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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爷爷太沉重

苗炜 苗师傅 2023-01-05



2019年12月9日,写了篇文章叫《初老之年》,记述那一年跟腰间盘突出、小关节错位的斗争。随后去新西兰玩,等2020年1月,回北京准备过春节,疫情开始了。2021年春天,确诊甲亢,后来又犯了肩周炎,到2021年底,写了篇文章《什么叫退行性》。今年春天,到医院复查甲亢,医生说,你就接着吃“赛治片”,终身带病吧。后来去医院要查核酸,就懒得再去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带儿子去郊外玩,满山满谷的桃花,潺潺的流水,溪流中有几块石头搭的桥,我站在一块石头上,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走过来,叫我“爷爷”,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爷爷。夏天来了,我在罗马湖边跑步,跑完了拉伸,看着湖中的荷花,有个老爷爷带着他的孙子遛弯儿,小孙子刚会走,歪歪扭扭向我走来,那位老大爷喊住他,“别过去,爷爷练气功呢!”我怎么就练气功呢?我明明是在stretching,再说我怎么就是爷爷了呢。我拿出我2015年的照片,端详了好多次,那时我70公斤,穿着白衬衫,怎么看都是你大爷的样子,而不是你爷爷的样子。





这三年的疫情,让我有一种困顿之感,时不时有倦意袭来。我尽量给自己找更多的事情做。今年我在三联中读做了一个播客,叫“天真与经验”,播放最多的一期是跟北京医科大学王一方教授聊天,聊天的题目是“活得长,病的晚,老得慢,死得快”。那是4月8日,聊完了送王老师下楼,王老师叮嘱我,要做力量训练,要举哑铃,至少要用五公斤的,出门要穿的正式一些,要有精神。车来了,王老师说,“我比你强点儿,就是我知道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王老师比我年长10岁,多年来研究衰老和死亡,我跟他约好,疫情之后多串门儿,多跟我说说,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下半年,又跟谭杰聊了一次,谭杰翻译了一本书叫《锻炼》,他练了多年马拉松,没事儿就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他叮嘱我要跑步,心率不超过140,慢慢跑起来。不管是跑步,还是举哑铃,我都在做,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究其原因,是心气儿不足。


几年前,业内一位受人尊敬的大哥,闹出了一点儿绯闻,传的尽人皆知,但没有人笑话他不检点,都说大哥五十五了,还有那么把子力气,佩服。这位带头大哥火力壮,心气高,这两年带领公司布局元宇宙,一如既往,始终在风口浪尖,立着。可见一个人的欲望和干事业的雄心是相匹配的。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在某部作品里说过,男人过了55就老了,列宁老拿这句话鼓励革命战友,说革命者不要怕老不要怕死,活到55就够了。他的这个鼓励,让托洛斯基很是惶恐,老觉得55岁是衰老的开始,不过,托洛斯基过了55岁重新焕发了活力,性欲旺盛,跟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勾搭上了,还在墨西哥创立了“第四国际”。我倒不是说,我这三年的困顿之感和“心气不足”是因为欲求不足,我不是这样狭隘的,我盼着咱们能早日走出疫情,焕发勃勃生机,我心里是装、装着家国情怀的。


有一出英国戏,里面有段台词,剧中角色问乔伊斯,一次大战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乔伊斯回答,我写了《尤利西斯》。这是很典型的作家的生活方式,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你都该安心做自己的事,写自己的书。福楼拜也有类似的教诲,做一个奉公守法谨小慎微的小市民,把自己那点儿热情用在写作上。我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但外部世界总会对你施加影响。今天春夏,我看到很多围城中的上海朋友抱怨买不到青菜,然后发现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吃两盘蔬菜,我以前从来不爱吃蔬菜,这种怪异的想吃青菜的念头,从何而来?我儿子上一年级,平常带回家的都是中文课本,上了大半个学期,我才知道他们是有英语课本的,英语课本只能在课堂上使用,用完了就收回去。等家长会的时候,我问外籍老师,是否有课本。老师也支支吾吾不予正面回答。后来我看到教育部一位干部的讲话,说民办教育机构的数量激增,政府担心“教育主权旁落”。原来国际学校用一点儿英语教材,也怕别人知道。你看,我们吃点儿小青菜,教孩子认两字,也跟国家的大政方针有关。躲进小楼成一统,哪儿那么容易?哪儿就让你“成一统”了?我们总想躲进小楼,遇到什么问题,就看心理学家讲怎么调节负面情绪,就是不敢站出来说一句: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没有讨论公共问题的意愿,私人生活的那个小天地是难以保全的。



不过呢,疫情这事儿,讨论起来也实在太麻烦。多年前,我给自己找了位口语老师,是个美国人,音乐家,长年生活在北京,做了北京女婿,他经常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古典音乐。每逢我对防疫政策提点儿意见,这位美国朋友就会教育我说,现在是给一些人带来不便,但保护了大多数人。有一次说的略微激烈,他留言说,如果日本鬼子或者美国鬼子来了,你肯定跑去开城门。我看他的留言,感叹自己的英语没学好,他的中文已臻化境。他再次教育了我,人和人的想法是多么不同,或许我们两个都被对方的祖国洗了脑。多年前,我采访刚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郁喆隽,他说,我们要学会和不同信仰的人一起生活。跟不同的人一起生活,这真是个难题,大多数公共话题无法讨论,有一部分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另有一部分原因是人群中不可避免的恶意。一群人太容易称呼另一群人傻逼了,一些人也太容易对另一些人产生敌意和恶意了。比如“软肋说”。


今年,我看了波伏娃的《论老年》。老年人被排除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之外,老年人悲伤,对抗着无聊、痛苦和羞辱以及无用感,并且在一个对他们漠不关心的世界中体会孤独。波伏娃说,老年人要忍受年轻人的恶意。年轻人对老年人抱有恶意,是要抗拒衰老这个他也逃不掉的前景。恶意,人群中始终有这种东西存在。


这本书跟《第二性》一样,罗列了很多历史材料和文学材料,在古希腊,我们就能听到各种对老年的抱怨,这些抱怨来自祭司、诗人和剧作家。比如“不再年轻之后,死亡胜过活着。人的灵魂被不幸所摄取,家庭破败,身体衰残”,“一旦迈入痛苦的老年,人会变得丑而无用,忧愁再也不离他的心,阳光再也不能给他安慰。孩子反感他,女人鄙视他,神赐予老年人的就是这些,充满了痛苦”。再比如,“活得太老的人,死时对自己的生命很反感,他的老年非常艰苦,他四处打转,遇到的都是敌人。他如果没有及时死去,便不得好死”。“老年,你是人类的敌人,破坏人类外貌之美的是你,将肢体的俊美化为沉滞、将人的迅疾行动化为缓慢的也是你”。


波伏娃也分析了日本电影《楢山节考》,这电影讲的是乡村里的弃老传统。波伏娃分析,像阿玲婆这样的人,身体健康但还要服从习俗,到了七十就主动上山等死,这种态度比较少见。传说故事总有训诫的意味,要树立好典型,批评坏典型,阿玲婆就是给老人树立的一个学习模范。波伏娃引用了一份材料《纳尔特史诗》,这是高加索地区的奥塞提亚人创造出来的叙事诗,用口述的方式传给后人,诗中描述祖先怎么商议处决老人,老人面对处决时心中的焦虑。族人会劝老年人自尽,说“你活够了”,该从悬崖处自尽,如果他们说服不了老人,族人就会把老人推下悬崖。诗中有这样几句,“他老了,成了年轻纳尔特人的笑柄,他们吐痰在他身上,在他衣服上擦拭箭上的污垢。他决意寻死,他杀了他的马,请人用马皮做了一个袋子,自己坐在袋子里,投海自尽。”



在极度贫困、生存条件恶劣的环境下,感情是靠不住的,知识和经验也没什么传承下去的必要。波伏娃引用了几位人类学家的材料——在西伯利亚东北部过着游牧生活的雅库特人,其家庭是父权制,父亲对子女有绝对的控制权,然而,一旦父亲身体衰弱,儿子就会夺走他的财产,放任他衰亡。科里亚克人住在西伯利亚北方,每到冬季来临,族人要跟随草原上的驯鹿群迁徙的时候,就会用长矛和刀处死那些体弱的老人。日本北方的爱奴族,对待老人的态度也如此。在玻利维亚的希里欧诺人中,在非洲加蓬的芳族人中,在南部非洲的聪加人中,任由老人像动物一样活着,被虐待,被处死,都是常见现象。


我在这本书中读到了很多文学家艺术家对自己的衰老发出的哀鸣,但相比之下,还是这些人类学的证据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如果我年轻十来岁,我可能不太愿意承认,人类对自己的同类老年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恶意。我们说要在疫情中保护老年人,这实在是一个文明的尺度。不过,当我们听说某个死亡病例是个80多岁的老头儿,也很容易心安理得,由他去吧。


波伏娃在“切身的体验”一章中花了较长的篇幅来讨论老年人的性欲问题,一般而言,老年人的性欲是个略禁忌的话题,像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写的《疯癫老人日记》,七八十岁了还有欲望,还天天偷看儿媳妇洗澡,这就是变态。然而,性欲和生命活力是紧密相关的,如果人没有欲望,他的情感表达也会变得非常迟钝。性欲是一种本能冲动,当这个本能受到破坏,很难说精神状态上就不会出问题。哲学家叔本华认为,性欲一旦熄灭,人生的核心就耗尽了,人生是一场戏,一开始时是由真人演出,到后来则是由穿着同样衣服的自动装置来演出。


从文学和艺术角度来看,性欲和创造力之间有奇妙的关系,雨果、毕加索等人到了晚年依然有旺盛的创造力,也依然有强大的性欲,为了创造,他们必须有某种攻击性,某种劲头,这种攻击性就根植在性欲中。对普通人而言,到了老年,也需要情感上的温暖来感觉自己和世界是连接在一起的,这份情感上的温暖在肉体欲望消失之后,会不会熄灭呢?和世界缺乏肉体接触之后,某个层面的人生会不会也随之消失?作家纪德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说,有一段时间我痛苦焦虑,被欲望所缠,我祷告,当肉体收束之时,我可以整个献身。但是献身给谁呢?献给艺术?献给纯粹的思想?献给上帝?真是无知极了!真是疯狂极了!这等于是以为油尽之后,灯火还能燃烧得更旺。今天我身上还带有养活我思想的肉体,但我能不能保有这肉体和欲望直到死亡来临?


波伏娃生于1908年,《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那是波伏娃40岁的时候,正是人到中年。进入中年后的波伏娃都经历了什么呢?她1952年结识了导演朗兹曼,就是后来拍《浩劫》的那一位,比她小17岁,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波伏娃说,没想到自己四五十岁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年轻的情人,这让她再次焕发了生命力。到1964年,波伏娃的母亲去世,波伏娃写了一本小书叫《安详辞世》,记述了母亲去世的过程。在照顾母亲的时候,波伏娃又结识了一位年轻女性叫西尔维亚,两人的关系微妙,既是情人和朋友,又是妈妈和养女。此时波伏娃50多岁,开始认真考虑老年的问题。1970年波伏娃出版《论老年》。到1980年,萨特去世,波伏娃出版了《告别的仪式》,这本书几乎是老年萨特的起居录,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吃了什么药等等,目睹一个人的垂死过程,实际上是很残酷的。1986年,波伏娃去世,西尔维亚继承了她的全部遗产。





我这份年终总结本来想记录一下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没想到变成了一份读书笔记。简单而言,我身体还好,久坐就会腰疼,所以工作效率大大降低,但我的好奇心还在,也还在坚持锻炼,也还有一些好看的衣服。我看《论老年》,是想看看波娃怎么度过自己55岁危机的,也顺便想了解一下,“前面是什么东西在等着我”。在《论老年》的“时间,历史和过往”这一章的开头,波伏娃说,人的存在是处在时间之中的,我们藉由存在的愿景活在未来,这种存在的愿景超越了我们的过去。过去是僵固的,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随着年纪增大,我们和时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未来所剩的时间在缩短,过去却变得沉重。她引用了萨特的一句话,“是未来决定了过去是否活着”。年轻人觉得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昨天的我今天的我还有改变的可能,但人老了,未来就没什么可能性了,只能跟往事纠缠。



到年底了,我们还是要对未来抱有希望,希望情况不要那么糟了。有些事情变得糟糕,是因为个人的愚蠢和懒惰。我们先克服自己的愚蠢和懒惰。新的一年要开始了,希望你遇见你的朗兹曼,他遇见他的西尔维亚。生机勃勃。我也要借此告慰一位三年前去世的老朋友,我们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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