。1,诺兰的电影,基于《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传》改编。《奥本海默传》作者有两位,一位叫Kai
2023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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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有来世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二十来岁,在《爱乐》杂志工作,闲着没事要给“三联生活周刊”做点儿兼职。介绍人说,她英语好。为了佐证英语好,又加了一句,她是王佐良的孙女。等她到胡同里的杂志社上班,我们一帮人经常在宝钞胡同的小酒馆里喝酒,有一次她喝高兴了,对我们说,我要是到三十岁还像你们这样,还不如——。她没说完,我们就发出一阵嘲笑,不喜欢她后面说的死字。工作没什么好说的,她给我们写过狄更斯和简奥斯丁,写过一些关于语言问题的稿子,她喜欢在细枝末节上做文章,炫技,半天不往前推进,看完一大段,心说这该往前走了吧,她说,列位留步,我再给你们表演一个吞剑。有一阵她跑去写各省市的博物馆,我问她哪儿来的资源,她说,嘿嘿,你不知道我姥爷苏秉琦的厉害,可惜早死了。不过,语言和博物馆这两个方向都不是她的最爱,后来杂志每年做葡萄酒的专题,这是她的最爱。她很快过了三十,并不比我们更有出息,也不比我们更没出息,谈恋爱,结婚。在东直门簋街,我们面前放着一大盘毛豆和小龙虾,她把她丈夫带过来,小伙子相貌堂堂,是她大学同学。然后跟着丈夫去了巴黎,她丈夫是外交官,她是外交官的家眷。住外几年,返回国内,很快就过了四十岁,接着给杂志写稿子,然后又要派住到留尼汪岛,临走之前,安排了一顿又一顿的告别酒,我们约定,抽时间去留尼汪岛上玩。不过我这么说的时候,知道自己多半去不成,身外有看得见的羁绊,心里有看不见的羁绊,岁数越大,肉身越沉。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虎年的时候,我还笑嘻嘻的祝她本命年快乐呢,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也会变成个小老太太,然而,她死在那里,我恐怕不会再去看留尼汪岛的火山和潮汐。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我脑子里闪现某一年在南法,忘了是哪个城市,她给我当导游,我们住在一家旅社,早上她到我房间门口,从门缝儿里塞进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我在街对面咖啡馆”,她怕我宿醉未醒。我其实已经醒了,拿过纸条,从窗户上望出去,正看见她穿过街道,进了那咖啡馆。那旅社的房间中没有隔断,该隔开的地方就挂着一块扎染的蓝布,窗帘应该也是蓝布,在早上的风中飘扬,屋里的蓝布都飘扬着。这个场景之所以在我脑子里闪现,原因也很简单,到了四五十岁,那些先走一步的人就是去了某个地方等着我们。继而回想起来的都是一些享乐的事,我们一起去过枫丹白露和巴比松,去过阿维尼翁,在古竞技场外面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一顿午饭,然后找了一家德国餐厅吃大肘子喝啤酒,酒足饭饱之后,找到一家电影院看《耶稣受难记》,售票员一再说,这个电影是拉丁语对白,字幕是法语,她喝了酒,郑重的点头,喝了酒之后点头会更用力,更郑重。电影倒没什么看不懂的,就是梅尔吉布森扮演的耶稣不断挨打。我要查一下这个电影的全球公映日期,才能确定我们那次南法之旅是2004年的事。后来我们还一起去了智利,采访若干个酒庄,穿越安第斯山脉,到达门多萨,喝着马尔贝克,吃着阿根廷牛肉,满大街都是流浪狗,又穿安第斯山脉回到圣地亚哥,在一个酒吧过了圣诞节,酒吧里的女招待都穿着围裙,围裙上印着聂鲁达的诗句,每一件是不一样的诗句,我们就对着那些围裙翻聂鲁达的诗,她随身带着西班牙语词典,她教我的几个西班牙语单词我现在还记得,水,气泡水,厕所,谢谢。怎么没有酒呢?酒我忘了。不怎么喝酒了。她叫王星,有一阵儿她做自我介绍时,喜欢说自己的名字是“天上星星的星”,她的藏书扉页上喜欢画一个星星,写上她的名字“斯黛拉”,西班牙语中的星星。她做翻译,写侦探小说,但送给我的书是《王佐良文集》和王佐良著《英国文学史》。有一次我读到《一个中国诗人》,问她有没有英文原稿,她拍了一张照片发过来,那是她爷爷写的英文。她爷爷翻译的彭斯诗流传甚广,我们都会唱,头一句是“老朋友哪能忘记,哪儿不放在心上”,前奏一响就能跟着唱,其中有两句是“我们曾赤脚蹚过河流,水声笑语里将时间忘。如今大海的怒涛将我们隔开,逝去了往昔的时光”。这两句诗可以做今日的道别。我想起来的都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黑夜低吟也须纵酒的往昔时光,我知道它不会再来,如果我年轻几岁,也许会假装豪迈的说我们来世再聚。然而没有来世。
2023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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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爷爷太沉重

2019年12月9日,写了篇文章叫《初老之年》,记述那一年跟腰间盘突出、小关节错位的斗争。随后去新西兰玩,等2020年1月,回北京准备过春节,疫情开始了。2021年春天,确诊甲亢,后来又犯了肩周炎,到2021年底,写了篇文章《什么叫退行性》。今年春天,到医院复查甲亢,医生说,你就接着吃“赛治片”,终身带病吧。后来去医院要查核酸,就懒得再去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带儿子去郊外玩,满山满谷的桃花,潺潺的流水,溪流中有几块石头搭的桥,我站在一块石头上,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走过来,叫我“爷爷”,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爷爷。夏天来了,我在罗马湖边跑步,跑完了拉伸,看着湖中的荷花,有个老爷爷带着他的孙子遛弯儿,小孙子刚会走,歪歪扭扭向我走来,那位老大爷喊住他,“别过去,爷爷练气功呢!”我怎么就练气功呢?我明明是在stretching,再说我怎么就是爷爷了呢。我拿出我2015年的照片,端详了好多次,那时我70公斤,穿着白衬衫,怎么看都是你大爷的样子,而不是你爷爷的样子。这三年的疫情,让我有一种困顿之感,时不时有倦意袭来。我尽量给自己找更多的事情做。今年我在三联中读做了一个播客,叫“天真与经验”,播放最多的一期是跟北京医科大学王一方教授聊天,聊天的题目是“活得长,病的晚,老得慢,死得快”。那是4月8日,聊完了送王老师下楼,王老师叮嘱我,要做力量训练,要举哑铃,至少要用五公斤的,出门要穿的正式一些,要有精神。车来了,王老师说,“我比你强点儿,就是我知道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王老师比我年长10岁,多年来研究衰老和死亡,我跟他约好,疫情之后多串门儿,多跟我说说,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下半年,又跟谭杰聊了一次,谭杰翻译了一本书叫《锻炼》,他练了多年马拉松,没事儿就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他叮嘱我要跑步,心率不超过140,慢慢跑起来。不管是跑步,还是举哑铃,我都在做,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究其原因,是心气儿不足。几年前,业内一位受人尊敬的大哥,闹出了一点儿绯闻,传的尽人皆知,但没有人笑话他不检点,都说大哥五十五了,还有那么把子力气,佩服。这位带头大哥火力壮,心气高,这两年带领公司布局元宇宙,一如既往,始终在风口浪尖,立着。可见一个人的欲望和干事业的雄心是相匹配的。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在某部作品里说过,男人过了55就老了,列宁老拿这句话鼓励革命战友,说革命者不要怕老不要怕死,活到55就够了。他的这个鼓励,让托洛斯基很是惶恐,老觉得55岁是衰老的开始,不过,托洛斯基过了55岁重新焕发了活力,性欲旺盛,跟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勾搭上了,还在墨西哥创立了“第四国际”。我倒不是说,我这三年的困顿之感和“心气不足”是因为欲求不足,我不是这样狭隘的,我盼着咱们能早日走出疫情,焕发勃勃生机,我心里是装、装着家国情怀的。有一出英国戏,里面有段台词,剧中角色问乔伊斯,一次大战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乔伊斯回答,我写了《尤利西斯》。这是很典型的作家的生活方式,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你都该安心做自己的事,写自己的书。福楼拜也有类似的教诲,做一个奉公守法谨小慎微的小市民,把自己那点儿热情用在写作上。我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但外部世界总会对你施加影响。今天春夏,我看到很多围城中的上海朋友抱怨买不到青菜,然后发现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吃两盘蔬菜,我以前从来不爱吃蔬菜,这种怪异的想吃青菜的念头,从何而来?我儿子上一年级,平常带回家的都是中文课本,上了大半个学期,我才知道他们是有英语课本的,英语课本只能在课堂上使用,用完了就收回去。等家长会的时候,我问外籍老师,是否有课本。老师也支支吾吾不予正面回答。后来我看到教育部一位干部的讲话,说民办教育机构的数量激增,政府担心“教育主权旁落”。原来国际学校用一点儿英语教材,也怕别人知道。你看,我们吃点儿小青菜,教孩子认两字,也跟国家的大政方针有关。躲进小楼成一统,哪儿那么容易?哪儿就让你“成一统”了?我们总想躲进小楼,遇到什么问题,就看心理学家讲怎么调节负面情绪,就是不敢站出来说一句: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没有讨论公共问题的意愿,私人生活的那个小天地是难以保全的。不过呢,疫情这事儿,讨论起来也实在太麻烦。多年前,我给自己找了位口语老师,是个美国人,音乐家,长年生活在北京,做了北京女婿,他经常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古典音乐。每逢我对防疫政策提点儿意见,这位美国朋友就会教育我说,现在是给一些人带来不便,但保护了大多数人。有一次说的略微激烈,他留言说,如果日本鬼子或者美国鬼子来了,你肯定跑去开城门。我看他的留言,感叹自己的英语没学好,他的中文已臻化境。他再次教育了我,人和人的想法是多么不同,或许我们两个都被对方的祖国洗了脑。多年前,我采访刚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郁喆隽,他说,我们要学会和不同信仰的人一起生活。跟不同的人一起生活,这真是个难题,大多数公共话题无法讨论,有一部分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另有一部分原因是人群中不可避免的恶意。一群人太容易称呼另一群人傻逼了,一些人也太容易对另一些人产生敌意和恶意了。比如“软肋说”。今年,我看了波伏娃的《论老年》。老年人被排除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之外,老年人悲伤,对抗着无聊、痛苦和羞辱以及无用感,并且在一个对他们漠不关心的世界中体会孤独。波伏娃说,老年人要忍受年轻人的恶意。年轻人对老年人抱有恶意,是要抗拒衰老这个他也逃不掉的前景。恶意,人群中始终有这种东西存在。这本书跟《第二性》一样,罗列了很多历史材料和文学材料,在古希腊,我们就能听到各种对老年的抱怨,这些抱怨来自祭司、诗人和剧作家。比如“不再年轻之后,死亡胜过活着。人的灵魂被不幸所摄取,家庭破败,身体衰残”,“一旦迈入痛苦的老年,人会变得丑而无用,忧愁再也不离他的心,阳光再也不能给他安慰。孩子反感他,女人鄙视他,神赐予老年人的就是这些,充满了痛苦”。再比如,“活得太老的人,死时对自己的生命很反感,他的老年非常艰苦,他四处打转,遇到的都是敌人。他如果没有及时死去,便不得好死”。“老年,你是人类的敌人,破坏人类外貌之美的是你,将肢体的俊美化为沉滞、将人的迅疾行动化为缓慢的也是你”。波伏娃也分析了日本电影《楢山节考》,这电影讲的是乡村里的弃老传统。波伏娃分析,像阿玲婆这样的人,身体健康但还要服从习俗,到了七十就主动上山等死,这种态度比较少见。传说故事总有训诫的意味,要树立好典型,批评坏典型,阿玲婆就是给老人树立的一个学习模范。波伏娃引用了一份材料《纳尔特史诗》,这是高加索地区的奥塞提亚人创造出来的叙事诗,用口述的方式传给后人,诗中描述祖先怎么商议处决老人,老人面对处决时心中的焦虑。族人会劝老年人自尽,说“你活够了”,该从悬崖处自尽,如果他们说服不了老人,族人就会把老人推下悬崖。诗中有这样几句,“他老了,成了年轻纳尔特人的笑柄,他们吐痰在他身上,在他衣服上擦拭箭上的污垢。他决意寻死,他杀了他的马,请人用马皮做了一个袋子,自己坐在袋子里,投海自尽。”在极度贫困、生存条件恶劣的环境下,感情是靠不住的,知识和经验也没什么传承下去的必要。波伏娃引用了几位人类学家的材料——在西伯利亚东北部过着游牧生活的雅库特人,其家庭是父权制,父亲对子女有绝对的控制权,然而,一旦父亲身体衰弱,儿子就会夺走他的财产,放任他衰亡。科里亚克人住在西伯利亚北方,每到冬季来临,族人要跟随草原上的驯鹿群迁徙的时候,就会用长矛和刀处死那些体弱的老人。日本北方的爱奴族,对待老人的态度也如此。在玻利维亚的希里欧诺人中,在非洲加蓬的芳族人中,在南部非洲的聪加人中,任由老人像动物一样活着,被虐待,被处死,都是常见现象。我在这本书中读到了很多文学家艺术家对自己的衰老发出的哀鸣,但相比之下,还是这些人类学的证据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如果我年轻十来岁,我可能不太愿意承认,人类对自己的同类老年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恶意。我们说要在疫情中保护老年人,这实在是一个文明的尺度。不过,当我们听说某个死亡病例是个80多岁的老头儿,也很容易心安理得,由他去吧。波伏娃在“切身的体验”一章中花了较长的篇幅来讨论老年人的性欲问题,一般而言,老年人的性欲是个略禁忌的话题,像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写的《疯癫老人日记》,七八十岁了还有欲望,还天天偷看儿媳妇洗澡,这就是变态。然而,性欲和生命活力是紧密相关的,如果人没有欲望,他的情感表达也会变得非常迟钝。性欲是一种本能冲动,当这个本能受到破坏,很难说精神状态上就不会出问题。哲学家叔本华认为,性欲一旦熄灭,人生的核心就耗尽了,人生是一场戏,一开始时是由真人演出,到后来则是由穿着同样衣服的自动装置来演出。从文学和艺术角度来看,性欲和创造力之间有奇妙的关系,雨果、毕加索等人到了晚年依然有旺盛的创造力,也依然有强大的性欲,为了创造,他们必须有某种攻击性,某种劲头,这种攻击性就根植在性欲中。对普通人而言,到了老年,也需要情感上的温暖来感觉自己和世界是连接在一起的,这份情感上的温暖在肉体欲望消失之后,会不会熄灭呢?和世界缺乏肉体接触之后,某个层面的人生会不会也随之消失?作家纪德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说,“有一段时间我痛苦焦虑,被欲望所缠,我祷告,当肉体收束之时,我可以整个献身。但是献身给谁呢?献给艺术?献给纯粹的思想?献给上帝?真是无知极了!真是疯狂极了!这等于是以为油尽之后,灯火还能燃烧得更旺。今天我身上还带有养活我思想的肉体,但我能不能保有这肉体和欲望直到死亡来临?”波伏娃生于1908年,《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那是波伏娃40岁的时候,正是人到中年。进入中年后的波伏娃都经历了什么呢?她1952年结识了导演朗兹曼,就是后来拍《浩劫》的那一位,比她小17岁,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波伏娃说,没想到自己四五十岁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年轻的情人,这让她再次焕发了生命力。到1964年,波伏娃的母亲去世,波伏娃写了一本小书叫《安详辞世》,记述了母亲去世的过程。在照顾母亲的时候,波伏娃又结识了一位年轻女性叫西尔维亚,两人的关系微妙,既是情人和朋友,又是妈妈和养女。此时波伏娃50多岁,开始认真考虑老年的问题。1970年波伏娃出版《论老年》。到1980年,萨特去世,波伏娃出版了《告别的仪式》,这本书几乎是老年萨特的起居录,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吃了什么药等等,目睹一个人的垂死过程,实际上是很残酷的。1986年,波伏娃去世,西尔维亚继承了她的全部遗产。我这份年终总结本来想记录一下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没想到变成了一份读书笔记。简单而言,我身体还好,久坐就会腰疼,所以工作效率大大降低,但我的好奇心还在,也还在坚持锻炼,也还有一些好看的衣服。我看《论老年》,是想看看波娃怎么度过自己55岁危机的,也顺便想了解一下,“前面是什么东西在等着我”。在《论老年》的“时间,历史和过往”这一章的开头,波伏娃说,人的存在是处在时间之中的,我们藉由存在的愿景活在未来,这种存在的愿景超越了我们的过去。过去是僵固的,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随着年纪增大,我们和时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未来所剩的时间在缩短,过去却变得沉重。她引用了萨特的一句话,“是未来决定了过去是否活着”。年轻人觉得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昨天的我今天的我还有改变的可能,但人老了,未来就没什么可能性了,只能跟往事纠缠。到年底了,我们还是要对未来抱有希望,希望情况不要那么糟了。有些事情变得糟糕,是因为个人的愚蠢和懒惰。我们先克服自己的愚蠢和懒惰。新的一年要开始了,希望你遇见你的朗兹曼,他遇见他的西尔维亚。生机勃勃。我也要借此告慰一位三年前去世的老朋友,我们还好。
2022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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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金庸展写了个稿子

我还记得40年前在和平里104汽车总站斜对面那个书摊上第一次看到明河社金庸全集时的震撼,说是书摊,其实不过是一辆平板三轮车,车上铺着一层毡子,三十六本书摊成一片,上面盖着一块塑料布。我屏住呼吸,隔着塑料布仔细端详每一本书的封面,《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这些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武侠小说,至于《鹿鼎记》,我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这题目是什么意思,封面上的仕女图也和剑侠无关。我猜,那一定是很不一样的一本书。那时我刚上初中,只在武术杂志上读过金庸小说的某些片段,记得“九阴白骨抓”的险恶功夫。教室里的讲台是三合板做的,被调皮的同学踢出来一个洞,老师追问这是谁在破坏公物,同学们就说,肯定是梅超风!肯定是梅超风用“九阴白骨抓”打出来的!老师不知道梅超风是谁,一脸疑惑。小孩子喜欢打斗的场面,有耐心琢磨作者写下的一招一式,而且会想象,写出这样的书,那金庸肯定是一个会武术的大侠。我记得红花会的众高手守护着六和塔,天山双鹰一层层攻上来,和高手一一过招,那一段落让我非常兴奋。等到2001年,我成了个记者,去采访黄健中导演,他执导的第一部大陆金庸剧《笑傲江湖》马上要播出,黄导说,悬念不仅仅在故事上,武打也有悬念,看过小说的人都想看你是怎么用独孤九剑的,怎么练吸星大法的,药王庙里令狐冲是怎么刺瞎那十三个人,这都需要武术指导一步步的设计。我追问,那您是怎么做音乐的呢?《笑傲江湖》里可是有很多音乐的啊。黄导回答,我们用了管弦乐,而不仅是琴箫合奏。小孩子总会长大,总会从金庸小说中看到更多的东西。六和塔上,乾隆的双手被常氏兄弟握住了,金庸写,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能做诗题字,天下精品书画,倒可少遭无数劫难。我要有一点儿知识,才能读出金庸的讽刺口吻。要更耐心,才会欣赏那些风平浪静的段落,比如《笑傲江湖》中《学琴》的那一章节。我大学毕业后,进了三联书店工作。那时候三联书店要和明报社合作办一本杂志,也就是现在的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用明河社投资的康柏586学电脑。那时金庸先生已经退休,明报换了老板。但我知道金庸先生创办《明报》的故事,他起初在香港多家报纸上写连载小说,而后决定自己办报,在自己的报纸上写《神雕侠侣》,读者追看《神雕侠侣》,自然就要买他办的《明报》。我还想当然的认定,《神雕侠侣》的故事节奏快,跟金庸初创报纸的心境有关。三联书店当时在永定门外的大磨坊面包厂租了办公室,有一个下午,办公室里风传,“金庸要来了”,“下午就来”。其实并不是金老板要来,而是三联版“金庸全集”来了,一辆130货车,拉来了若干个纸箱子,每个箱子一套书,那是我们的福利,买到大陆第一批正版金庸全集。买的,并不是发的,但真的是进三联后享受到的第一次福利。三联版本并不是不好,王司马、姜云行的插画都得以保留,然而,我见过明河社的版本啊,被那套书的精美所震慑,可以说,正是在和平里那辆三轮车前面,我接受了出版业的启蒙,明白了书是一种特殊的物理载体,讲究装帧设计,封面、插图、纸张,都是书的价值所在。有一段时间,朋友们去香港,总会背着一套明河社全集回来。等我在三联书店工作多年后,终于,三联书店一位副总编辑,将当年出金庸全集用以校对的一套明河社版本送给了我,他说,“我知道你是金庸迷,这套书你拿走吧。不过,不全了”。那是大半套明河社版本,版权页上写着1980年10月初版,1992年9月第十一版。缺《笑傲江湖》第一册,缺两册《鹿鼎记》,缺两册《天龙八部》。就像慕容世家的还施水阁缺“易筋经”和“六脉神剑剑谱”一样。明河社的《笑傲江湖》四册封面是徐渭《梅花》、傅青主《山水》、朱耷《鱼图》、郑燮《墨竹》,金庸先生说,这四个人为人重风骨节操,徐渭是“极具笑傲江湖性格的人物”。说朱耷,图中之鱼寥寥数笔而神态生动,似是在江湖间自在游荡。中国古代文人,最让人着迷的那点儿东西,就是对消极自由的孜孜追求。《笑傲江湖》这本小说,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消极自由”的不可能,金庸写这本小说,是1967年到1969年之间,在中国大陆,正是“消极自由”不可能的时代。令狐冲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他珍藏“笑傲江湖”琴谱,他不愿意告诉别人琴谱的来历,不愿意把他在音乐王国中得到的东西讲给俗世的人,他从一个音乐的听众成长为一个音乐演奏者,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他已经是一位音乐家了,他用剑术捍卫了黑暗江湖中的一点点消极自由,实际上,我们知道,再也没什么东西能比艺术更深刻地捍卫那一点点自由。明河社《倚天屠龙记》用了四幅元代山水,《鹿鼎记》用了五幅清代画作,回目用了查慎行先生的诗中联句。金庸先生说,这也是替自己祖先的诗句宣扬一下。第一回的题目是,“纵横勾党清流祸,峭茜风期月旦评”,有资深的“金迷”,查阅《敬业堂诗集》,对五十个回目一一做出解释。也有人对照当年的报纸连载版,说第一回原来的题目是“人为刀俎”,第四回中原本没有“羚羊挂角”这样的擒拿招数,为了回目名字,修订时给韦小宝增添了一招。金迷的研究涉及金庸作品的诸多方面,这是读故事之外的另一个乐趣。《鹿鼎记》第一回,黄宗羲、顾炎武这样的读书人,出现在武侠世界中。武侠世界中,多见师傅向晚辈传授武术的场景——江南七怪指点郭靖,张三丰指点张无忌。这一回中,有吕留良指导儿子识字读书的场景,吕留良先在纸上写下“鹿”和“逐鹿”,讲解《汉书》中的那一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小孩子聪明伶俐,一下就明白了“逐鹿中原”的意思。吕留良接着在纸上画一只鼎,讲古人煮食,不用灶头,而是用鼎。又讲《史记》中那一句,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接下来再讲《左传》中的一句,“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小孩子也就明白了“问鼎”是什么意思。这一段其实是向读者解释“鹿鼎记”书名的来历,但也有文化传承的意味。韩愈有文章说,“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杜甫有诗曰,“清诗近道要,识字用心苦”。韩愈、杜甫所说的“识字”可不是认得两个字那么简单。宋人魏了翁说,“吾所谓识字者,若好学者,又于此溯流寻源,以及于秦汉而上求古人所以正名之意,则读书为文也其庶几乎。”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想识字,就要对每个字追根溯源,从秦汉典籍中理解古人用字的本意。明清之时,读书世家的孩子开蒙,是从《说文解字》和《尔雅》始,吕留良这样的大儒,教自己的孩子识字,所举例句是来自《左传》《史记》及《汉书》的。武侠世界中的“世家子弟”,多是不成器的,但《鹿鼎记》中对吕留良的这一段描写,多多少少有一点儿读书世家的骄傲。金庸先生说,小时候在祠堂里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为“初白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用这样迂了,尊敬祖先,在心里尊敬就好了。实际上,这一章节表露的可不仅仅是对自己祖先的敬意,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环境下,在文字狱的环境下,顾炎武、黄宗羲流亡于江湖之中,知识分子是一种结晶体,其言行彰显观念的力量,统治者要打碎这样的结晶体。像顾炎武这样的知识分子,学问之外,要写《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像金庸先生,一支笔写小说,一支笔还要写《明报》社论。这也是文化传承。年幼时,我也曾按照书本上郭靖的架势,打出一招“亢龙有悔”,默默记下降龙十八掌的招数,等长大了,在《易经》上看到“见龙在田”“潜龙勿用”这几个字,才知道降龙十八掌是从《易经》来的。再到后来,也会翻翻《查慎行集》,第一册就是《周易玩辞集解》。或许金庸先生读祖先文章时,也就孕育了降龙十八掌的念头。正是从《查慎行集》的前言中,我才体会到“断尽江南士子肠”是一种什么样的况味。等我后来去湖州、南浔旅游,带着一本《鹿鼎记》,南浔镇上已然见不到明史案中庄家的遗迹,但三百多年前,确实有那么一桩案子,有朱国祯,庄廷鑨,有70多人因明史案而被杀死,其中包括几位雕版工人和书店老板,他们的名字能在史书上查到。如果我们放纵想象力,我们也会相信,在华山顶上,曾经有华山论剑,在五台山上,曾经有韦小宝保护顺治帝,在青城山,曾经有余沧海的道观,在塞北、江南和辽阔的西域,曾经有乔峰和陈家洛走过。这是金庸先生所创造的武侠世界,他给真实的山河,赋予一层神奇的叙事魅力。此后的真实山河,就有一层归属于非凡的想象力。金庸先生也用他的小说为华人圈定了一处语境,当我们用“岳不群”这个名字来指代伪君子的时候,用“丁春秋”这个名字来讽刺某人专横跋扈喜欢被溜须拍马,重述其中某一段故事以寻求大家视野的一致性的时候,都是在认同金庸小说的经典地位。活着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作品成为经典,那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2018年11月,当我得知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后,在网上订购一套明河社全集。书寄到,翻开版权页,上面写着“1980年10月初版,2018年8月第28版”,我把这套书放在书架最上层。也许哪一天,我的孩子会打开这套书,看上几本,就不再害怕繁体字和竖排版,也许他会从《鹿鼎记》中看到一点儿佛学知识,会从韦小宝的冒险中得到很多乐趣。
2022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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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及王小波的遗产

昨天跟李静录播客,聊她的书《王小波的遗产》。忽然说到王小波的恶趣味,他非常喜欢写屎。王小波《似水流年》中写海外归来的李博士,在干校守夜,去保护一堆屎,如果附近老农民来偷粪,一定要抓住,结果李先生挨了农民一扁担,他难以理解,自己一个博士,回到大陆来,保卫东,保卫西,最后保卫的竟然是大粪:“如果这不是做噩梦,那我一定是屎壳郎转世了!”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教导员忆苦思甜,说他在一个除夕之夜,跟姐姐去要饭,在雪地发现了一块烤白薯,拿回家一咬,哪里是烤白薯,是一个屎橛子。“我”说,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不仅吃糠咽菜,还吃屎吃尿。X海鹰说,你觉悟太低,这是老地主蓄意拉的,迫害贫下中农。老地主长了一个恶毒的屁眼,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我”说,对于屎橛子能做出如此精妙的推理,显然是很高级的智慧,很浪漫的情调。不必揪出他来,只要揭穿他的阴谋,革命事业已经胜利了。这是《王小波的遗产》总结的两个例子。王小波小说我读的不熟,杂文中的例子倒记得几个——《极端体验》中,王小波上来就讲了一个典故,说唐代李赤的典故,然后说——有些人秉性特殊,寻常生活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需要某种极端体验:喜欢被人捆绑起来,加以羞辱和拷打——人各有所好,这不碍我们的事。其中还有些人想要goldenshower,也就是把屎尿往头上浇。《有关贫穷》中,非常著名的段落——我插队时,队里有位四川同学,外号叫波美,但你敢叫他波美他就和你玩命。他父亲有一项光荣的职业:管理大粪场。每天早上,有些收马桶的人把大粪从城里各处运来,送到他那里,他以一毛钱一担的价格收购,再卖给菜农。这些收马桶的人总往粪里掺水——这位大叔憎恶这种行径,像我一样,想出了检验的办法,用波美比重计测大粪的比重。你可能没见过这种仪器:它是一根玻璃浮子,下端盛有铅粒,外面有刻度;放进被测液体,刻度所示为比重。我想他老人家一定做过不少试验,把比重计放进各种各样的屎,才测出了标准大粪的比重。但是这一招一点都不管用:人家先往粪里掺水,再往粪里掺土,掺假的大粪比重一点都不低了。结果是他老人家贻人以笑柄,还连累了这位四川同学。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波美就是波美比重计之简称,这外号暗示他成天泡在大粪里,也难怪他听了要急。话虽如此说,波美和他的外号曾给插友们带来了很多乐趣。如果说贫穷是种生活方式,捡垃圾和挑大粪只是这种方式的契机。生活方式像一个曲折漫长的故事,或者像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宫。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生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的;人就在这种趣味中沉沦下去,从根本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改进。用文化人类学的观点来看,这些细节加在一起,就叫做“文化”。有人说,任何一种文化都是好的,都必须尊重。就我们谈的这个例子来说,我觉得这解释不对。在萧伯纳的《英国佬的另一个岛》里,有一位年轻人这么说他的穷父亲:“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只猪;结果自己也变成了一片土、一只猪。”要是一辈子都这么兴冲冲地弄一堆垃圾、一桶屎,最后自己也会变成一堆垃圾、一桶屎。所以,我觉得总要想出些办法,别和垃圾、大粪直接打交道才对。王小波有一篇杂文叫《有关克隆人》,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1997年第七期上,发稿时,王小波应该还在世。我还记得主编从他的办公室出来,说,这tm王小波,写了一大堆屎,我都给他删了。那篇文章开头部分,王小波还是写插队,写他看到的屎。然而,也没删干净。作为典故而存在的屎得以保留————伯尔先生的小说《莱尼和他们》中,女主人公莱尼在一位修女指导下,经过反复练习,在屙屎这件事上有了很高的造诣,做得非常流畅,达到了免纸的水平。20多年前我在一个小山村里插队,那里有几位大嫂因为没有生下一个带把的(即男孩),一直在练习,虽然没生出带把的来,生不带把的却非常利索,完全是免纸的水平。假如有关技术继续发展,人可以从培养箱里造出来,这种绝技就无用武之地,这是叫人痛惜的。除此之外,人们还要问,从培养箱里造出来,那还叫作人吗?这问题我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接下来的一段,非常抒情——我说过,对克隆人这件事我不准备做任何评论。但我知道,人们为这样一种念头苦恼着:假如未来的人是从试管和暖箱里造出来的,没有父母了,他怎么生活呢?假如未来的人不用自己的身体造孩子了,他的精神又往何处寄托呢?假如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可以安慰这些未来的人:孩子们,你们的事业——科学与艺术,也是人造出来的。这就是说,你们虽不是父母的儿女,但还是牛顿、爱因斯坦和莎士比亚的儿女。你们要把人类的事业发扬光大——去做这些事吧。这世界上还有更坏的情况,那就是你的生活与这些前辈的事业全不接轨,去感谢上帝吧,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在你们的身上。我以前看过一本昆德拉评传,里面有一章叫“性交选集”,把昆德拉写性的部分都集中在一起分析。评论王小波的作品,也应该整理一章叫“屎尿集”。
2022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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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谢强聊留学培训

,多花点钱让你受点好教育。有时候好多无奈和煎熬,不仅仅跟钱和分数有关系,谢强:我有深度交谈的学生,跟踪的孩子也比较多。我认为这里面有这么一个点,就是我还是必须要特别诚实的看到,每一个学校,每一个行业
2022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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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锻炼》

我请来中国体育报高级记者谭杰来一起聊聊他最近翻译的一本书《锻炼》。这本书的作者是哈佛大学的进化生物学的教授,叫丹尼尔·利伯曼。封面上就说,锻炼如此有益健康,而且回馈丰富,为什么我们没有进化出锻炼的本能。简单来说,锻炼是违反本能的。我还看到一个视频,利伯曼教授说锻炼虽然有很多好处,但是我依然尊敬那些选择不健康生活方式的人。利伯曼书中提到他参加了一次波士顿马拉松比赛,成绩是3小时42分00,译者谭杰也跑了那一次风雨交加的马拉松,成绩是3小时42分13。谭杰说,我们不叫锻炼,我们叫训练,training,我们不叫exercise,exercise是为了健康,我们是为了保持一个好的状态去参加比赛。他还特意区别了锻炼和体育的不同,他说体育就是竞技,要比赛才有进步。这本书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利伯曼写他去亚利桑那州参加一场马拉松,和马比赛。谭杰说——早年间,利伯曼读到了一篇论文,那个论文讲的是,早期人类在狩猎的过程中,能在没有工具没有武器的情况下,靠耐力捕杀动物,靠超级的散热能力,人不怕热,可以长期的在太阳地里边走不中暑,只要你调整的好,但是动物不一样,所以人瞅准某一个最弱的动物就开始追它,最后耗死它。如果你用6分配速跑一个半程马拉松的距离,运气好的话,猎物会倒地而亡。越庞大的动物,它排汗的能力越差,就越容易中暑。为了吃这口肉,人能跑很远。人是一个巨大的舌头,整个汗腺相当于一个巨大的舌头不停的在排汗。90年代有一天,利伯曼研究猪的奔跑,把猪放到跑步机上,研究猪的跑步姿态,他发现猪的脑袋跟他跑步的形态不搭,猪脑袋在不停的晃,不停的动,他想,那些善于跑的动物,脑袋不会这么晃。他赶紧把猪送回猪圈,然后查文献,马、鹿都有颈背韧带。人也有颈背韧带,人有足弓,足弓是减震的,人还有臀大肌和跟腱。他写的论文投到《自然》杂志,封面给他们起了个标题,
2022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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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疯人院

很多年前,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我看了电影《飞越疯人院》。很多年前,某一次在书店里闲逛,我买到了《飞越疯人院》的原著小说,大略翻了翻,就把它放到书架上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看这部电影。但我记得杰克•尼克尔森的表演,他面对关着的电视,解说棒球大联盟冠军系列赛,病人在他身后围拢。
2022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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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退行性

斯蒂芬金有一个小说叫《瘦到死》,一个体重300磅的律师,在街上被一个吉普赛老头儿摸了一下,而后每天瘦三磅——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哪怕我要说自己的事,也要拿一个别人的故事开头。我还是重新开头吧——今年年初,我忽然感觉身体不太对劲,先是脚抖,系鞋带的时候,脚跟抬起,脚就开始抖。然后是心跳加快,手表显示,静息心率超过100次。按理说,这就应该去医院了,可奇怪的是,我总抵触身体的信号。接下来就是体重减轻,先是降到68,我以为多年锻炼有了成果呢,然后降到67,晚上睡觉,感觉这身体很怪异,瘦得不像自己。然后降到66,65,我心说,别是什么大病吧。观察一下大便,还算正常。体重减轻的过程中,我还参加了两场活动,拍了照片,看着照片,发觉自己瘦的不像样了。到三月中,终于去医院了,我当时心里很害怕,进了诊室,医生是位六七十岁的老大姐,微胖,手有点儿浮肿,她看了我一眼,说的第一个词是:甲亢。听到这个词我就安心了,我自己的诊断也是甲亢。我问医生:您看一眼就看出来了?医生说,我都看了好几十年了。她指着我的眼睛,跟坐在对面的一个实习医生说,你看他的右眼,凸又亮。我那阵儿看书,右眼容易累,还流泪,却不知道甲亢有一个症状是眼凸。医生说,我看着是甲亢,但还是要化验的。你放心,甲亢是能治好的。我说,我放心,是甲亢我就放心了,就怕是什么大病。医生开化验单:不是什么大病,你还年轻呢。听了这句话,感受很复杂。以我的年龄,当然不算年轻了,但以医生的眼光看,离那个病魔缠身的衰老还有相当的距离。医生安慰我,吃药,吃一年到一年半就能好。也可以用同位素治疗,不过,还是吃药更好。等化验结果出来,第二天再去看医生,确诊是甲亢。医生开了药,嘱咐我,不要喝酒了,喝酒伤肝,吃药本来就损害肝功能。也不要吃海鲜,海鱼、紫菜、海带等等不要吃。我拎着一大袋子药回家。此后每两周去医院化验一次,监测甲状腺激素及肝功能。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自我感觉好点儿了。忽然,右肩膀开始疼,伸手拿一样东西,会疼,穿一件衣服也会疼,更不要说举哑铃了。我本以为自己的肩膀还算灵活,瑜伽有一个姿势,好像叫“犬首”,两手在肩后相握,我原来能做到,肩周炎犯了之后,右胳膊放到背后都做不到。于是又去医院看。医生只接待了三分钟,告诉我,肩周炎是退行性疾病,也是自限性疾病,过三个月就好,做更多的检查也是浪费钱,他给我开了点儿膏药和止疼片。肩周炎尚未缓解,又觉得腰疼。我以前犯过一次小关节错位,有一位康复专家帮我治好了,于是我又去医院找他,他诊断之后,告诉我,这次不是小关节错位,就是退行性的腰疼,过些日子就好。又是“退行性”,我查了一下字典,degenerative,字典上有好几个例句:腰椎的退行性滑移是导致椎管狭窄的主要原因,并常与腰腿痛密切相关。Lumbar
2021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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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四十分钟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吧,记忆》,摘自《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1899-1929》,[新西兰]布赖恩·博伊德
2021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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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师傅读书会”开工了

那时候的工作,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儿精英色彩的。后来我离开三联,最感窘迫的就是思想资源的匮乏。我当然还是会看书,思考,但聊天的机会太少了。
2021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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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的同情

今天要说的这本书叫《无处安放的同情》,德国作家里德写的,其实就是一本读书笔记。值此疫情微妙之际,我们一边有点儿惶然地考虑自己的处境,一边又对他人的不幸深感同情。里德说,西方人坚信自己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立场上思考,有同情心,也能共情,在此基础上,有更好的道德,关心难民,关心他国的文化,关心野生动物,还会为自己以前造的孽忏悔。同情的东西越多,我们就越有道德优越感。但可能有一个悖论,我们对远方的灾难表示同情,却不愿意承担身边的义务。巴尔扎克提出过一个思想实验,假设你凭借意念杀掉一个“中国的满大人”,杀完之后能富裕起来,你杀不杀?对我们来说,这问题一点儿不难,杀!听着这就是一个贪官,凭意念就能杀,不费劲,不给钱都想杀。实际上这问题必须转换一下,我们会平白无故杀掉一个南美洲的胡安先生,然后拿走他的钱吗?这好像不容易。法国百科全书学派的人,觉得这就叫人性,一头连着巴黎人民,一头连着北京人民,四海一心。卢梭觉得,这说法不一定对,他说人性这情感,若延展到全世界,就会蒸发,变弱。欧洲人遇到灾害,我们感同身受,要是鞑靼人日本人遇灾了,我们可能就没那么强的感受。唰的一下,过去一百来年。有个德国作家云格尔,他说了,满大人这样的问题,就是法国那帮知识分子没事儿瞎琢磨的,他们在搞普世道德(普世这个词出现了),喜欢抽象的人性之说,远方发生灾难,人们感到怜悯,但未必有行动的义务,可如果不发表同情,就不太像个文明人了。他说这种情感状态是布尔乔亚选择无能症,布尔乔亚把世界本身当成镜像,要通过新事物验证自己的美德。云格尔这说法呢,可以说冷漠一派,你别瞎同情瞎流泪,要不你就去武汉做志愿者,要不你相信政府,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云格尔这说法自然有其道理,互联网上的喷子最高的思想水平就到这了,再也高不上去了。大思想家不这么浅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处理的就是满大人桥段,拉斯柯尼科夫想杀掉阿廖娜,这个老太婆放高利贷,卑劣,杀死她,拿走她的钱做好事,我的罪行不就被抵消了。能不能用行善,为世人造福的幻象来粉饰杀人之罪行。这是陀爷提出的问题。弗洛伊德也聊过满大人桥段,他在1915年一战爆发之后发表过一个演讲,大意是说,我们原来以为是文明人了,享受着文化共同体,可一打仗,文明人的高贵情怀就是不牢靠的,基本上是伪善的,我们老是高估自己,其实没达到自己以为的那个高度,我们很容易跌回到蒙昧状态,文明的进步必经历倒退,原始状态随时可以回归,蒙昧之心永远伴随着我们。弗爷解读满大人桥段的高明之处是这样一句话——在他人的恶意面前,没有人是安全的。十五年后,弗爷写出《文明及其不满》,其中一个小脚注里,再提满大人,讲到外部权威取代发展成熟的良心,社会满足于停留在它的幼儿阶段等等。时间再跳回去。1755年11月1日,里斯本大地震,死了一万多人。欧洲展开一场讨论,里斯本地震可以是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再次发生的一场灾祸,人们对逝者表示哀悼,同情中隐藏着自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灾难,我该如何自处。1759年,亚当斯密发表《道德情操论》,他假设中国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伟大帝国连同亿万人民都被地震给吞没了,一个“富有人性的伦敦人”该如何反应。亚当斯密说,先悲伤,想到人世的不安,如果他是个商人,就要判断对欧洲商业和世界贸易的影响,这一过程是“精细的推理”,然后悲伤情绪就会结束,表达完高尚的情感,就回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但如果他明天要失去一个小指头,他今晚就睡不好觉了,他会感到恐惧,远处的灾难无意义了,小指头激发的自怜,远大于成千上万人的不幸所造成的震撼。自怜高过同情。亚当斯密的问题是,人们在实际行动中,会不会跟情感世界中那样,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优先级?如果杀掉很多人,才能避免自己的不幸,他会杀掉很多人的。大卫休谟说,毁掉世界,也不想让我的手指受伤,这在理性上不矛盾,理性只关心动机的合理性。亚当斯密说,消极感情和行为原则是两回事,两者不一致,人们的行为方式,与他听任情感摆布时完全不同。情感可能卑劣自私,行为可能是符合道义的,崇高的。对于社会来说,人们内心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制约人们行为的原则。亚当斯密说,对自己影响能力以外的不幸,无需太在意。对自己的得失,身边人的命运,不妨多介入。介入越多,越能培养出人性的热情。对具体对象产生同情,接触身边的人,才能实践高尚的人性,不夹杂道德上的娴熟油腻。亚当斯密描述了一个“富有人性的伦敦人”,卢梭写过一个“塞住耳朵的哲学家”,他说,一个哲学家正在写社会幸福的著作,有人在他的窗户下被谋杀,哲学家斟酌一番,决定不闻不问,不希望自己关于普世价值的工作被打乱,他在思考人类命运,不管眼前的不幸。卢梭瞧不上这样的哲学家,他说,那些对社会上的不公采取冷漠态度的人,个人利益受损时就会暴跳如雷。他很看重怜悯心,这是一种不掺杂其他冲动和利益驱使的纯粹情感,先于一切思考而存在的纯自然的感动,自然的怜悯心就是这样,最坏的风俗也不能将它毁灭。卢梭认为,覆盖全人类的普世同情太模糊,同情之心最好局限在那些能从同情中获益的人,覆盖和我们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当人性之情单单聚焦于同胞时,会获得新的力量。因为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共同的利害将他们聚合在一起。”
2020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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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老之年

一月的时候,在家举杠铃,有好长时间没去健身房,就想在家活动活动得了,结果有一天,举完之后,腰疼得厉害。开始没在意,以为就是闪了一下,养了两天没见好转,反而疼得越来越厉害,走路都费劲。赶紧找了个球杆当拐杖,去中日友好医院。运动康复科的王大夫说,这是小关节错位。王大夫身体健壮,墙上挂着一溜儿马拉松完赛奖牌,他说,您还举杠铃,您看看我这肌肉,练了七年了就没碰过哑铃,全是徒手。王大夫给我复位。我也拍了核磁共振,腰椎间盘突出,王大夫说,腰椎间盘突出还不至于这么疼。回来之后,缓了两天,我又开始锻炼,结果又疼上了,再去看,王大夫说,又错位了,您先别练腰了。之后几个月,总是腰疼。有的时候疼得厉害,走路是歪的,坐着也不舒服,要斜靠着。有的时候疼得不那么厉害,我就小心翼翼地锻炼,举很轻的哑铃,走路。也陪儿子玩,尽量不抱他,但有些游戏我真的玩不了了,他今年迷上了蹦床。等天气暖和起来,感觉好了些,但起床的时候总觉得费力,手要撑着。给儿子洗完澡,把他从浴缸里拎出来,也成了一个高难度动作。腰像是身体的发动机,干什么都要用力,坐着、站着、走着,都要用到腰。总是这么没劲可不好,我就到顺义的一家医院去看。医生看了片子,开了一些中药片,还要做几次理疗。理疗室不大,摆着三张床,还有两把椅子,腰疼的人趴在床上,肩周炎的人坐在椅子上,床位和座椅上总是满员。理疗能有什么用?不过是那半个小时能缓解一下疼痛。160年前,英国军医戈登,随英军进入天津,他开了一阵儿医院,给中国人做手术,他说很多中国人做手术时不用氯仿麻醉,因为忍受疼痛,是他们道德训诫中的一条。我看着理疗室里那些中老年患者,明白了一个医学常识,30%的成年人都忍受着不同程度的身体疼痛,这个比例会随着年龄上升。我也做好了忍受疼痛的准备,翻看一本文艺理论书,就叫《疼痛中的身体》,作者说,疼痛这东西是无法言说无法传递的。心中的害怕和愧疚,都是有对象,怕什么?为什么而愧疚?都有一个外在的对象,都能叙述,疼痛这东西是完全内在的。我期望腰疼能缓缓消失,它似乎也在缓缓消失,一点点减轻,然后又在某一天重来,然后又一点点消失。我觉得天山童姥给江湖人士种下的生死符也就是这样,一个冰片,好像在身体里融化了,可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阵寒意。一周的理疗时间结束,生死符也没有去除。到夏天,感觉好多了,像是不疼了。有一天带着儿子出门去超市,路上,儿子睡着了。我抱着他,买完东西回家,走到半路上走不动了。腰疼,右边屁股也剧痛,抱着儿子坐在外面,打电话叫老婆来接我。回到家查了一下,这是腰椎间盘突出引发坐骨神经痛,从腰到屁股到腿到脚,原来小关节错乱是在左边,这次是右边疼生死符就是这样游走的。其实,身体总会提前发出信号,只不过一开始很微弱,我前两年就偶尔会觉得脚丫子发凉,以为是没穿厚袜子呢,其实不是凉,就是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那天坐在阳光下抱着儿子,感叹自己一下子老了。再去一家附近的医院看病,骨科医生是个老头儿,精瘦,看了一眼我的片子,很不耐烦地说,腰椎间盘突出引发坐骨神经疼,终身带病,不可恢复。终身带病,不可恢复。他重复了这八个字,叫我回家睡硬板床。我说,一定要睡硬板床吗?我那个床垫子可贵了,不软不硬正合适。老头儿很不耐烦,我说了,硬板床!然后问我,你还开药吗?开药。开了洛芬待因片和弥可保,洛芬待因是止痛药,治疗中度疼痛,弥可保是一种治疗周围神经病的药,服用一个月如果无效就不用再吃了。我学会了一个日本词,叫初老之年。有一位会日语的朋友跟我解释,初老原本是指四十来岁的人,初次尝到老的滋味,太宰治有一封信上说他三十八了,感觉不到初老,还是一个少年云云。后来日本人的寿命越来越长,初老是六十岁以后的事。但我拿到那两种药感觉到了初老的滋味,以往我熟悉的药就是芬必得、康泰克、阿司匹林等寥寥几种,现在居然要在百度上查什么叫弥可保,什么叫周围神经病,要开始熟悉一些特定的药物了。我还买了一个真正的拐杖,英国产的,话说拐杖居然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用上之后感觉走路轻快很多,右边屁股疼的时候,往拐杖上轻轻一靠,就有所缓解。吃药之后不到一个月,右边屁股和腿脚不再疼了,但我用拐杖用上瘾了,出门锻炼身体,慢走的时候用拐杖,走得高兴跑起来,也拿着拐杖,像是拿着一把佩剑。手持拐杖慢跑,碰上的车辆都会小心避让,拿着拐杖去餐厅,服务员都给开门,都对你客气两分。我还是坚持锻炼。这次也不看文艺理论了,在网上找到一本书叫《螺旋肌肉链训练》,作者是一位捷克康复教练,帮助许多滑雪受伤的运动员康复,他在书中说,他的训练就是帮助患者建立螺旋肌肉链,收缩腰围,产生一个向上的牵引力,牵拉脊柱向上,使椎间盘再生。一周之内消除疼痛,但要形成让身体稳定的肌肉链,至少要练三个月。这本《螺旋肌肉链训练》配有大量彩色示意图,用的训练器材是弹力绳,这是麻烦所在,买弹力绳容易,把它安在哪里是个大问题。我买了弹力绳,先练起来再说。还买了苹果手表5,每天坚持运动。十月,有朋友给我介绍了北京工体里的一家运动康复医院,我去看病。医生做了详细检查,L4-L5,L5-S1椎间盘突出,相应层硬脊膜受压,头前倾,骨盆前移,两条大腿后侧紧张,曲髋范围不足,双侧股直肌紧张,右侧多裂肌萎缩等等。医院里有给体育明星治疗的照片,有一个健身房,治疗室里有各种绳子,给我治疗的大夫,北体大康复专业毕业,身高1米8以上的女生,康复方案的要领就是肌肉链和身体的稳定,练的最多的就是核心力量和臀部。跟着医生训练一个月,我感觉好了很多,当然还是不敢再举杠铃。苹果手机上的活动指标每天都能做足,又开始第N次的幻想,到来年夏天把肚子上的肉减下去。这一年与腰疼斗争,体会到初老之年的滋味。我家铁蛋,也从七岁长到八岁,如果换算人的年纪,居然跟我差不多大了。他花更长的时间睡觉,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像个摆设,偶尔看到窗外的小鸟还会冲刺一下,摩擦牙齿。实际上他捉不到鸟,也根本适应不了外面的世界。冬天来临的时候,我跟一位老友相会,跟他聊起我治疗腰椎间盘突出的体会,席间一起上厕所,我说,天气真冷,冻得我尿了好几泡尿了。他嘿嘿一笑说,到咱们这个岁数,该看看前列腺了。
2019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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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8月的布拉格电台

8月29日早上,一位奥地利工程师告诉JOSEPH,只有一家“自由的”电台还在播音,在950千赫,JOSEPH找到那电台,声音如耳语,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
2016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