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琴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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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了海亮(沼泽乐队主创),要给《琴晚》写一篇乐评。君子言必行,但或许这难以说的算是一篇乐评(且海亮看了也未必高兴)。
严格意义上来说,《琴晚》并不是一张新唱片——听起来是否觉得很可笑?去年10月发行,却已不敢列于New Release,这是我们所身处的世代使然。
这是沼泽的第四张古琴器乐摇滚唱片,也是沼泽的第一张电古琴摇滚唱片。我在听完这张专辑后,第一感觉是:这是沼泽有史以来最好的唱片,也是沼泽的音乐最完整的一次表达。但,《琴晚》却遭到了乐迷、媒体、乐评人不约而同的冷遇。
数据说话,2010年,首次以古琴加入三大件的《沧浪星》,虾米试听量为19万;2011年,《1911》试听量为14万;2013年,《远》,25万;而2015年的《琴晚》,只有7万。在豆瓣网,此前三张均有超过1000位网友评分,且平均得分都在8分以上,《1911》甚至得到了9.0的高分;可《琴晚》迄今只有300人听过,评分也掉落到7字头。需要时间发酵?哦,这不过是搪塞的借口罢了,海亮自己也私下对我说:讲真,这样的冷遇,我们自己也挺吃惊的呢。
在《琴晚》里,我读到了沼泽很多的野心。在过去的几张专辑的尝试里,最让海亮纳闷的事情,莫过于古琴的音量太过小,音色也和三大件格格不入。音量小,同期录音时自然坑爹,现场演出时拾音更是大难题。至于音色,唱片里倒也还可以通过混响压缩等后期处理手段,但现场依然让人懊恼。回忆起沼泽好些年前的live,要么是古琴被淹没在三大件的巨浪里,要么就是自己加装的拾音器导致的状况频出——许多年前,沼泽曾在自己的工作室中举办一场迷你演出,因为古琴拾音器临时挂掉,演出瘫痪了一个多小时。
初涉古琴摇滚的沼泽,其音乐逻辑很简单:把古韵和Band Sound结合,要么是轻抹出缥缈的音色,如《沧浪星》里的《打捞星星的少年》;要么是急急如律令,最求密密麻麻的刚烈之声,如《声声急》。但无论是哪种方式,听起来总觉得乐队其他成员在迁就古琴。吉他贝斯鼓在捏着鼻子,不敢高声语,而古琴却奋力地呐喊,以此来抹平它们不在一个量级上的事实。可一旦有细辉的吉他响起,我们的注意力不自然地会被他的连复段带走,似乎吉他才是实际上的主导者,古琴,只是因为传统的光环而收到特殊优待。
这时候的古琴,像是一个从远古时代穿越来的老者,有着以一当百的硬功夫,却在火器时代显得颇为挣扎。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沧浪星》、《1911》等专辑一无是处。相反,它们都是优秀的专辑,且没有它们的探索,不会有《琴晚》。
“此虽非琴的义务,却是琴的自由。”
这是海亮谈及电古琴改造时说的一句话。它如画龙点睛一般,指向了《琴晚》的核心:自由。
“传统”确实是一样很危险的东西。如同大家春节期间热烈讨论的,女人小孩吃饭不得上桌,是农村地区传统——去你妈的。这些年,在流行音乐创作停滞不前的前提下,美国人在复古80年代,中国人则从民乐、民间音乐中取材。和西洋流行音乐体系格格不入的那套审美,很容易因为那些莫须有的民族主义自豪感而侧目,这才有了谭维维在《中国之星》上用华阴老腔融入流行摇滚的那一套,外宣时还冠以“习大大推荐最牛摇滚”,抢占政治正确的制高点。可《琴晚》给我最大的听觉触动,就在于沼泽丢掉了传统这一包袱,电古琴要怎么弹,它的音色是怎样的,它在摇滚乐中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没有先例,只能沼泽自己去寻找答案。
在《琴晚》里,我们可以明显地察觉,吉他手细辉、贝斯手阿来、鼓手海逊对海亮之古琴的毫不退让。电古琴并没有因为“敬老”这一理由被奉为上宾,而且本身“电古琴”也根本不是老气横秋的东西好吗?“电古琴”和“古琴”完全是两码事,和电吉他和原声吉他的泾渭分明。所以,我们在《琴晚》中听到的是一个更纯粹的电声乐队,它的声场更为平衡,没有过往沼泽专辑中偶尔出现的突兀或出戏感。
这让我想到了爵士乐的场景:贝斯手、钢琴手、鼓手三重奏往舞台里这么一站,自顾自地把Trio玩了起来;中途来了一位小号手,他径直地跑上台,开始吹奏;其余众人并没有刻意对他礼让客气,但最终它们的声音汇成河流。
所以,海亮应该是自豪的。他甚至隐隐地在想: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Les Paul当年所做的事情,是不是一样的呢?
《琴晚》里,我们听到的是一个整体性更强的沼泽。比如《寅时 稚儿笑》,中间有一段电古琴和电吉他的互相辉映,以及阿来的萧、海逊的钢片琴,是那样的浑然一体;又比如《卯时 早鸟》,木吉他、电古琴唤醒薄薄的晨光,钢片琴以及用琴弓拉奏的电古琴让阳光一点一点地铺满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真美。
可是,唯结果论,《琴晚》确实没有得到它应有的赞誉。
理由?我理解。说起来有点伤人:那是因为,沼泽,有点“过气”了。
我对海亮说,如果我现在是20岁的靓仔,在我面前的是Chinese Football,以及沼泽,我一定选Chinese Football。当全球的流行音乐都在EDM化的时候,摇滚乐也无法幸免,MGMT、Foals这些新秀频频冒起,而当代Beatles——Coldplay也已经从《Fix You》这样的治愈系国歌大合唱体育馆摇滚,一步一脚印地进化到《Adventure Of A Lifetime》这样的类Maroon 5乐团了(BTW,作为Coldplay一生吹,迄今我仍没有能找到正确吹他们新专辑的姿势)。
节奏倾城,谁也无法阻挡。去年托基友Iphen去台湾诚品给我带回的寥寥几张唱片,除了五月天《人生海海》的黑胶外,其余的便是大象体操。面对数字摇滚的趋势,沼泽已经在变了,《琴晚》中能听到他们诸多类似3/8的小节处理,可这明显是不够的。音乐的风格是一码事,但更重要的是,乐队呈现给乐迷的样子。如果我们要用一个互联网的时髦词汇的话,那应该叫——沟通界面。
诚然,和Chinese Football、大象体操这些年轻的器乐摇滚团体来说,沼泽的沟通页面太过暮霭沉沉了。作为乐队的主心骨,海亮喜欢喝茶、习书法,且是摇滚圈人中鲜有的愿意主动表达,颇有音乐知识分子之风。但他也有明显的硬伤,以海亮为代表的沼泽,长于长篇累牍地去陈述自己的主张,却无法适应这个碎片化、强调信息趣味性的世界。就好比沼泽一定需要一张专辑的容量来说清楚一件事,而不会给你来一首3分钟以内短平快的逗比单曲,在情人节当天祝天下有情人都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在音乐营销普遍网红化的时代,坚守着自己城池的沼泽不可避免地吃亏。
相比之下,Chinese Football,他们不会巴拉巴拉地说一堆,因为他们知道说多无益,他们只需要在歌名上,在专辑封面上,用暗语的方式留下信息,懂的人自然懂,其余的就留给歌迷们去猜吧。以及大象体操,他们更是Less is more的忠实信徒。这些年轻乐队都尽量地把自己的沟通界面打造得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其余的就是大白墙,就等着少年把弹幕射上去吧。
而海亮,则在乐队星海音乐厅专场的前夕,发了一篇六千字雄文,细述“电古琴”的种种。
海亮的那篇文章我反复读过三次,非常棒,但我真的很纳闷,究竟有哪个人闲的蛋疼又和我一样是前朝的遗老遗少,会认真地把它看完。
的确,当一直带着人文气息的老牌乐队在新的传播环境下出现掉队情况的时候,我们无法苛责他们。你不可能要求沼泽在他们的星海音乐厅的演出里像好妹妹那样去炮制新闻点。而沼泽本身已经在利用多媒体的维度了,这一次的专辑影像,记录了他们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在广州海珠区南泰路的某天台上的录音全过程,从白昼到繁星点点,如此地充满了诗意。可惜这段影片也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这让我想起了梁博去年同期推出的Live Studio专辑《迷藏》,他和沼泽做了同样的一件事,只不过他的录音地点换成了美国某庄园的房子,这张优秀的同期录音专辑以及搭配的影像,也并未搅动起太大的波澜。而梁博本人恰恰和沼泽一样都不具有新媒体营销号属性,何况梁博更是惜字如金。
所以,最后我安慰海亮,没关系,做自己的音乐吧。乐迷有爱谁谁的自由,创作者也有创作者的自由。对于同为创作者的我来说,十多年来,学会的一件最基础的事:创作嘛,自己爽了再说。就像我很喜欢的Joey Essien的一句:“我已索性不理,你会否热情来欣赏。”
哦对了,沼泽的专辑据说5月便会在美国上市了。名字叫《Intoxicatingly Lost》,由纽约独立厂牌Trails Records发行,精选其古琴摇滚9首。我还听说,他们的音乐在SoundCamp上卖得也还不错呢。
与此同时,“当代的Bob Dylan”林生祥正在flyingv.cc上为新专辑《围庄》众筹。他们计划在两个月内筹集200万台币,时间过去了15天,已筹集过半,另有基友Iphen等一大波票友在路上。晴耕雨读,生祥是最好的有机音乐示例,在他的Facebook上,有一家乐也融融的场景,有他改造电月琴的心得,也有在必要时刻一秒化身冲上台北街头的决心。我很清楚地记得生祥这样对我说:“我不是每天都要拿着琴在那儿弹的人,也没有说每天都要创作。通常一有空,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打球。我觉得这样也很好,音乐绝不是我的全部生命,音乐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这也是《乱弹山》对音乐的态度。与诸君共勉之。
乱弹山
万马齐喑的乱世里,
透过音乐,
我们记录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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