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德专访伊東豊雄:重新思考建筑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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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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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東豊雄
gooood团队采访世界各地的有趣创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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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期
为您奉上
伊東豊雄建筑设计事务所 创始人 伊東豊雄 的访谈
伊東豊雄
采访视频
▲伊東豊雄视频
视频为15分钟精简版,完整访谈见下文
©gooood
伊東豊雄
设计理念的演变
“
和自然的关系”是我一直以来思考建筑的主题,只是目之所及的外在表现常有不同……现在我回到了“很想做出具有力量感的作品”的状态,追求着某种原始的东西。
01
虽然浮于表面的建筑表达一直在发生着变化,但我的建筑思想是不变的。反过来说,即便我很想改变自己的思维,却也是有心无力,大抵所谓人类是没有办法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的吧。人类育成于自然之中,在很长时间里都和自然有着亲密的关系,然而现代建筑却是与自然相背离的。我长久以来都对此抱有疑问。“和自然的关系”是我一直以来思考建筑的主题。虽然从表面上看我的建筑各有不同,但究其内里,大多都是“可以让人联想起自然”的建筑空间。在这个意义上,这是我的不变之物,只是目之所及的外在表现常有不同。我觉得一直重复做同样的风格是缺乏创造力的表现,很是无聊。
▲伊東丰雄部分代表作品
02
曾有人说,从宏观角度去看文化的发展,能发现存在着“轮回”。从混沌未开的原始时代到形式和风格得到高度发展的文艺复兴,然而随之而来的巴洛克时代却将其打破,最后,迎来华丽颓唐的洛可可。有人认为,像是这样时代的发展其实是一种周而复始的轮回。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发展逻辑也适用于我的职业生涯。如果让现在的我去设计出“中野本町之家” 这样“乱来”的作品,恐怕是很困难的。虽然我现在或许没有了在生涯初期那种初生牛犊的大胆,但我依旧回到了“很想做出具有力量感的作品”的状态,追求着某种原始的东西。
▲伊東豊雄早期作品 – 中野本町之家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空间的
“轻”与“重”
“
我现在其实不太认为所谓的“轻”、“重”对自己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洞窟一般的建筑”更贴近我的本质。
03
我现在其实不太认为所谓的“轻”、“重”对自己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80年代是日本的经济泡沫时代,在那个时代的建筑有着很强的“临时性”——即使建造起了,也很快就被摧毁。在那时,我想做出能够适应那个时代、与时代相呼应的建筑,于是试图将自己的建筑做出“临时性”的氛围,认为“像空气一般的建筑”,“无根的建筑”是好的,对“轻质”、“透明性”有着很深的执念。但实际上从事了建筑50年,再回头看这些,我意识到,其实和自己的身体性关联最深的是“如同洞窟一般的建筑”,也就是只有内部、没有外观的建筑。我渐渐发觉,其实这样的建筑才更为贴近自己的本质。做了洞窟似的建筑后,会想接下来要做一些地面上的、更加轻盈的东西,但结果设计出来的还是仿佛钻入地下的建筑。如此往复至今,我认为果然“洞窟一般的建筑”更贴近我的本质。
▲追求轻盈的建筑 – 八代市立博物馆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追求轻盈的建筑 – 八代市立博物馆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洞窟一般的建筑 – 台中歌剧院
©Kai Nakamura
▲台中歌剧院室内空间
©Kai Nakamura
▲台中歌剧院室内空间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对现代主义的
反思
“
我虽然深受现代主义思想的影响,但是却一直想回归到“亲近自然”的状态……现代主义和全球化经济捆绑在一起,已然丧失了生命力……我觉得创造出现代主义之后的新思想是极为重要的。
04
现代主义最有活力的年代,正好是我的学生时代。接受了现代主义建筑的教育,想必直到现在现代主义的影响也隐约体现在我的建筑之中。但其实我一直想要挣脱现代主义的桎梏。究其缘由,现代主义的思想是从西方传入的思想,尤其对于“建筑和自然的关系”和我们的思考方式极为不同。创造出现代主义理论的人们信奉“建筑应该与自然脱离,在自然之外重建一种秩序”。然而,与之相对,对于亚洲、至少是东亚、东南亚的人们而言,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和自然融为一体地生活。我们热爱着自然,自然虽然有时会露出可怕的一面,但我们始终和自然极为亲近。从城市的角度来看,西方城市和东方城市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建筑也是如此。我虽然深受现代主义思想的影响,但是却一直想回归到“亲近自然”的状态。
▲仙台媒体中心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日本社会中,不敢说百分百,也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被现代主义思想所覆盖。特别是3・11大地震之后的复兴工程,让我对这一点深有感触。做防潮堤也好,做临时住宅也好,复兴工程都着重于将人们和自然彻底分离。我觉得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日本会变得越来越糟糕。现代主义和全球化经济捆绑在一起,已然丧失了生命力,仅仅被用来建造超高层建筑等巨大构筑物,或者服务于城市再开发,失去了现代主义初期为人类而改变的精神内核。我觉得创造出现代主义之后的新思想是极为重要的。
▲仙台媒体中心
不规则的筒状结构形成一种不同于现代主义的自然感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建筑的时间性
“
我一直想要做出随使用者的不同而变化的建筑……我倾向于尽量消解墙壁的存在,做出连续而流动的空间。
05
我在创造自己的建筑时,不会想起日本的建筑,而是时常想起日本的庭院。在日本的庭院中,存在着诸如茶室、休憩所、石头和树木等各式各样的元素,根据不同人各自的体验,呈现出属于每个人自身的庭院空间。不同的体验者看到的事物不尽相同,行走方式和行走速度亦各有所好,从而获得不同的时间感知。我想将这同样的道理用在我的设计之中。对于我而言,我是在用“体验的总和”构筑自己的建筑。我一直想要做出随使用者的不同而变化的建筑,对于用墙壁明确划分出一个接一个房间的建筑比较排斥。我倾向于尽量消解墙壁的存在,做出连续而流动的空间。
和歌舞伎不同,在能剧的空间中,时间的流动异常缓慢,却持续不断地一点点变化着。我很喜欢这样的空间。那些像是摇滚一般节奏感很强烈的空间,我完全无法接受。如果用歌曲比喻的话,我更喜欢演歌。
▲消解墙壁的建筑 – 岐阜媒体中心
©Kai Nakamura
▲岐阜媒体中心室内
©Kai Nakamura
▲消解墙壁的建筑 – 多摩美术大学图书馆
©Ishiguro Photographic Institute
▲多摩美术大学图书馆室内
©Ishiguro Photographic Institute
“大家的家”
“
公共建筑其实就是放大版的“大家的家”……对于像东京这样的大都市,“小范围社群”的创建也是非常重要的课题。
06
“大家的家”是当时我作为一个建筑师,在思考能不能为地震失去家园的人们做点儿什么的时候,推行的一个项目。过了十年,我开始觉得公共建筑是不是都应该像“大家的家”那样。说起最近的公共空间,比方说图书馆,人们不再是为了看书而去图书馆,反而是“聚集了很多人”这件事本身更有意义;又比方说歌剧院,虽然在设计的时候会努力做出音响效果优秀的剧场空间,但是人们来到歌剧院也许并非是为了听音乐会或观看戏剧,只是在公用空间里玩耍或休憩。没有具体使用目的的空间反而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到访。小孩子来了,老人也会开心地前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家庭。在这个意味上,我最近慢慢觉得公共建筑其实就是放大版的“大家的家”。如果要做出一个让人们身心舒适、一整天都想待在里面的空间,就会回到我们刚刚谈论的有关自然的问题。亚洲人的建筑空间必须和亚洲的自然观紧密相连。将这一切统称为“大家的家”,实在是十分巧妙,虽然当初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
◁宫城野区“大家的家”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宫城野区“大家的家”▷
©Infocom
07
今年正好是东日本大地震十周年,我们打算在仙台市内建造一个“大家的家”。原本计划在2月份于“仙台媒体中心”举办一场研讨会,与仙台的人们探讨相关事宜,但由于疫情的原因延期了,目前暂定是今年秋天。届时,我们会提出“大家的家”的设计方案。将空屋改造成“大家的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较小的范围内能有一个和身边的人聚在一块儿聊天的地方,这在地震或海啸的时候会很有帮助。
我现在住在东京的公寓里,既有见面会打招呼的人,也有完全不交流的人。我养着一条狗,因此和狗主人之间比较熟悉,其他人基本上就只有一面之交。对于像是东京这样的大都市,“小范围社群”的创建也是非常重要的课题。
大三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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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眺望平静的海面一边啜饮葡萄酒,大三岛逐渐成为了帮助我酝酿与过去不同的建筑思考方式的场所。
08
我大约花了十年左右的时间做岛上的项目。最早建成的是伊東丰雄博物馆。随后,我们租借了空屋并将其改造成了“大家的家”。我们还将一座废弃的老旧小学改造成一个住宿设施。所有建筑项目基本上都是以志愿者的形式进行的。
▲伊東豊雄建筑博物馆
伊東大三岛的第一个项目
©Kai Nakamura
▲大三岛岩田健母子博物馆
©Katsuhiro Aoki
▲大三岛“大家的家”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此外,我们在那里建立了一个葡萄酒庄。虽然我并不会亲自去耕种田地,但项目的相关事宜都是由我和年轻人们合作完成的。通过自己的双手,了解与自然接触、耕种作物的不易,从而认识到农业的重要性。在我年幼的时候,日本非常贫穷。我们在家里的一小片田地里种了黄瓜、茄子等蔬菜,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现在居住在东京,和“农业”基本上无缘,只是去超市买买蔬菜水果,对于“生产性”的意义几近遗忘。所以我想通过这个项目,通过和土地再次接触,重新去思考建筑。
我计划在4月举办一场主题为“建筑是什么”的讲座,现在正拼命思考这个问题。为此,我查阅了非洲未开化民族部落的照片,看到他们不依赖几何学,建造了许多如同洞窟一般的空间,深受震撼。我不禁自问:现在的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做出这样的建筑?在这个意义上,大三岛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场所,时间的流动也十分缓慢。回归到自然环境之中,在那里种植葡萄、酿造美酒,然后一边眺望平静的海面一边啜饮葡萄酒。伴随着这样的体验,大三岛逐渐成为了帮助我酝酿与过去不同的建筑思考方式的场所。
◁大三岛上的葡萄酒庄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建筑与城市
“
疫情让我们重新思考都市生活,回忆起了自然的美丽和生活在自然中的好处与快乐……我的心中已经没有关于‘未来城市’的想象了。我甚至对于‘城市是否拥有未来’都抱有疑问。
09
这个项目的基地曾经是一座名为源氏山的山丘,是那片地区的最高处。由于基地高差很大,因此我便想在那儿做一座“山”。在这个项目里,我们创造了非常多的外部空间,再过一段时间,植物繁茂起来,说不定会变得更加接近山丘。但是建筑终归是人造物,是没有办法做出真正的“山”的。同时,这是一个商业建筑,我们所能做的是比较有限的。
▲原宿站前大楼WITH HARAJUKU
与自然融合的城市建筑
©Nacasa & Partn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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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疫情的关系,人们一直处于无法聚集的状态。过去,人们一直认为住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里,人们可以聚集在一起,有许多美食可以享用,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疫情让我们重新思考都市生活,回忆起了自然的美丽和生活在自然中的好处与快乐,再一次认识到了城市里集合住宅空间的索然无味。一直待在家里,才发现自己住的地方竟然这么无聊。从今以后,大城市也会逐渐发生变化吧。即便疫情平息,生活也回不到过去的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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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洲范围内的话,我很喜欢曼谷。那里交通堵塞非常严重。有一次我坐着车,突然下起了大雨,所有地面交通都瘫痪了。原本乘坐巴士的人们下了车,在巴士旁边,和巴士一起步行前进。他们看上去不慌不忙,甚至有些乐在其中,让我不禁觉得这真的是一座很好的城市。如果是在东京的话,人们肯定会烦躁不堪,但在曼谷却完全不会,我果然更喜欢有历史韵味的城市。
小时候,我觉得东京是最厉害、最具未来感的城市。但是现在,我的心中已经没有关于“未来城市”的想象了。我甚至对于“城市是否拥有未来”都抱有疑问。
伊東塾
“
伊東塾里,我们会围绕“家是什么”这个问题展开综合性训练,孩子们对此很感兴趣……现在的时代中,人们都变得不怎么思考了。所以,我想在明年面向会员开展以‘思考’为主题的新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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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東塾中,有一个项目是教小学生思考建筑,如“家是什么?”“城市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我们每年都会募集20名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生(10岁~12岁)的学生,大家在一年中共同思考类似这样的主题。大学建筑系的学生担任助教,项目进展得颇为顺利。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每年变化都会非常大。一开始,孩子们会放飞自己的想象,比方说“家”,会出现像是 “飞在空中的家”之类的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想法。长到六年级的时候,孩子们会开始理性思考,思考如“结构如何处理”等问题。我很想让他们直到进入大学建筑系都保持自由思考的状态,但遗憾的是大家渐渐地都会回到“常识”中去。有时,助教们学到的可能更多。学校里,孩子们会画图,会在社会课上学习有关家庭的知识,二者是分别进行的。伊東塾里,我们会围绕“家是什么”这个问题展开综合性训练,这在其他地方是没有的,孩子们对此很感兴趣。许多孩子一连三年都会过来。其中有一些孩子非常棒,无论是在画图还是模型制作上都极具天赋。
▲伊東塾中的儿童学校
Courtesy of Toyo Ito & Associates, Architects
另外一个则是面向大人的项目,一直专注于思考大三岛。最初我们只是作为团队经常去大三岛,思考能为大三岛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渐渐地,有三四个人搬去了岛上居住,其中有些人开始从事农业。在伊東塾中能够出现这样的人,这令我感到非常高兴。
现在的时代中,用手机可以查到任何想要知道的事情,渐渐地人们都变得不怎么思考了。所以,我想在明年面向会员开展以“思考”为主题的新项目,针对“建筑是什么?”“城市是什么?”“设计是什么?”“生命是什么?”等问题举办六场活动,每两个月一场。第一场将由我以“建筑是什么”为主题发表演讲。虽然讲座本身是面对大人的,但我会让孩子也参与进来,尽量做出让小学生也能理解的内容。对此我感到十分期待。
▲大三岛伊東塾合宿
©Manami Takahashi
有关
伊東豊雄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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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员工有着相当高的自由度,很多人会说我们事务所是“优秀建筑师的摇篮”,可能也和这种工作方式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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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事务所目前员工大约有三十名,包括一些在施工现场的驻场建筑师。另外,在巴塞罗那有一个由两三人组成的小分社。一个项目刚刚开始,我首先会和大家说明这个项目的主题为何。在这个基础上,像是内部竞赛一样,大家开始各自的思考,给出各种各样的提案。我自己当然也会出方案,大约七成的情况都是我的方案最好,不过也有年轻人的想法更好的时候。我们没有什么层级观念,有时会以年轻人的方案作为讨论的起点,在此基础上由数人团队进行深入思考,每天不断改进,最后呈现的作品是属于集体的成果。虽然我会定下最基本的设计理念,但是方案本身是大家一起创作和推进的。我们的员工有着相当高的自由度,这是我们事务所的特点。很多人会说我们事务所是“优秀建筑师的摇篮”,可能也和这种工作方式有关吧。
说到正在日本进行的项目,我们正在茨城县一个名为水户的地方建造一座大型木造综合体,其中包括一个可以容纳2千人的剧场。这个项目现在正在施工,可能还需要两年左右才能完成。同时,我们在新加坡有一个长约200米的木造项目,位于校园之内,这个项目的骨架基本上都已经搭建好,大约在明年春季就可以完工。在这个项目里,我们使用了由巨大的集成材构建的梁柱系统。
在中国,我们有一个宁波项目,最早是要建一座图书馆,在设计过程中规模逐渐变得越来越大,慢慢变成了一个面向市民的以图书馆为主体的交流中心。预计今年会开始动工,一旦工程开始,以中国的速度,应该很快就可以完成。项目的设计其实很早就已经开始了,但是因为规模一直在变大,迟迟无法动工,所以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伊東豊雄
©FUJITSUKA Mitsumasa
photographed at “Home-for-All” in Omish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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