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问我,华西面对这种应急事件,有没有付出超常的代价?没有。还有人问,你们都穿着尿不湿去上班?我告诉他,华西的医护人员没有这样的事情。
重症大夫中流传一句话:没有突然发生的病情变化,只有病情变化的突然发现。“突然变化”之前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全民关注新冠肺炎当然是好事,但现在全民都成了新冠肺炎专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SARS、MERS、H7N9都已经证明,只有综合性的措施加上针对病因的治疗,才可能解决问题。新冠肺炎的救治也不像武侠小说,给你一个解药就好了,不要寄希望于某一种“神药”能够药到病除。
隔离病区内,队员们在看患者病历和相关资料。(梁淑怡制图/图)
华西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康焰本来是作为第二批队员援助武汉的。2月2日,行李托运了,登机牌也办好了,领导却电话通知他另有安排,暂缓支援。康焰很失落:出征仪式都办了,同事朋友的关心电话也打了,那几天他都不好意思出门。2月7日,康焰作为华西医院第三批医疗队的领队,带领30名医生和99名护士进驻武汉。医疗队大多数人都参与过12年前的“5.12”汶川地震救援,和血淋淋的创伤不同,这次他们面对的是新冠肺炎这种传染病。穿着防护服、戴着三层手套给病人做深静脉穿刺,医生们难免紧张。“平时在华西我很少亲自动手,现在我带头做第一例,假如没一针见血,医生们就释然了:看,主任也没成功。”康焰笑称,但那天自己幸运的一次成功,让同事们又有了压力——这是医疗队紧张工作中为数不多的小乐趣。整建制接管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的两个重症病区,在康焰看来就像自己的科室又按规划拓展了两个新病区。华西医院连续十年位列复旦版“中国医院排行榜”综合排名第二,华西重症医学科崛起于5.12汶川大地震,此后又经历了玉树地震、芦山地震和一系列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考验,原本就有一套相对成熟的重症救治快速拓展体系,来到武汉,只需根据实际情况略作调整。“经常有人问我,华西医疗队面对这种应急救援,是不是要付出超常的代价?我告诉他们,没有。”2月29日,南方周末记者访问了华西医院援鄂领队康焰。“黄区”最棘手:不知“第二只靴子”何时落下
南方周末:来到武汉之后最先做了什么?
康焰:我们进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病人做评估和筛查,把重症病人分成了普通重症、危重症和极重症,对应绿区、黄区、红区。绿区的患者做一般的治疗就行了;黄区患者年龄较大,合并有基础疾病,新冠肺炎会加重这些合并疾病;红区的病人情况最重,器官功能衰竭、休克、急性肾功能损害,除了持续监测各项生命体征,还需要器官功能支持。红、黄、绿区的患者各占约10%、15%、75%。分级的意义在于,不同级别的病人都能得到最恰当的关注和治疗,同时我们的人力资源也可以得到最优的调配,比如红区的一个病人需要三个护士照看,绿区的就不需要。我们总共才来了30名医生,99名护士,按照国家标准的ICU配置,缺口至少一半。通过合理的分级救治,我们现在基本能够保证医疗救治的顺利进展。
康焰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南方周末特派记者崔慧莹/图)
南方周末:和“5.12”汶川地震相比,这次的重症患者多吗?
康焰:从我们接手的情况来看,极重症病人约占所有确诊病人的10%。我指的是从ICU角度看需要上设备、插管的病人;需要高流量氧疗或无创呼吸机治疗的比例约占20%-30%。
真正让我头疼的是黄区病人,如果护理和治疗不到位,很容易从危重症变为极重症,一旦那样,死亡概率会非常高。黄区的患者年龄普遍较大,基本都合并有严重营养不良,血糖波动、心脏病,这些基础病会让新冠肺炎加重。但病情发生变化之前,你无法干预,你不知道“第二只靴子”何时落下,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黄区的这些患者决定整个战局成败。
南方周末:第一批病人出院后,后面收进来的病人病情会轻一点吗?
康焰:虽然收进来的病人数量在慢慢减少,但是危重程度明显增加。到了这个阶段还没治好的,一定是病情加重的。这是现阶段比较棘手的问题,特别是极重症的病人,救治难度和救治效果都面临很大的挑战。红区最多的时候有6个病人戴呼吸机,两个上ECMO支持。
南方周末:对救治成功率或死亡率,会设定目标吗?
康焰:不会设具体目标,但其实有目标:每一个病人我们都不想让他走。目前两个病区总共收治了141个病人,走了3个。
华西重症团队的家底还没被“掏空”
南方周末:这次华西医疗队还带了医用气体工程师,人员配备是怎么考虑的?康焰:华西医疗队的人员配备是精心谋划的。我们是第3批,来之前得到的信息是缺物资、氧气压力跟不上。因为要接管重症病区,重症占了绝大部分——30个医生中有6个重症医生,99个护士中42个是重症护士。考虑到其中老年患者比例较高、合并基础疾病多,我们还派出了感染、心内、肾内、呼吸、神内、中西医结合的医生。队伍中还有心理咨询师,甚至带了一名医用气体工程师,所以我们开展工作非常顺利,8号下午来现场看了一下,9号就把所有的病人全部接手了。康焰:是的。华西的重症团队总共有近六百人,前后几批一共出来了一百多个护理,家里的工作还得正常进行。经常有人问我,华西面对这种应急事件,是不是需要付出超常的代价?没有。华西的拓展能力很强,不管是人员还是物资设备都没有问题,我们只需要启动不同的应急预案。还有人问,你们都穿着尿不湿去上班?我告诉他,华西的医护人员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们通过合理排班,护士每4小时轮班,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30个小时,能保证他们有最好的精力、提供最高效的护理。
队员排队回酒店,洗手、消杀等以减少传染风险。 (采访对象供图/图)
南方周末:医护人员是否轮转过ICU,对危重病人的救治会有多大区别?康焰:有一句话很好地描述了ICU的特点:急治标,缓治本。ICU的病人往往伴有严重疾病导致的重要器官损伤,引发生命危险。所以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把紧急的问题控制住,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关注什么原因导致的他的原发病。从紧急救治上,专科大夫的意识可能稍弱,但是当患者最基本的生命体征一旦维持住,这个时候专科医生的作用就很好的体现出来了,他就会很仔细地研究病因、怎么从源头上阻止进一步损害。我们每天上午9点有多学科查房,下午4点半有多病区多学科MDT讨论,就是为了充分发挥团队中不同专业医生的作用。华西的团队中都是各专业的年轻骨干,专业知识强、求知欲旺盛,协作精神也非常好,基本没有经过很显著的磨合期就顺利开展工作了。“重症大夫的胸怀宽广一点,对病人有好处”
南方周末:不同专科的医生在一些问题上可能会有分歧,比如呼吸科医生比较倾向于无创吸氧,重症医学科倾向于早插管。这个问题您怎么看?康焰:不同专业的医生的疾病的关注点不同。具体到插管,前期的指导思想是“能不插管就不插管”,其实根本原因在于,我们对新冠肺炎的传播途径还不是特别了解,认为开放气道后的气溶胶传播会对医护人员带来很大的风险。但在重症医生看来,最重要的目的是救病人,那么病人什么时候需要呼吸支持,就应该在那个时候给他呼吸支持,这样他才有可能挺过来。前期插管的时间偏晚,更多是无奈之举,因为我们的防护设备跟不上。当时的工作重点是怎么把新冠病人筛出来进行隔离,当时我们的传染科、呼吸科大夫都做了很大的贡献。到了中后期,重症患者救治成为工作重点,救治关口前移,国家卫健委提出“应治尽治”“要敢于上手段”,意思就是病人需要呼吸支持的时候,我们就应该上。所以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时机、认识是否成熟和恰当。激素治疗同样如此。你要对病人的整个免疫系统、炎症反应作出精准判断,这时激素可能帮到他,但如果时机掌握不好,激素会带来很大的副作用。南方周末:这些问题在华西医疗队已经有了相对共识,还是说也会有分歧?康焰:这不但是共识,这是常规。早期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对于70岁以上的老年人、有基础疾病的人,插管这类的治疗会相对谨慎地去做。但在华西医疗团队,只要病人有需要,突破这样的年龄我们也在做。我们第一位插管的病人78岁,原来的身体条件还可以,所以我们也在给他做。现在各个医疗队中,70岁以上插管的病人比比皆是。插管不一定能把他们救过来,但至少保留救治的希望。也有人说,插管病人的死亡率很高,那是因为他的病情发展到需要插管才能够抢救的时候,风险本来就很高,如果这些病人不插管的话,死亡率会更高。
华西援鄂医疗队与后方进行重症患者的多学科远程会诊。 (采访对象供图/图)南方周末:华西医疗队中ICU大夫怎么和其他专科合作?
康焰:ICU被称为“医院中的医院”,当专科病人病情加重,引发多器官损害的时候,专科医生就会寻求ICU的帮助。但我一直认为,在重症治疗上,主管大夫的胸怀宽广一点、对其他专科的意见包容一点,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举个例子,我们楼下的16病区是肾内科大夫在接管。那天他们有一个43岁的患者病情加重,必须插管。那个主任当时就在群里说:我们有个病人要插管了,我们没有ICU大夫,也没有呼吸科大夫,处理起来可能有难度,哪个病区能够协助我们把病人转过去?我看到以后就说,我们23病区可以接收,然后就组织我们的大夫把病人转上来。
我们最初考虑先把病人转上来再插管,但大夫下楼一评估发现根本不行,于是我们紧急在下面给他做了气管插管。插管后病人的心跳急剧减慢,不到20次,我们还给他做了心肺复苏。从最开始的评估到最后的转运花了4个小时,上来以后5天,病人就顺利拔管了。我给我们的医生说,这个病人不仅仅是我们救活的,而且是16病区的主任,关键时刻招呼了一声,让他抓住了救治的机会。
ICU中也有很多的病例,我们发现一直支持下去效果不好,也许就是某个原发病控制的不好。我们病区有个老人,有非常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在床上躺了一年多,进食困难,来的时候严重营养不良。我们团队正好有风湿免疫的教授,对他的类风湿关节炎做了相应治疗,两三天以后病人的症状就明显改善,很快就要出院了。所以ICU和专科之间的互相协调和帮助,会让救治效果得到提升。
没有“突然变化”的病情
南方周末:我们经常看到新闻说,某些病人的病情出现“突然”恶化,这是为什么?康焰:重症大夫中流传一句话:没有突然发生的病情变化,只有病情变化的突然发现。“突然变化”之前一定会有蛛丝马迹。举个例子,住院医生交班时会说:某某病人昨晚血压突然掉下来了,如果他要说到“突然”怎么了,我就会问他:血压什么时间掉的?之前发生了什么?你当时在干嘛?把这个“突然”的过程还原。很多时候,在前面的某个时间点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改变,只不过这种变化可能没有突破限度,或者是你不够敏锐,没能发现这个事情。
队员正在对重症患者进行救治。 (采访对象供图/图)南方周末:隔离病区的医护比平时少,怎么能做到及时发现?康焰:靠的就是集中管理。比如红区的8个急危重症患者,医生护士随时观察病情变化。剩下的30个病人,我们只要定时去巡视查房。ICU内部也有轻重缓急,要把有限的力量放在最需要的病人身上。新冠肺炎是传染性疾病,对我们的临床工作还是增加了不少困难。比如病人突然发生问题,清洁区的医生要进去,穿防护装备怎么也要十几分钟。所以现在针对危重症病人,我们让里面的护理人员每小时报一次数据,大家就心里有数了,如果这个小时情况不好,大夫们就得先把防护服穿上。南方周末:一些患者的肌钙蛋白升高,还出现了肺以外其他脏器的损伤,对这些现象怎么解释呢?康焰:全民关注新冠肺炎当然是好事,但现在全民都成了新冠肺炎专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肌钙蛋白只是众多指标当中的一项,现在很难单用一个指标来说明问题,能够真正起作用的一定是综合性的治疗措施。SARS、MERS、H7N9都已经证明,只有综合性的措施加上针对病因的治疗,才可能解决问题。所以为什么在重症患者救治上,ICU大夫要走到前台来,因为他们把病人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救治。不能说他现在是以肺炎为主,我就只治肺炎。呼吸功能维持、循环功能的维持、营养支持缺一不可。新冠肺炎的救治也不像武侠小说,给你一个解药就好了,不要寄希望于某一种“神药”能够药到病除、妙手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