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来世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二十来岁,在《爱乐》杂志工作,闲着没事要给“三联生活周刊”做点儿兼职。介绍人说,她英语好。为了佐证英语好,又加了一句,她是王佐良的孙女。等她到胡同里的杂志社上班,我们一帮人经常在宝钞胡同的小酒馆里喝酒,有一次她喝高兴了,对我们说,我要是到三十岁还像你们这样,还不如——。她没说完,我们就发出一阵嘲笑,不喜欢她后面说的死字。
工作没什么好说的,她给我们写过狄更斯和简奥斯丁,写过一些关于语言问题的稿子,她喜欢在细枝末节上做文章,炫技,半天不往前推进,看完一大段,心说这该往前走了吧,她说,列位留步,我再给你们表演一个吞剑。有一阵她跑去写各省市的博物馆,我问她哪儿来的资源,她说,嘿嘿,你不知道我姥爷苏秉琦的厉害,可惜早死了。不过,语言和博物馆这两个方向都不是她的最爱,后来杂志每年做葡萄酒的专题,这是她的最爱。
她很快过了三十,并不比我们更有出息,也不比我们更没出息,谈恋爱,结婚。在东直门簋街,我们面前放着一大盘毛豆和小龙虾,她把她丈夫带过来,小伙子相貌堂堂,是她大学同学。然后跟着丈夫去了巴黎,她丈夫是外交官,她是外交官的家眷。住外几年,返回国内,很快就过了四十岁,接着给杂志写稿子,然后又要派住到留尼汪岛,临走之前,安排了一顿又一顿的告别酒,我们约定,抽时间去留尼汪岛上玩。不过我这么说的时候,知道自己多半去不成,身外有看得见的羁绊,心里有看不见的羁绊,岁数越大,肉身越沉。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虎年的时候,我还笑嘻嘻的祝她本命年快乐呢,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也会变成个小老太太,然而,她死在那里,我恐怕不会再去看留尼汪岛的火山和潮汐。
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我脑子里闪现某一年在南法,忘了是哪个城市,她给我当导游,我们住在一家旅社,早上她到我房间门口,从门缝儿里塞进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我在街对面咖啡馆”,她怕我宿醉未醒。我其实已经醒了,拿过纸条,从窗户上望出去,正看见她穿过街道,进了那咖啡馆。那旅社的房间中没有隔断,该隔开的地方就挂着一块扎染的蓝布,窗帘应该也是蓝布,在早上的风中飘扬,屋里的蓝布都飘扬着。这个场景之所以在我脑子里闪现,原因也很简单,到了四五十岁,那些先走一步的人就是去了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继而回想起来的都是一些享乐的事,我们一起去过枫丹白露和巴比松,去过阿维尼翁,在古竞技场外面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一顿午饭,然后找了一家德国餐厅吃大肘子喝啤酒,酒足饭饱之后,找到一家电影院看《耶稣受难记》,售票员一再说,这个电影是拉丁语对白,字幕是法语,她喝了酒,郑重的点头,喝了酒之后点头会更用力,更郑重。电影倒没什么看不懂的,就是梅尔吉布森扮演的耶稣不断挨打。我要查一下这个电影的全球公映日期,才能确定我们那次南法之旅是2004年的事。后来我们还一起去了智利,采访若干个酒庄,穿越安第斯山脉,到达门多萨,喝着马尔贝克,吃着阿根廷牛肉,满大街都是流浪狗,又穿安第斯山脉回到圣地亚哥,在一个酒吧过了圣诞节,酒吧里的女招待都穿着围裙,围裙上印着聂鲁达的诗句,每一件是不一样的诗句,我们就对着那些围裙翻聂鲁达的诗,她随身带着西班牙语词典,她教我的几个西班牙语单词我现在还记得,水,气泡水,厕所,谢谢。怎么没有酒呢?酒我忘了。不怎么喝酒了。
她叫王星,有一阵儿她做自我介绍时,喜欢说自己的名字是“天上星星的星”,她的藏书扉页上喜欢画一个星星,写上她的名字“斯黛拉”,西班牙语中的星星。她做翻译,写侦探小说,但送给我的书是《王佐良文集》和王佐良著《英国文学史》。有一次我读到《一个中国诗人》,问她有没有英文原稿,她拍了一张照片发过来,那是她爷爷写的英文。她爷爷翻译的彭斯诗流传甚广,我们都会唱,头一句是“老朋友哪能忘记,哪儿不放在心上”,前奏一响就能跟着唱,其中有两句是“我们曾赤脚蹚过河流,水声笑语里将时间忘。如今大海的怒涛将我们隔开,逝去了往昔的时光”。这两句诗可以做今日的道别。我想起来的都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黑夜低吟也须纵酒的往昔时光,我知道它不会再来,如果我年轻几岁,也许会假装豪迈的说我们来世再聚。
然而没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