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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本雅明这样的人活下去

苗师傅 2023-09-23



很多年前,我一位朋友去欧洲玩,回来后给我看她拍摄的一段视频,那是以色列雕塑家丹尼·卡拉万的作品,在西班牙的布尔特沃海边,像一个滑梯,沿山坡而下,金属封闭起来的走廊,里面是一级级的台阶,走下去到尽头是一道玻璃幕墙,透过玻璃,你可以看到大海。她告诉我说,1940年9月,本雅明逃到布港,在这个小镇上自杀了。她那段视频,停留在玻璃墙外的海面,所以看起来有点儿走投无路的感觉。卡拉万在世界各地设计了很多跟犹太人相关的纪念作品。这件本雅明纪念雕塑名叫“通道”或者“走廊”,是在1994年完成的,作品上有一句铭文,写的是“记住那些无名之人比记住那些名人还要困难”。

本雅明这个人,我还是略知一二。你知道北京有一个单向街书店,最早开在圆明园边上,有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院子里有核桃树,有躺椅。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厕所,天花板是玻璃做的,抬头看,是一个鱼缸,有水有鱼,鱼缸上面是天空。我记得书店里面很窄,墙上有本雅明的肖像,记忆不一定准确,是不是挂着本雅明的肖像,我其实也不太肯定,但“单向街”是本雅明一本书的名字,用这个名字来命名书店,肯定会让人想到本雅明。我看过他的一些书,看不太懂,但有些句子,看过之后印象极深,比如,“人类遗产被我们一件一件地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格押在当铺,只为了换取当代这一个小铜板。”再比如,“历史表现为一场诉讼,法庭决定为未来讯问证人。出场的有诗人,他感觉;有画家,他观看;有音乐家,他聆听;有哲学家,他知道。他们的证词互不一致,尽管大家都为弥赛亚的到来作证。”这些句子有上下文的,我读不懂,也记不住。



三联书店2008年出过一本“本雅明文集”,叫《启迪》,原书的编辑是汉娜·阿伦特,汉娜·阿伦特写了很长的一篇序言,其中有这样一句,“历史像一条跑道,有些竞赛者跑得太快,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之外。”卡夫卡和本雅明都是这样的人,他们活着的时候,只有少数人认识到他们的价值,他们死了之后,变得名声大振。阿伦特说本雅明是个天生的倒霉蛋,不懂人情世故和学术圈的规矩,为谋生计,他想在耶路撒冷找一个教书的工作,也会在莫斯科的杂志上发表文章,但他既不想投身于犹太复国主义也不是真心的信奉共产主义,犹太复国主义和共产主义也不会提供“文人”这样一个职位。阿伦特说,一个时代总会在受其影响最小、离它最远、因而也受难最深的人身上打下烙印,普鲁斯特、卡夫卡、本雅明都是这样的人。简单来说,总有人能适应时代,如鱼得水,人们也会关注这些时代弄潮儿,但有些倒霉蛋,知道自己不能适应时代,这一类人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困境,哪怕这困境要把他碾碎,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我虽然看不太懂本雅明的文章,但我喜欢这样倒霉蛋,本雅明自己说,“做一个有用的人于我永远是一件丑恶不堪之事。”那他想干吗呢?进行诗性的思考,想事儿。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这叫“面对思的事情”。很多文艺青年,都不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都爱没事儿瞎琢磨。但是,“思”这个事情可不容易,过一种德国式的精神生活,那就更不容易了。有一本书叫《康德与德意志精神生活》,我只知道书名,这书名就显示出来了,沿着康德、黑格尔那条道路来打磨自己的心智,太严肃了。叔本华说过,一个没有精神需求的人,智力平平、思想狭隘,就是庸人,这样的人没有灵性,没有智力的乐趣,只有感官的乐趣。这话说的太绝对了。海德格尔说,大多数人没有什么精神生活,不是因为缺乏智力,而是想追求生活舒适,回避太严肃的精神生活,能让自己舒服一些,他们不认真思考上帝,不认真琢磨自己使用的语言。

当年给我看卡拉万作品视频那位朋友,是一个哲学老师,她从没说过本雅明是哲学家,她有一个偶像是维特根斯坦,她说,康德,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这样的人是一流的哲学家,“你老挂在嘴边的萨特,那是二流的哲学家。”后来我还听到一种刻薄的说法,忘了是哪一个大人物说的了,他说,你们所说的哲学,在我看是文学,你们所说的文学,在我看是新闻,你们所说的新闻,在我看是八卦。你看,阅读也是有鄙视链的。不过,鄙视链这东西私下聊天,朋友之间开开玩笑挺好,公开谈论就可能陷入争吵。叔本华说过一段话,“如果在任何的讨论和谈话中,有一个人比我们表现出了更多的知识,对真理更诚挚的热爱、更明智的判断力、更优秀的理解力,或者总体上显现出让我们相形见绌的智力品质,我们就可以通过侮辱和冒犯立刻消除他的优势和我们自己的浅薄,转而使我们凌驾于他之上。粗野胜于一切争论,它让智力彻底失色。如果我们的对手不在乎我们的攻击方式,不以更粗鲁的方式回应,那我们就是胜利者,名誉与我们同在。真理、知识、理解力、智力和机敏则必须鸣金收兵,把战场留给极度的蛮横。”

叔本华的这段话,很适合描述网上的许多吵架。我们内心其实有粗野的一面,从粗野的一面来看,本雅明绝对是个loser,他拿了一个博士学位,想当教授而不成。他出生在富贵之家,娶妻生子,到三十多岁还在啃老,不能养活自己,要靠老婆的工资生活。20岁赶上了一战,30岁赶上了魏玛共和国的通货膨胀,40岁赶上了纳粹上台,到二战爆发终于扛不住了。他一直靠写文章挣点儿小钱,居无定所,生前发表的作品不多,有一个宏大的研究计划,但也没能完成。他要过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家里总贴着圣徒画像,他的大脑很厉害,可也管不住自己的鸡巴,勾三搭四。这样来总结本雅明的失意者形象,就比较粗鲁,粗鲁是一种品质,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偶尔要粗鲁点儿。


但是呢,还好,我们还有温柔的一面。先说说本雅明是怎么死的。1940年6月,德国入侵法国,本雅明从巴黎逃往法国南部,9月25日,他穿越比利牛斯山,越过了法国和西班牙的边境线,来到西班牙小镇布尔特沃,又称布港。本雅明已经获得了美国签证,但他听说,西班牙对来自法国的难民关闭了边境,难民要被遣返回法国,还有消息说,法国投降后的维希政府,和纳粹德国达成协议,像本雅明这样的犹太流亡者会被送回德国。9月26日夜里,本雅明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在这样一个没有出路的境遇中,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了断。这是比利牛斯地区的一个小镇,没人认识我。我的生命将完结。”那天夜里,本雅明服用了随身携带的大量吗啡,自杀了。第二天边境重新开放。他要是活到第二天,兴许就逃到美国去了。在本雅明死后,他的前妻朵拉给朋友的信中说,“我早已经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他还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认为,也感受到,如果这个世界能够让一个他这样有价值和敏感的人活下来,那就终究不是一个那么坏的世界。看来我错了。”

本雅明出生在富贵之家,如果处在平安时代,他天天琢磨事,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顶多也就是和他爸爸闹闹矛盾,偏偏他生在一个动荡年月,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之感就更强烈。德国童谣里有一个“驼背侏儒”的说法,小孩子摔了一个跟头,或弄碎了一个杯子,妈妈就会说,这是驼背侏儒干的,驼背侏儒总跟小孩子做恶作剧,出点儿什么状况就是驼背侏儒在捣鬼。本雅明成年之后的生活略显笨拙,好像总有个“驼背侏儒”给他捣乱,他本有机会过上稳定的知识分子生活,本有机会早点儿逃到以色列或者美国,但他就是笨笨的拖到了最后一刻。这种失意者和局外人的形象,其实很让文艺青年喜欢。所谓浪漫主义者,就是喜欢那些看起来要失败的事。比如开个书店。

我说了,本雅明的文章,我大都看不太懂。比如他分析德国悲悼剧,德国悲悼剧是什么我不知道,也就无从理解他的批评文章。可他写卡夫卡的文章,我也看不太懂,但我能看懂几句,比如他说,“没有谁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固定的居所,以及固定不变的外观,没有谁不处于盛衰沉浮之中,没有谁不与敌人和邻居交易品性,没有谁不是韶华已逝却仍未成熟,没有谁不是在漫长的生存之旅的起点便已精疲力尽。” 我能体会出来,本雅明写卡夫卡,很多时候写的是自己的阅读感受,按照本雅明的说法,感知就是语言的一种模态,是一种解读,经验是被表述出来的,语言就是感知的典范。这几句我好像能明白,但也不确信自己的理解对不对。虽然我读过一点儿本雅明的文章,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本雅明这个人物形象更有意思。

我看过一本书叫《魔术师时代》,写的是1919年到1929年之间,维特根斯坦、本雅明、海德格尔这几个人的生活经历,写的通俗好看。2022年夏天,我拿到《本雅明传》,算是把他的故事完整的看了一遍。‍

2023年夏天,我见到了《本雅明传》一书的译者王璞老师,聊了聊本雅明。点击原文链接,在小宇宙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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